2022-09-13 22:07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陈丽芝



   

 

陈丽芝

 

 

1174年的一个春夜,月上中天。袁枢握着散发着墨香的《通鉴纪事本末》文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一声里蕴含着许多的感喟。两年前,袁枢从礼部侍官调任严州教授。在这里,袁枢已经过了自己划定的“不惑之年”,照理他可以不再顾虑仕途枯荣。但是,他是文人,他曾经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如今却又迷惘着自己的价值。

教授是闲职,袁枢在闲暇之余,常到富春江上的严子陵钓台游历。富春山水非人寰,南朝梁著名文学家任昉诗云:“群峰此峻极,参差百重嶂。清浅既涟漪,激石复奔壮。神物徒有造,终然莫能状。”在纷至沓来的文人笔下,富春江仿佛是一叠山水长卷,在浅吟低咏中徐徐打开,慢慢呈现它的清丽和明媚。

袁枢徜徉山水间,时常感慨人生如江面枝柯,浮浮复沉沉。遥想严子陵当年,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归隐富春山,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他想起自己32岁中进士,满怀报国忠君之志,却因奏劾张说外迁,仕途诸多不顺,不自觉心里头涌起一缕他乡日暮的悲哀。

静一点也好。严州静谧的时光,常让袁枢想起在临安太学的日子。“玉龙倒影挂寒潭,人在云霄天地间。借问是谁题柱去, 茂陵词客到长安。”每每吟诵起这首少年时代写的诗,他的眼前便浮现出这般的场景:沾了一身春阳的建溪从上游款款而下,流经玉龙桥,一位青年书生大步流星,大袖飘飞,他的出发地是建安,他的目的地是临安。

在临安太学求学的9年里,袁枢不仅阅读了《史记》《汉书》等书籍,而且不止一遍地通读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对其中内容了然于胸。25年过去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和《资治通鉴》之间有着莫名的缘分,这种缘分随着时光的流逝愈扯愈紧。在他看来,《资治通鉴》可以与汉代司马迁《史记》相提并论,只是由于所采史事过于翔实细致,显得过于浩繁。

长怀“爱君忧国之心,愤世疾邪之志”的袁枢,在任礼部试官时,曾向宋孝宗提出著名的“治国三论”:一论开言路以养忠孝之气, 二论规恢复当图万全,三论士大夫多虚诞、幸荣利。只是他的这些奏议,袁枢和《通鉴纪事本末》宋孝宗并没有特别在意。

这次,袁枢决定写一个奏章。这个奏章,他要针对当前朝政所面临的内忧外困问题,做一个全面透彻的分析。这个奏章不能过于直白,而是用孔子删订《春秋》的笔法,寓褒贬于史事,阐大义于微言。所以他想将这个奏章写成一本史书,或者说是用史书代替直谏。

如鲸向海,似鹿投林。袁枢似乎找到了一条通向自己内心的栈道。宋乾道九年(1173年),刚到严州不久的袁枢,便开始编写《通鉴纪事本末》。经过一年多的埋头苦著,几易其稿,洋洋洒洒200万字的《通鉴纪事本末》终于完成。这本书另辟蹊径, 抛开《春秋》的编年体、《史记》的纪传体、《国语》的国别体的体例,以事件为中心记录历史,创建了纪事本末体的体例。根据《资治通鉴》记载的重要史实,以事件为中心,共编集239个事目,始于《三家分晋》,终于《世宗征淮南》,记述1362年的史事,共42卷。数千年事迹,经纬明晰,一览了然。

可以说,这是袁枢在严州最酣畅淋漓的日子。他的著作,如天外初雪,新奇地落进许多人的视野。

先是杨万里来到了严州。他从京官任上外迁知漳州,途中特意来看望袁枢。袁枢在太学读书时,就与他交好。杨万里在严州住了几日,通读全书之后,欣然作序,认为“有国者不可无此书,学者不可无此书”,是“入通鉴之户”。

吕祖谦也为《通鉴纪事本末》作序跋。宋隆兴元年(1163年), 袁枢登进士时,同榜者就有袁说友、赵雄、吕祖谦等。吕祖谦认为“通鉴之行百年矣,然综理经纬,勘或知之。习其读而不知其纲,则所同病也。今袁子缀其体大者,区别终始,司马公之微旨,自是可考。躬其难而遗学者以易,意亦笃矣”。

惊涛一片雪山来。好友朱子闻之也欣然为《通鉴纪事本末》作跋。袁枢和朱子,由于地缘、人缘和文缘的关系,两人相近相亲,交情甚笃。在政治上,他们都力主抗金,反对南宋政权的苟且偷安。地缘上,两人都是建安人,自小便相识。同龄、同地、同时代的经历,使他们的交往前后延续了30余年。

袁枢编《通鉴纪事本末》成书之时,朱子所编《资治通鉴纲目》初稿已成。该书也以司马光《资治通鉴》为主要蓝本,“别为义例,增损隐括”而作。但朱子对袁枢之作还是情不自禁“抚卷太息”,不仅仅是为袁枢此书,更是感慨袁枢以史为谏的正直精神。

若干年后,朱子与袁枢武夷唱和,写下《读通鉴纪事本末用武夷唱和元韵寄机仲》一诗:先生谏疏莫与传,忠愤激烈号旻天。却怜广文官舍冷,只与文字相周旋。上书乞得聊自屏,清坐日对铜炉烟。功名驰骛往莫悔,铅椠职业今当专。要将报答陛下圣,矫首北阙还潸然。属词比事有深意,凭愚护短惊群仙。空言未秉太史笔,自幸已执留台鞭。

诗中对袁枢以及《通鉴纪事本末》更是作出前所未有的高度评价,体现了一个儒者博大的胸怀。

人生幽微,处处风景。在严州的袁枢,一直追求着他的学问精进,留下了宏大的手笔,很快也迎来了他人生中的又一转机。因了龚茂良的推荐,宋孝宗下旨将《通鉴纪事本末》分送给东宫太子和守江诸大帅。宋淳熙三年(1176年)一纸诏书向袁枢重新开启了希望之门。袁枢告别严州,前往临安就任大宗正簿。

一个人在顺处的时间一般不会太久,就算迎迓天风海涛, 壮怀激烈,却也不胜寒。翻开袁枢的人生长卷,跃然于纸面的还有:那个在临安太学苦读以《修身为弓赋》一文成名的读书郎,那个不畏权贵忠正刚直的史官,那个体恤民情爱民如子的良吏……

宋庆元二年(1196年),袁枢因为朱熹的学说被禁为“伪学”,受到株连被罢官,回到家乡建安。

几经沉浮,晚年的袁枢隐居在建安北山梅岩。他每日扶着杖藜,与高山共俯仰,与白云同翻卷,与清溪齐阴晴。宋开禧元年(1205年)冬天,袁枢走了,带着迷惘与忧思,带着彷徨与坚定,带着荣耀和寂寞。

春天的梅岩,草木蔓发。站在梅岩山顶,极目山水之外,不禁想起袁枢7岁时题写在屏风上的诗句:泰山一叶轻,沧海一滴水。我观天地间,何啻犹一指。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建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