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朱子画像
朱熹
就像评价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莱特一样,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朱熹,甚至冰火两重天的印象。
什么才是朱子本来面目呢?
摹写朱子一生,那是一幅苦像。幼年丧父,中年妻亡,幼女夭折,胞妹早逝,晚年去子。中举之后,仕官仅9载,立朝区区64天,大部分时间官挂“冷于冰”的祠官,执着于读书著述,传道育人,生活常常清苦到告贷地步。有诗可证:“闻说平生辅汉卿,武夷山下啜残羹。”然而厄运并未到此结束。去世前夕,他身陷“庆元党禁”案,学说被打成“伪学”,书籍被禁毁,其志同道合的五十九人被列入“伪学逆党”的党籍,纷纷横遭迫害,科考中凡涉及其学说者一律不予录取。他在谈理色变的凄风苦雨中走完自己最后的人生路程。“庆元党禁”中所捏造的朱子“十大罪状”,明人凌蒙初的《二刻拍案惊奇》关于他与歌妓严蕊的过节,把他的形象从“苦”变成了“丑”。清朝戴震在《孟子字义疏证》等著作中,抨击朱子的学说,截然“分理欲为二”,绝人情、灭人欲,是“以理杀人”。菲律宾华侨作家柯清淡造访“武夷书院”,穿越时空拨通历史程控电话与朱子交谈,不无抱怨地认为是后者造成自己有国归不得,有家回不来。朱子形象不仅从“苦”变“丑”,而且简直成了“凶像”。此后历次社会文化运动诋毁朱子的言行更是变本加厉。有位专家说,朱子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屡屡受苦、受冤、受屈,常常被误导、误判、误解的大思想家。
描红朱子所获的赞誉,那是一幅圣像。去世9年,朱子既得平反。朝廷赐其谥曰“文”,于是有了“朱文正公”的尊称。尔后历朝历代对他褒扬有加,登峰造极。封阙里、建朱庙、受祭祀。南宋时牌位进入孔庙,清代移到大成殿,成为配祀的12哲,享受万年香火,成为殿里唯一的不是弟子的弟子——1600年后最杰出的圣贤。更主要的是他的学说作为时代精神、主流思想而登上庙堂。朱子学说从元代起成为开科取士之制,《四书章句集注》为天下学子必读经典,于是“家孔孟户程朱”。及至清代,康熙大帝称朱子为“集大成而续千百年绝传之学,开愚蒙而立亿万世一定之规”,亲笔御书“大儒世泽”和“学达性天”。伟人名人对朱子都有正面的评价,连“打倒孔家店”新文化运动发起人之一胡适先生都不得不承认:“朱子是近六百年来,影响我国学术思想最大的思想家和学问家。”更有民谣流传:“眼珠子,鼻孔子,‘朱子高于孔子’;眉先生,发后生,‘后生长于先生’。”
对镜细细写真,那是一幅自画像。朱子一生总爱自己给自己画像,文字记载的就有三次,最后一次是62岁时。画成后,意犹未尽,题款表达心声:“从容乎礼法之场,沉潜乎仁义之府,是予盖将有意焉,而力莫能与也。佩先师之格言,奉前烈之遗矩,惟闇然而日修,或庶几乎斯语。”画中字里的朱子淡定而执着,清苦而刚毅。那右额上的七颗黑痣,闪耀着中国思想文化的光芒。人们仿佛看到了他是以怎样的努力和勇气直承孔孟,回应那个时代的价值理想的挑战、外来文化的挑战、理论转型的挑战,继往开来将旧儒学发展为新儒学,使朱子理学成为统治者治国理政的“官方哲学”、读书人修身济世的“人生信条”、老百姓安身立命的“大众圣经”。
后人为朱子创作了不少画像。像钱穆夫人所作的朱子像就存在台湾博物馆,而朱子后裔则把他的自画像刻到碑上。2010年正遇朱子诞辰880周年,海峡两岸议定各出一套邮票纪念。联想到曾看过一幅《朱子出行图》的油画,画里的朱子竟然骑着一匹白马。马上,英姿勃发;马下,万水千山。于是我向前来采风邮政部的同志推荐了这个创意,想不到设计者范曾老师十分首肯。他创作的两枚邮票中,就是朱子与马的构图,只不过朱子没有骑在马上,而由学生牵着马,尾随其后。朱子不知是讲学归来,还是前去讲学的路上,通体智慧,满脸阳光。这套邮票不仅获得福建省唯一的国家年度最佳,而且一改朱子过于严肃,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那年,一批文学大家在武夷山举办笔会,我请他们写写朱子,但无人回应。及至听了朱子、看了朱子,态度发生了很大转变,不过仍认为朱子可敬却很难可亲。我只好利用业余时间,写了一篇《走进朱熹》,发表在《十月》杂志上。我没有从朱子“致广大,尽精微,宗罗百代”深奥理学着墨,也没有在其刻苦践行义理“内圣外王”上落脚,而是捡起他生活的点点滴滴,处世的方方面面,治学的些些许许,写了他为官,以民为本,注重教化;为人,与人为善,情理相融;为友,志同道合,情真意笃;为文,灵山秀水,生动活泼。朱子毕生追求生命底蕴、人伦价值和道德永恒,十分讲求生命气象,在我的印象里,朱子温润如玉。
撰写朱子传记有如为朱子画像,只不过难度更大。南平四届政协注重培育中国传统文化认同。届内为闽北10位历史人物立传,形成整套《血脉》丛书,《朱子之传》是其中重中之重。为此,编委会否决了多位作者和多部书稿,就是现在的作者祝熹先生,也是几易其稿。第二稿上交时,时任市政协副主席、闽北朱子文化研究会会长林文志先生一口气提出了10条修改意见。人们所见朱子传记甚多,祝熹的传记有何特色?我想它较好的体现了《血脉》丛书所坚持的三项原则:权威性,亦即准确性。由市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出面编写的传记,不能戏说,更不能乱说,只能正说。作者按照束景南先生的《朱熹年谱长编》和近年专家学者研究比较一致的意见展开,“将朱子置身于儒学文化脉络和宋代诸子的背景下进行叙述,同时兼述他的师承、家族、个人的精进。”努力做到“史实有出处,理论有深度。”地域性。作者史实考证与田野调查兼顾。古闽北是朱子的诞生地、成长地、成就地和终老地,生长于斯的作者深入其中,搜集相当数量的正史、方志、论文等素材和资料,进行相当广泛的调查研究,因而此书具有浓郁的闽北山形水势、风土人情特色。可读性,亦即文学性。作者本来就是一位功底较深的散文写手,他虽然以陈荣捷先生的研究作为朱子理论的出发点,但没有在义理上触及艰深乃至不拔,而是史实性与文学性并重,形象性和思辨性兼具,语言简洁生动,努力还原一个作为人的朱子,至于勾勒描画是否符合人们心目中的形象,读者自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