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语天涯客 只道早归乡
——寻访台属后人手记
黄茂藩
1949年,撤台国民党军队约60万人,其中有40多万老兵的老家都在大陆。随后两岸长达40年不相往来,老兵们在台湾只能苦苦思念大陆的亲人而无法返家。待到20世纪80年代,两岸政策开始松动,老兵们才纷纷设法返回大陆寻亲探亲,但能够成功返乡的台湾老兵只有4000多人,新泉籍台湾老兵张桃兴即是其中幸运的一员。笔者曾于1986年、2023年以及今年三次到张桃兴及其后人家探访情况。现将当年的对台寻亲广播稿以及后续采访手记刊发,让我们重温这段历史,体会到大陆和台湾虽因历史原因造成分离隔阂,但随着时代的进步和祖国的强盛,台湾必定会回归祖国的怀抱,因为这是两岸人民共同的心愿。
新泉溪畔大榕树
一、对台寻亲广播稿
台湾同胞、听众朋友们:
重阳节前夕,我怀着挚诚的感情拜访了黄月金老太太,黄老太家住连城县新泉村,是一个青山环抱、碧水傍依的古老小镇。这里有久负盛名、蜚声遐迩的温泉,这就是台湾军界人士张桃兴先生的故乡。黄老太的爱子张桃兴先生于1948年被胡琏兵团抓去台湾当兵。三十八载悠悠岁月,风雪雨露,连新泉溪畔那头大榕树都显得苍老了。黄老太现在已八十有三,可谓风烛之年了。三十八个春秋,她老人家深切盼望爱子归来,泪痕刻下深深的皱纹,离愁染白了满头青丝。愿她对游子的呼唤通过电波,化作一缕清风,化作一片月光,漂洋过海,飘到张桃兴先生以及同张先生同样命运的先生们女士们的心中。
这次是黄老太的外甥陪我一道去的。那天正是墟日,商品琳琅满目,人群熙熙攘攘,穿过现代建筑林立的新街闹市,来到老街的尽头,向左拐进一条小巷,便见一座低矮的四方石框门,门额上石雕“进士第”三字。这格式还保留张先生当年在家时的模样。一跨进大门,黄老太见了我们,热情地迎出来。她精神矍铄,鹤发童颜,但脊背微驼,步履有点蹒跚。当我说明来意时,她激动地拉着我的手,高兴地说:“来得好,来得好!”她的孙子、孙媳妇也在家,他们连忙沏茶、让座,接待我们。
黄老太取下墙上放大一尺的照片,激动地说:“这就是我的儿子桃兴。”我端详着,张先生的眉宇、眼神和鼻子跟黄老太十分相像。她告诉我,这照片是当年寄来的。她一直盼了三十七年,直到去年,几经辗转,才得到张先生的音信。我问有没有张先生的亲笔信,黄老太的孙子懊丧地说:“没有,不是我满叔写的,由同乡转述的。”黄老太补充说:“我桃兴儿不大识字,他小时候很淘气,不好好读书,后来,哎……”
张姚兴1991年回家时在大宗祠的留影
黄老太用衣襟抹着眼泪,沉浸在遥远的往事追忆中,她说:“我桃兴儿属虎,农历一九二六年八月三十日夜里,我睡了一觉的时辰出生的,今年六十一岁。他二十三岁那年被抓去当兵的。他的妻子叫龚桃清,是六岁定的亲,十二岁归门。桃兴走的时候说,叫桃清等他,桃清等了四五年,没见桃兴回来,那时兵荒马乱,后来那边也回不了,就没有音信了。我和桃清不知抱着哭了多少回。后来,我终于打发桃清改嫁了。我是苦命人,十九岁嫁来,没享过一天福,三十四岁就守寡。女儿从小抱给人家养,我好不容易才把本兴、桃兴两个男孩拉扯大,生活比黄连还苦。我整日整日给人家挑担,走龙岩、下丰市,脚跟没凉水,现在的腰痛和肩膀痛就是那时落下的。我想苦日子会有尽头的,孩子大了就好了。谁知我桃兴那年就被抓走了。他一去就再也见不到了……”说到这里,她已经泣不成声,老泪横流。我们劝了很久,她才停下哭泣。
她在衣袋里摸索了许久,掏出了捆得严严实实的手帕包,哆嗦地打开,取出一个钱夹,从钱夹里拿出三张照片,一张是张先生的近照,另一张发黑的照片是张先生刚走不久寄回来的,是四个人的合照,都穿军服的。黄老太指着照片中那个站着、一手撑腰、一手扶着别人肩膀的那个后生仔说,这个是桃兴。与张先生的近照一比,我愕然了。真是,记得少年骑竹马,如今已是白头翁。另一张是黄老太三十四岁时照的,虽然深受苦难煎熬,但仍然风姿焕然,可是现在已老态龙钟了。是啊,十年的含辛茹苦带男育女的磨难,三十八载生离死别的摧残,黄老太像油灯一样耗尽了自己的血和泪!
张先生,鸟儿恋林,游子思家,你回家吧!她,你白发苍苍的慈母是扳着指头过日子的。每过完一个节日,她逢人便说,我又过了一个节了,然而心里又滋长一分惆怅。你几时才能回家?人生又有几个三十八年啊!
张先生,你想了解你家现在的情况吗?现在让我告诉你:你上回寄回来的钱已收到,你老母领了你一片孝心,身体还好。尽兴时还能喝两碗水酒,能做点带曾孙、喂猪、烧火等家务。你兄长现年六十四岁,脑子不太灵,但还能做事,在本村卫生院做杂活。他没有妻室。你胞姐张和清嫁到官庄,她的次子叫魏周泉,归外祖后又名张启华,继承你张家香火。启华已有妻室,三个孩子,二男一女,大儿子六岁,已上幼儿班。一家老小都很孝顺你的母亲,你家的生活是清淡的,但一家人很和睦,享尽了天伦之乐。
张先生,那天我是在你家吃饭的,有芋卵粑、猪肉油炸豆腐炒葛瓜、炒米粉等酒菜。黄老太太说,这些酒菜都是你喜欢吃的,但是那时候是很难吃上这酒菜的。
张先生,我辞别你老母亲时,她千吩咐万叮咛,要我将家中的情况告诉你,并且日夜盼你回家。
张先生,你回家吧!
这里有你童年的快乐、少年的失落和梦幻,这里有你熟悉的老街、古榕和温泉,这里有你的慈母、兄长和亲友,这里有你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三十八年的心酸和盼望啊!
最后,让我给你朗诵一首明代袁凯的诗:
江水三千里,家书十五行。
行行无别意,只道早还乡。
对台办业余通讯员:黄茂藩
1986年10月2日
二、后记
1986年10月2日,受连城县对台办委托,我曾到新泉东南村采访过台属黄月金老太太。事情过去37年,我忽发奇想,又去新泉采访其后人,去了两次却都不遇,现根据族亲张海明的讲述以及族亲张振钦提供《张氏图谱》的记载,梳理还原出后来发生的故事。
张姚兴回家后与母亲、姐姐及姐姐过继给他的儿子合影
1987年10月,在国民党退伍军人的经年努力下,在大陆新政策的关怀感召下,台湾当局宣布“荣民弟兄”(即退伍军人)可以返回大陆探亲,结束了两岸40年不相往来的历史。
台湾老兵在台湾生活过得怎么样呢?他们大多数过着十分凄凉的生活,居住在退伍军人居住地——一个叫“眷村”的地方,没有结婚成家,只领政府发的退休金过日子。当然,他们当中也有一些人结婚生子,建立家庭的。
1990年,国民党为每位“荣民”发放了5万到50万台币不等的补偿。这时掀起了台湾老兵返大陆的高潮。1991年9月,张桃兴终于回到阔别43年的故乡新泉。1948年,他被抓壮丁时才23岁,是年轻的后生,现在回来已66岁,满头青丝变成苍苍白发。他母亲黄月金老太在88岁的风烛残年终于盼到儿子归来,母子抱头痛哭,诉说家庭的变迁和无尽的思念。
1996年农历八月,黄老太太在儿子张桃兴的尽心伺候下,寿终正寝,享年93岁。
张桃兴回乡后,他姐姐的儿子张启华过继给他,他为继子在公路边置买了一幢四层楼房,还帮助培养两个孙子名牌大学毕业。长孙张伯荣2003年从福建闽南师范大学到四川大学攻读行政管理硕士研究生,2006年毕业后在成都创业,自己开办了一家企业。次孙张伯新福州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在龙岩市国资企业文旅汇金集团子单位担任高管。还有孙女张贵莲、养孙女华彩云都已出嫁,过着幸福的生活。
张桃兴回来新泉又生活了十五年,享尽了天伦之乐,于2006年8月谢世,墓葬山林坑,享年八十一岁。
2023年8月21日
三、再后记
2024年10月16日上午,我再次去新泉参观张桃兴的老屋进士第,屋里的一妇人指明张桃兴一家所住的房子,又告诉我,他后人现在住国道旁,是四层的洋楼,第一层为店铺出租给他人卖眼镜。我见到他的孙女张贵莲,42岁,守家。她说,她祖父(也叫满公)是1991年10月从台湾回来新泉,回来时是傍晚,认不得路,走到瑶下,瑶下的人带他回家的,他与母亲一见面,就跪倒在地,抱着母亲,相拥而哭,泣不成声。贵莲说,爷爷回来时,她还小,不懂事,只听到后来大人议论时,爷爷说过:“那时候我们大陆和台湾的政策放松了,老兵们一碰到就会交流家乡的消息,有的人也听到过大陆对台广播,还有从香港转道来的我们这边的消息。先前回来探亲的老乡也告诉过我家里的一些情况。总之,我知道母亲兄长还在,还在等我回家……”说到伤心处,爷爷就禁不住流泪,我们也不再追问了。
张贵莲的祖父张桃兴是2006年去世的。算来他回来陪伴母亲五年后,又生活了十年。
2024年10月16日
(本文原载于《炎黄纵横》杂志2024年第6期,作者为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龙岩市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