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座房子

黄明安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在文甲码头远眺湄洲岛时，我脑中就冒出宋词人王观的词句。王观送要去浙东的朋友鲍浩然，“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我要去湄洲祖庙朝拜立德行善大爱的女神妈祖，自然就走进了妈祖的眉眼盈盈处。

湄洲岛上第1座房子，是一条破渔船搭建的。那时距离妈祖诞生还有很长时间。那条木帆船船舱很小，木橹很长，铁锚很重。船主人是一家兄弟俩，大哥摇橹，小弟划桨，他们以捕鱼为生，在海上飞舟撒网，也在海上乘风破浪，最后船漏得不能再修了，就把它抬上岸倒扣过来做房子，船底下铺上一张草席，四周用帆布挡风遮沙，于是就有了家的形状，从此在岛上住了下来。

湄洲岛上第2座房子，是用泥土夯筑的。这一家人请了两个泥瓦匠，用一种很古老的工艺采土筑房：把三合土捣烂，装到木板墙模里，一边装一边捣，模板拆开了，再用长板条噼呖啪啦打土墙，打一堵墙，开一个门；再打一堵墙，开一个窗户。他们从岸上运来木头、瓦片做屋顶，又编织秸草做护墙，于是一座房子就成了。他们在房屋里吃饭睡觉，也在房屋里娶妻生子，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

湄洲岛上第3座房子，是用石头砌起来的。铁器加火药，再大的石头也能开采，石头房取代了土坯房。那些年老失修的土房子即将倒塌，他们就开采石头来盖房子。大的石头垫底筑基，小的石头磊墙砌壁，一块块石头，一堵堵墙，一个个房间，一户户人家。海边的圆石头多，它们被泥土奇妙地粘合起来。海边的大石头也多，它们被加工成小块。石头墙白灰夹缝，花纹斑驳，看上去像一幅画。石头房风吹雨打，石头房冬暖夏凉，石头房是湄洲岛永远的标志性的建筑。

湄洲岛上第4座房子，居住着一个叫林默的女子。

这时候是五代末北宋初，林氏望族居住在岸上，也繁衍到岛上。据《天妃显圣录》开篇之作“诞降本传”记载，600余字的妈祖身世写道：“天妃，莆林氏女也。始祖唐林披公，生子九，俱贤。当宪宗时，九人各授州刺史，号九牧林氏。曾祖保吉公，乃邵州刺史蕴公六世孙，州牧圉公子也。”

这一家人有9个成员：大公保吉是个将军，曾在赵匡胤手下当统军，在高平山一战中立下战功，而后隐居于湄洲屿；父亲惟悫（愿），为宋泉州清源军都巡检；母亲王氏，生男一，女五，“妃其第六乳也”。林默是家庭里最小的孩子，也是村庄里最天赋异秉的孩子。她常跟着保吉公游玩，也随母亲学织布，还进湄洲岛唯一的学馆读书。少女林默在一个特殊的家庭和自然环境中成长。

湄洲岛上第5座房子，是坐落于湄山上的观音亭。这座房子史书有记载，而具体位置如今无考，但岛上代表着宗教信仰的第一座建筑物对妈祖影响巨大：因为它承载着妈祖父母于观音亭里祈求观音赐子的心愿，关乎妈祖之生；还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居住着一个来历不明的高人——玄通法师，关乎妈祖灵性的成长。玄通法师是妈祖的师父，是他教导妈祖从一个民间女子成为一个具有神通和法术的“通贤神女”。妈祖由人而神的授法，是玄通法师给的。观音亭因此可算是妈祖信仰的祖庭！

湄洲岛上第6座房子，是如今依然可见的祖庙后面石头下的“妈祖升天处”。这座很像小土地庙的石头房是妈祖离开人间之处，湄洲岛人在妈祖羽化升天之后，非常怀念这位心怀大爱的奇女子，在她坐化的地方搭建了第一座小神庙。房子不是如今那个样子，但它不大也不高，里面只供着一只香炉，可能还有一张妈祖画像。人们想妈祖的时候，就来这里跪拜烧香，他们是一些善良而贫穷的人，一些遭受灾难而获妈祖救护的人，一些懂得感恩并把爱心像灯火一样传递下来的人。

湄洲岛上第7座房子，是一个叫善信的人捐建的。这是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妈祖庙。信仰最初的萌芽起始于这座建筑。《天妃显圣录》书中“显梦辟地”写道：“湄屿初建庙宇，甚窄狭。有长者之子善信，居山之西，妃乃托之梦曰：我庙宇卑隘，为我扩之，当昌尔后。是夜夫妇协梦，清晨造庙拜答，愿依神命。乃辟地购金，增厥式廓，庙貌一启而维新焉。”

这里写到一个关键词：协梦。梦是一种文化符号，也是一种精神信号。中国传统文化中，关于梦的奇迹描述丰富多彩。庄周梦蝶，汉明帝梦佛，曹雪芹红楼梦，都留下了美妙无比的形象。西方哲学中，梦是一种潜意识，是精神分析学的载体。对于普通人，梦是一种寄托也是一种宣泄。对于信徒来说，梦是神的化身。人每天晚上都会做梦，但每个人所做的梦都是不一样的。如果出现了相同的“协梦”，那一定与神灵有关，不可等闲视之。

妈祖信仰最初的传播有两个“协梦”，一个是善信夫妇梦的；另一个是“枯楂显圣”。此梦发端于距湄洲百里许的高墩，水里漂着一块夜晚会发光的烂木头，人们把它打捞上来，当晚全村人做了同一个梦，神女托梦，由李富发起，圣墩祖庙始建成，“塑像崇祀，祷应如响”。

李富家在涵江白塘湖边，圣墩祖庙应该距此不远。

若干年之后，给事中路允迪出使高丽，招募了闽人驾船。同行有保义郎李振，他是李富堂弟，也是圣墩祖庙的信徒。途中，路允迪船队遇风浪，八舟溺七，独公所乘舟获安济。船上人见一女神登樯杆为旋舞状，李振曰，此乃湄洲“通贤神女”显灵也。路允迪出使高丽回见皇上，就把这番奇遇上奏，获宋徽宗赐匾“顺济”。

正是这块牌匾，开了历代褒封妈祖之先河，使妈祖信仰由民间崇拜上升为国家意志。

湄洲岛上第8座房子，是从南宋至元明清历朝历代皇家批准、官人宣布、商人倡募、民众筹建的妈祖庙宇。这是一组繁复的建筑群。妈祖信仰在800多年时间里，褒封越来越多，级别越来越高，称谓不断变化，这组建筑群就是实物见证。妈祖由民间女孩、巫女、灵女、神女起，先后有夫人、妃、灵妃、天妃、天后等称谓，直达天上圣母，这种褒封最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皇帝不但给妈祖最高的地位，还把几乎所有最美好的词都用上了。如南宋14次褒封，用了11个词，每个词不重复：灵惠、昭应、崇福、善利、助顺、显卫、英烈、协正、慈济、嘉应、善庆；清朝16次褒封，变成4个字的词语叠加，最长的一次是清咸丰七年（1857年）赐的一个封号，竟然达64字之多！翰林院的那帮读书人，虽然满腹经纶，每次为了找到一个新词，也要抓落几根头发。这些词语如今细加揣摩，就会发现它们都相当方正圆融，大气安然。古人对文字的尊敬，比今人更甚；古人对神的信仰，也比今人纯朴。这些构成了妈祖文化一座辉煌的宫殿。

湄洲岛上第9座房子，是20世纪80年代复建的祖庙建筑群和90年代新建于南轴线上的被人称为海上“布达拉宫”的妈祖行宫殿宇。这是一个新时代的开端，也是妈祖信仰由国家级文化上升为世界级信俗的飞升。每年到湄洲岛朝拜观光的游客，由几十万人发展到几百万人。如今站在湄山顶峰那座标志性的妈祖石雕像前，往东看是茫茫大海，往西看是天后祖殿、太子殿、梳妆楼、中军殿等建筑；朝南看是寝宫、天后宫、仪门楼、天后广场等。祖庙共有16座殿宇，加上祈安洞、慈孝洞和东西两轴线上的钟楼、鼓楼等，大大小小有57个门。每天早上，湄洲岛的妈祖信众，由元宵选举出来的“总福首”带头，上山去开启每一扇门。他们有65人之多，平均年龄在65岁左右。海岛人体格强壮、脸色黝黑，他们清晨4点多上山，从第一扇门——正殿门开始，而后陆陆续续打开其它的门。他们在每一座妈祖宫殿庙宇清扫、上香、添油、点烛，还给妈祖供早茶、供斋果、上花，把虔诚之心献上。

一年365个日子，每一个日子都这样做。这已成为妈祖文化的一种活态传承。

向信众打开的57道门，也是向世界打开的一道大门。

湄洲岛上第10座房子，是一座钢结构的巨型建筑，它的名字叫“世界妈祖文化论坛永久性会址”。如果说，湄洲岛上前9座房子是信仰的建筑物，那么这第10座房子就是文化的建筑物了。这里原来只是一片旱地，种植着地瓜和花生，也生长着杂草和木麻黄等防护林。2017年春天，莲池村89岁的老阿婆坐在家门口，突然看到一群人进了那片田地，后面还跟进来一批大机械。她问正在读中学的曾孙女说，孩子，那些人在干嘛？孙女说了3遍，老阿婆还听不明白。房子在建期间，老阿婆每天都在看着，她听不懂复杂的名称，就把这座建筑物叫做大皇宫。当岛外的亲戚来，老阿婆咧开豁嘴说：“妈祖灵呀，妈祖的石头屋，如今变成了大皇宫！”

这座“大皇宫”半年竣工，创造了“妈祖速度”！项目施工过程中，10天完成1219根预应力管桩施工，37天完成主会场钢结构吊装，包含主会场、酒店、媒体中心等。总用地面积3万多平方米，总建筑面积4万多平方米，其中论坛主会场为2层钢结构建筑，建筑高度23.95米，主要功能为贵宾接待和报告厅；媒体中心为3层办公楼，钢筋混凝土框架结构，主要功能为展厅、小会议室、新闻发布厅及会展办公；酒店为多层接待酒店。

作为展示妈祖文化的标志性建筑，“大皇宫”外观设计上采用了大量的波浪造型，视觉上形成“横看成岭侧成峰”的美学效果。屋顶是红色龟壳的六角形状，有长寿吉祥之意。屋檐做成了中国传统建筑里飞檐翘角的造型，飘飘若海鸥展翅。一幅《大爱无疆》木雕，由莆田木雕大师创作，采用巴西花梨木雕刻，色泽华贵气派，浮雕画面构成，以天后广场为核心，综合绘就了妈祖祭典盛况，周边雕刻了埃及金字塔、古罗马斗兽场等国外要素，突出妈祖精神在全球的广泛传播。

2016年，首届世界妈祖文化论坛获批在湄洲岛成功举办，论坛以“妈祖文化·海丝精神·人文交流”为主题，来自19个国家和地区89个政府机构和社会组织的300多名中外代表参加研讨交流，共同发布《世界妈祖文化论坛湄洲倡议》，使妈祖信仰获得世界文化认同。

2017年，第二届世界妈祖文化论坛在这座新落成的“大皇宫”举行，论坛以“妈祖文化·海洋文明·人文交流”为主题，24个国家和地区116个学术机构和团体共300多位嘉宾参加，论坛除了主旨演讲外，还配套举办了5个主题分论坛以及一系列文化商贸活动。现场还视频连线马来西亚、意大利、莫桑比克、阿根廷、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等世界各地代表，共话妈祖文化，发出了《湄洲·海洋文明倡议》。

据统计，这两年妈祖信仰不断向世界各地延伸扩展，非洲、南美洲等地陆续从湄洲岛祖庙分灵，分布国家和地区由原来的30多个发展到40多个，妈祖信仰也由文化属性向人类共同价值观蔓延。原来世界各地的信众来到湄洲祖庙朝拜求平安求健康求发财，现在他们来到湄洲岛参加妈祖文化论坛变成求文化求思想求认同。人类生存和发展的价值观，在当代以妈祖文化作为一个标志性的构筑！

第10座房子是有形的建筑，也是无形的精神财富。

第10座房子属于全人类。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湄洲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