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女神追随者

崔建楠

湄洲岛岛民有4万多人，他们有两个身份，一个是岛民，另一个是女神妈祖的弟子。是不是妈祖的弟子，就看他是不是从小抬过妈祖上宫。

在湄洲岛的中部有一个村庄叫东蔡，是妈祖故里,这里的村民都抬过妈祖。

每年在正月初十至十四的几天里，东蔡村的村民们都要将妈祖金身从祖庙请回到村里的上林宫和上英宫驻跸，然后再每家每户巡安绕境布福。那几天，是妈祖女神和老家的乡亲们亲近的日子，是湄洲民间自己的节日。虽然没有每年妈祖诞生日和升天日官方组织的纪念活动那样声势浩大，也没有被传播的那么广泛，但是千百年来，在东蔡乡亲们的心里，妈祖巡安故里绕境布福闹元宵才是他们真正的节日。

有好多年，我也参与到了跟着妈祖巡安绕境的队伍里，也像东蔡的乡亲们一样，追随着妈祖的身影，穿行在如林的香火中，沐浴着妈祖的恩泽。我用手中的相机，记录着妈祖和乡亲们的亲情。

以往我也拍摄过在妈祖祖庙广场上举办盛典时的妈祖，那个场景里的妈祖是一位庄严的女神，她高高在上被祭品红烛供奉着，被庄严的仪式敬仰着，众人只能远望而不能亲近，我们要用长焦距镜头才可以拍摄到她的容颜。可是在正月东蔡村的节日里，妈祖就在眼前，她由一个庄严的女神，变成为了一位慈祥的邻家大姐，让人们可以仔细端详。

我曾经拍到这样一个画面，在农舍门前的小院子里，因为正午时分，妈祖金身短暂驻跸。一个上午的巡境，妈祖金身的衣衫被海风吹拂有些凌乱；经过村中街巷高低不平的路颠簸，妈祖金身头上的簪花也有些松散；在妈祖金身的怀里也落上了些许香火的微尘和焰火炮仗的碎屑，这个时候，抬銮驾的那些帅哥们就要仔仔细细地为妈祖金身整理衣衫扫去尘埃。

我再也用不上长焦距镜头了，而是换上广角镜头，慢慢地靠近女神。第一次近距离地靠近妈祖金身，屏息静气按捺住激动的心情，一次一次庄重地按下快门。因为有相机镜头的遮挡，我没能直面妈祖金身，只是从镜头的折射里端详着女神那美丽庄严的面容，我和女神近得近乎可以感受到她细微的呼吸。

在我多年采访拍摄和编辑妈祖专题的经历里，我曾经无数次从图片上见过妈祖金身。这尊妈祖金身法相慧慈，塑工精湛，特别是她低垂的眉眼的眼角微微上挑，眼线的方向一直伸向到两侧的发髻里，显现出女神的仁慈和慧美。这尊妈祖金身年年被万众拥簇，她乘坐过厦航飞机出国，航班专门为她的銮驾拆除了好几排座椅，据说她也有护照。她还坐过金厦轮船横渡台湾海峡，到台湾绕台接受朝拜，掀起了台湾城乡信众的疯狂追随。她真可谓走遍世界，见多识广，可是她依旧是那样的含蓄沉静，大爱仁慈。

所以当我和她如此亲近时，我似乎也被她的澄澈所感染，人也变得明朗通透起来。

我慢慢退后，小院子里围绕着妈祖金身跳棕轿的一群白衣孩童进入了我相机的画面。

从祖庙迎回妈祖金身之后，经过上林宫的驻跸，妈祖金身就开始了在东蔡各家各户的巡安施福。遵循千百年留存下来的惯例，接受施福的人家都要在宅子的大厅里布置一番，先是用红色布幔将这屋子的上上下下都遮盖起来，然后在屋子中央摆上几张条案，也一样是要用红布包裹。条案上摆满了碗碗碟碟的“妈祖菜”，丰盛精彩得让人目不暇接。摆布好之后，村民就要等待妈祖銮驾的到来了。

我也有一张照片是记录村民们的等待的，不过这些等待的主角却是一群孩童。记得那天在追随妈祖銮驾的途中在村中迷了路，乱闯之中经过了一家村民的院落，只见院中老老少少挤了一群人，穿着红衣红裤的大人们正在铺席子燃香，教导孩子们如何下跪如何秉香。我赶到了这些孩子的正面，蹲下来取景。早上的阳光才一竿子高，透过木麻黄的疏散枝叶照射到院子里，也投射到了这些孩子们的身上。逆射的阳光将孩子们纤细的肩脖勾勒的清清楚楚，也将孩子们的发梢照射的晶莹剔透，孩子们手中的燃香在风中飘忽，孩子们懵懂的面容在阳光下散发着纯真的气息。拍下这张照片之后，我总是想象，过了些年，这些孩子就会是扛銮驾的帅哥，再过些年，这些孩子就是虔诚追随妈祖的信徒了。

香火就是这样传承的，信仰的种子就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早晨种下了！

接香火是妈祖金身巡安到每家每户时的第一个仪式，在巡安的阵仗里，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一位年迈的“福首”，他手持香炉，只要看见了他出现，鞭炮就要赶快点着。通常他是要走进村民的院子里才开始接香火，但是每每那些迫不及待的人们都会在路口村边院落外面就拦住了这位福首，将自己家中的香火插到福首手中的香炉里，然后又从香炉里取走几炷香带回自己家中供奉在家里的神案之上。特别是当年没有被妈祖驻跸的人家，更要接香火回家，这才算完成了对妈祖女神的供奉和接受了妈祖的施福。最辛苦的就是那位福首了，他穿着蓝布长衫戴着黑色毡帽，总是要被一群虔诚的妇女里里外外围住而动弹不得，他全身和双臂撒满了香灰，甚至有时还会被香火烫着，对这些他都无怨无悔，因为福首也不是谁想做就可以做的，每年都要通过掷杯得到妈祖认可方才可以荣任下届福首。

妈祖金身在一个人家驻跸大约也就几分钟时间，因为她老人家这一天要巡安施福好多的人家啊。在追随女神的时候，我还发现，妈祖从来不进新盖的楼房，只进那些单层的旧房子，也看见了妈祖进过那些20世纪70年代盖的两层的石头房子，但进的是二楼。这样的人家就要将二楼正中的走廊栏杆拆掉，从院子里搭一条通向二楼正厅的木头栈桥，方便妈祖銮驾上下进出。为什么妈祖金身只能进单层的老房子呢？我问过村中的耆老，他们说只是为了在妈祖的头上不能有比她更高的人而已，这就是湄洲百姓信众最简单最朴素的情感吧！

现在想来，过去我拍摄的方法是错误的，因为妈祖的銮驾都在人们的肩上，已经比常人高出许多，再加上在妈祖金身上挂满了“脰”（莆田人把挂在身上的银饰称为“脰”）、插满了“花”，要拍到行进中的妈祖的面容实属不易。所以我曾经站到了妈祖銮驾经过的矮墙上，居高临下拍摄妈祖金身，现在看来妈祖女神并没有怪罪于我，是她的宽厚仁慈，是她理解我的使命，拍摄她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成为她的信徒。

在正月追随女神的日子里，我在銮驾队伍的仪仗、仪卫、清道、彩车、马队、伡鼓、銮舆等执事前后穿梭奔跑，往往在冬天的凌冽海风里跑出一身大汗。东蔡妈祖的乡亲们待我如他们中的一员，给我水喝，邀我共同进餐，一路给我鼓励的微笑。最让我感动的是，有一次在拍摄时，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将刚刚从妈祖金身上置换下来的簪花送给了我，那个簪花应该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簪花了。簪花只有一个巴掌大小，是纸做的，并不金贵，但那是妈祖身上的花啊！后来在整个朝拜季里，那簪花一直插在我的摄影包上，成为了我的信徒徽章，使我在东蔡往来通行无阻。

历史以来，东蔡村的正月妈祖巡安季都是从正月初十开始，十四结束，这是湄洲岛上其他村庄宫庙所没有的权力与荣耀，其他村庄的宫庙只能请香，而请不到妈祖金身。初十的巡安是从上林宫开始的，家家户户绕境之后，十一日晚上再驻跸上林宫，待到十二日上午妈祖金身回祖庙洗尘换装，然后再去上英宫驻跸巡安，一直到正月十四晚上子时，妈祖金身才回到祖庙，巡安季才算落下了欢庆的大幕。

每年的巡境高潮都是在正月十四的晚上在上英宫上演的。

傍晚时分，妈祖金身还在村庄里为最后的几户人家施福，看得见那些燃放的烟火还在村庄的天空绽放，天色变得湛蓝深邃，幸福的华灯从农家的门窗里倾泻出来，而上英宫更是灯火辉煌人影憧憧，拥簇在宫前广场上的人们在等待妈祖金身巡安施福完毕，回到宫里最后驻跸时分的到来。

妈祖金身的銮驾是在信众的呐喊声中冲回到宫里的，那冲宫快得让你根本就看不清妈祖的容颜。喧闹过后，宫前广场上开始了最后的嘉年华。先是一位彪悍的乩童被人们扛在刀轿上抬进场子，健壮的乩童赤足着白色绸裤，绸裤上有蓝色银色的绣纹图案，红色绸布制成的腰带紧紧地扎在他的腰上。乩童上身赤裸，只在肩头披一件白绸蓝纹的坎肩，在灯光下，乩童黝黑的皮肤油光发亮。他头戴翎子，手持缨枪，缨枪扫过，围观的人们皆萧然后退，几圈下来，一个圆形的场子便呈现出来。然后，一堆篝火燃烧了起来，围着篝火，黑衣黑裤的少年们跳起了棕轿。

宫外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宫内却是一片静默，妈祖金身稳稳地坐在銮轿上，銮轿前的供桌上红烛高照香火缭绕。我再次挤近靠前去看，妈祖娘娘毫无疲倦之色，而且她的嘴角有些微微上扬，好似在微笑，我再次举起相机，拍下了女神这旷古的神秘表情。后来再看这张照片，才看到我不仅拍到了妈祖的微笑，同时在妈祖金身的座下，在她的身影里，还拍到了许许多多东蔡乡亲安静虔诚的面容。

神案前面，着蓝色长衫的福首耆老们正在掷杯，他们是在请示妈祖娘娘是否可以回銮了。有一年妈祖娘娘始终不肯表示要起驾，这可急坏了福首们，眼看回祖庙的时辰就要到了，妈祖娘娘还是稳坐泰山的模样。我听见周围的乡亲说：娘娘还没有玩够，不肯回去呢！

妈祖金身终于同意起驾回宫了，上英宫里里外外一片喧哗骚动，此时，夜已经很深很深了。

最近一次到东蔡，是一个初夏，听说在东蔡的上林村新建了一个天妃故里遗址公园，想去看看。天妃故里遗址公园占地面积136亩，按照资源、景物特色分为故里遗址、敬祖祭祀、崖刻景观、吉祥文化、民俗风情等五大功能区。除了兴建园林景观、小品及附属建筑，公园内新建的主要单体建筑有盼归亭、妈祖平安塔、少女妈祖铜像、东南大牌坊、妈祖源流博物馆馆、玉石阁、观音殿、林氏宗祠等。看了源流馆最后去看山头上刻在一片巨大的石头上的摩崖石刻，上书“天妃故里”，据说这石刻是明代泉州同知丁一中题写的，至今已有400多年历史了。还有一方刻着“天妃祖迹，地名上林”的石碑藏在山坡下农民的田地里，博物馆领导说，第二期工程就要开始了，将来这些遗迹都将被保护起来，供游客瞻仰参观。

站在山头的“盼归亭”里，即可远眺妈祖祖庙，也可望湄洲湾与文甲渡船码头，而东面是浩瀚的台湾海峡。

恍惚之间，我似乎又听见了山下村庄里妈祖金身銮仗的喧闹锣鼓之声。海风萧萧，那鼓乐声一阵近一阵远，回望祖庙，我似乎看见那缭绕的香火里，妈祖娘娘正微笑着在接受乡亲们的朝拜。

那天夜里，我独自一人到祖庙去，祖庙的大门紧闭。于是我绕到祖庙后面的妈祖升天处，在那个古代遗留下来的只能容一人的犄角旮旯的小庙里，朝拜了一下妈祖。然后我坐在了祖庙的墙外，目光穿墙而过，看见了神龛里妈祖安详的侧影，便有片段的诗句涌出。

此处 / 安静得可以听见古代的声音

 世间的风声 / 听起来是上一个世纪的

洗尽了世间的喧闹 / 香火也淡了

 柔风穿檐 / 涤尽所有灾难不平难过嚣张和孤独

 独处是一种幸福 / 因为我在妈祖的身边

独守在妈祖的身边 / 可以掏空自己的血肉

 幸福地将皮囊抛在空中

 无影行走 / 心是恐惧了 / 身化为无形

 居然直升机从祖庙上空掠过 / 将灵魂绞烂

 目视前方 / 方觉千年

（本文选自《走进“八闽旅游景区”·湄洲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