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25 16:02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杨少衡


惊天动地与悄然无声

——记厦门5.25大破狱

杨少衡

1930年3月底,白色恐怖笼罩下的厦门岛,一个重大行动在暗中酝酿。

中共福建省委机关秘密驻于厦门,领导所属基层组织和党员、群众顽强斗争,配合正在闽西南、赣南等地建立根据地,进行土地革命战争的中国工农红军,反抗国民党当局的残酷镇压与反动统治。有一个被命名为“特别委员会”的临时指挥机构在厦门成立,五名委员包括威信极高的福建党组织和闽西革命根据地重要创建者,时年29岁的中共福建省委书记罗明、省军委书记王海萍、省委组织部长谢汉秋(谢景德)、省军委秘书陶铸和团省委书记王德。特别委员会将组织实施一项极不寻常,非常危险,惊天动地的重大行动,罗明召集大家反复讨论研究。除了五位委员,以及极少数相关者,没有谁知道这个委员会及准备中的行动。

4月中旬,有一个训练班在厦门鼓浪屿悄然开办。特别委员会委员,22岁的青年陶铸担任训练班主任。陶铸从厦门的党团员、工人纠察队和进步青年中,选择革命意志坚定,不怕牺牲而又年轻力壮、机智灵活的一批同志进入训练班。这些人员政治与身体素质好,却多没有战斗经验,有的甚至连枪都没有摸过。省委特地从闽西根据地调来2名战斗经验丰富的红军战士,以及漳州红色游击队领导人王占春参加训练班。训练班课目分两阶段,第一阶段是政治学习,除了所挑选的小队人员,还有若干可靠的进步青年参加。特别委员会委员轮流上课,分析当时军阀混战和革命力量不断发展壮大的革命形势,阐明蒋介石必败,共产党必胜的道理。第二阶段是军事训练,由陶铸全面负责,参加者有所减少,只限于陶铸、王占春、黄琬、林雪榕、白文庆、“客古”等13人(后为11人),这个小队被称为“特务队”(亦称“武装队”)。特别委员会筹措了近600元,加上闽西苏维埃派专人送来的1200元,为特务队购买了8支手枪和子弹。队员们先在室内学习枪支性能,掌握拆枪、安装、卡膛处理等技术,待要领基本掌握后,陶铸把队员分成两组,带到山沟里学习瞄准、射击。

两阶段长达一个来月的训练在隐密状态下进行,训练班设在鼓浪屿,当年鼓浪屿为外国租界,有助于避开国民党军警。特别委员会专门租了一幢独门独院小楼,作为训练班活动场所。为了避免惹人注目,枪和子弹均存放在厦门市区一个机关里,特务队员每天分散渡海到市区取枪,然后三三两两到预定地点集中,实弹射击演习也不固定在一个地方进行,由陶铸在集中地点临时通知。严格的保密措施让训练班的枪响波澜不惊,遍布全岛的国民党军警鹰犬充耳不闻,浑然不觉。

在特务队投身训练之际,特别委员会委员谢汉秋悄悄组织起另一支队伍,以进步学生和相关人员为主。谢汉秋一次又一次分批带他的队员穿行于厦门港附近街巷,不厌其烦,直到大家对每一个位置的状况烂熟于心。他们活动的地段有一座建筑,位于鸿山寺与南普陀之间,面对碧山路,是当年的思明县政府,国民党统治厦门的政权机关所在地。与县政府办公楼一墙之隔是思明县监狱(看守所),跟县政府同在一个大门之内。时这所监狱里关着当年三月在厦门被捕的中共厦门市委书记刘端生、团省委书记陈柏生以及在闽西等地被捕的共产党干部、红军游击队员,共四十余人。他们被关在两个各约30多平方米的大监房内,连床铺都没有,只在地上铺一层稻草,“犯人”挤在一起,背靠背席地而卧。四、五月份的厦门气温已经很高,狭窄牢房里的人像给装在蒸笼里,进了活地狱。而敌人正在准备把狱中同志解往福州判处重刑。

原来所谓的“特别委员会”实为“破狱委员会”,准备中的重大行动就是要在敌驻扎重兵的厦门岛,在众目睽睽下打进县政府大门,攻破思明县监狱,救出这40多位同志。此前,由刘端生担任书记的狱中临时党支部通过探监同志传出一封急信,写在一张香烟盒纸上。信中提到情况紧急,临时支部拟组织难友集体越狱,请求省委批准并给予配合支持。省委书记罗明召集几位同志反复研究,认为仓促组织越狱可能遭致不应有的损失。陶铸建议采取里应外合办法,变越狱为破狱,营救同志。这个主意极其大胆,似乎难以实现,因为敌我力量对比悬殊。思明县政府周边有警察和侦探队,还有三个营的敌正规军,其中海军陆战队第二营450人驻地距离仅约1公里。思明监狱里的看守不多,装备一般,但是一墙之隔的思明县政府有一支36人的警备队,个个有枪。

尽管困难重重,省委还是分析有利因素和可选措施,下定破狱决心。省委书记罗明说:“考虑到形势发展的需要,设法营救被囚禁在敌人牢狱里的同志和战友,是组织上应尽的责任。”“农村根据地的发展急需大批党团干部去开展工作,如果能把思明监狱里的同志营救出来,输送到闽西去,就是对革命根据地的有力支援。”省委为此成立特别委员会,组织特务队与接应队,分别由陶铸与谢汉秋负责。

特别委员会5位委员均以不同身份掩护进入思明县政府,多方侦察以制定破狱计划。罗明探监时细心考察,判断从大铁门起步,多少步可走到政治犯牢门,需要多少时间。他注意到进入牢门是一条小巷,拐了弯子就到政治犯牢,牢门的锁很大。破狱时如果采取打倒看守,夺取钥匙开牢门放人做法,至少要延误5分钟。经讨论后决定购买两把德国造大老虎钳剪开铁锁,既保险又赢得时间,力争速战速决,以快取胜。只要能在十几分钟内破狱,敌军警就没有足够反应时间。对破狱威胁最大的县政府警备队怎么对付?经侦察发现该警备队星期日只供两餐,早餐时间为上午9点,用餐时人枪分离。星期日又是休息日,敌军警与行政部门放假,反应较平时迟钝,因此选择星期日上午9时行动较为有利。破狱后怎么撤退?特别委员会反复研究,最终确定冲出县政府大门,从海边撤离。

考虑到严酷敌情与巨大风险,特委会还研究了各种意外的应对,并安排特务队员们以亲属探监名义前去监狱,做到对相关情况了如指掌。行动时间经反复斟酌确定为5月25日上午9时,这是星期天,又是农历四月二十七,上午9时开始退潮,有利于接应船只顺风顺潮较快驶离厦门。行动时间严格保密,只限于特别委员会委员和个别工作必须者知道。省委书记罗明作为行动总指挥,与各位委员反复斟酌、推敲行动关键细节,推动各方面准备紧张有序进行,直至预定时间到来。5月24日晚,罗明在接头地点,思明戏院旁罗克咖啡馆听取各部分准备工作的汇报并做出安排,而后转移到行动指挥部琼州会馆碰头,掌握最新动态,通宵达旦。

1930年5月25日上午,鹭岛历史舞台上的破狱大戏拉开了帷幕。天明时分,罗明与交通员上山,来到特务队集中隐蔽地点进行战前动员,随后特务队集中于鸿山寺化装,进入行动位置。久雨初晴,正是杨梅上市季节,从镇南关到南普陀、厦门大学的路上,游客特别多。9时前,由团省委书记王德带领一些党团员、工人和进步学生,装扮成游客,在太师墓至碧山路一带游逛,随时准备,一旦需要便堵塞马路交通。随后陶铸所率特务队11人分成内队6人、外队5人两部分开始行动。9时,内队第一组队员2人,西装革履,佩国民党厦门市党部徽章,暗藏武器,以找同事为名进入县政府大门,监视办公室和进看守所的铁门。随后第二组队员2人身着长衫,以探监为名进入县政府大门,监视狱中过道的木门。稍后第三组2人也以探监为名进门,其中一人叫“客古”,龙岩人,头戴草帽,身穿香云纱长褂,手捧“马玉山饼干厂”制造的饼干桶。走到牢房铁门口,客古以门上留的窗口太小,无法把饼干桶塞进去为由,要求看守打开铁门。计划趁看守检查饼干桶或开铁门时,由另一位队员枪击看守,以此作为发动破狱的讯号。不料其时监狱副看守长突然来到天井,对客古产生怀疑,要搜身检查。第二组一队员看到情况有变,当机立断,拔枪击毙了副看守长和另一个企图抵抗的看守,其余看守四散而逃。看守所内枪声一响,布置于县政府大门外的外队队员立刻呼应。挑着一担杨梅停歇在大门口叫卖的特务队员林雪榕掏出手枪,打倒了两个门警。一旁装作买杨梅的陶铸、王占春随即从杨梅箩筐中抽出手枪,率领队员一起冲进县政府大门,分别蹲伏在上庭院右台阶的北边,以台阶、圆柱为屏障开枪射击。外队这5位队员的对手是县政府警备队,人数是己方的7倍多。时警备队正在饭厅吃早饭,听到枪声后,警备队长及一名手下伸出头查看情况,被陶铸和王占春开枪击倒。队员们用密集火力压制敌警,使他们无法跑回队部取枪抵抗。外队强力压敌之际,进入看守所的内队队员迅速抽出藏在长衫里的老虎钳,一举钳断监狱大门和政治犯牢房的铁锁,开门放人。40多位难友按预先编成的小组冲出看守所,再冲出县政府大门。县政府门外街道上,早已严阵以待的接应队员分组接下逃出难友,带领他们沿碧山路往南迅速到达打石字堤岸。海边停靠着两艘载壳灰的木帆船,这是预先准备好的接应船,头天傍晚已到岸停靠。出狱同志登船后帆船立刻启航,朝西北方向疾驶离去。

从枪声响起,到难友全数冲出县政府大门,不过短短十几分钟时间。接应队员接下越狱难友到登船离去也是十几分钟。特务队与接应队完成任务后即按计划分别迅速撤离,整个破狱行动一气呵成,于上午九点半结束。被打懵的县政府警备队还没回过神来,已经人去房空。周边川流不息的游客竟然没被惊动,附近居民听见枪声,还以为县政府里办什么喜事在燃放鞭炮。只有路过县政府大门口的人们看见两个卫兵躺在血泊中,才意识到是出了大事。

半小时后,国民党地方当局得到出事消息,宣布全岛紧急戒严,海军出动舰艇封锁港口和海面,市区也切断所有交通要道,严格盘查过往行人。军警在厦门岛大搜捕,包围了曾作为劫狱据点的鸿山寺,除了特务队员换下的若干衣服,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敌人派步兵和警察乘汽车急奔五通,出动巡逻艇拦截海上一艘电船,扑了空。敌侦探队派出一批特务化装成乞丐四处侦察,亦进入与厦门岛隔海相望的海澄县第五区港尾墟(今龙海市港尾镇)打探,一无所获。终只好谎报“匪约百人”,“袭破思明监狱两监房”,“纵放监犯,同逃至鱼行口”,“登预备之大汽船”,“逃赴海外”。

共产党劫狱消息不翼而飞,轰动了整个厦门岛。隔日,厦门《江声报》、《民钟日报》都在第一版用特大标题登载这一消息,《大众报》、《民国日报》和上海的《申报》也都作了报道。《民国日报》的报道引言为:“劫去囚犯四十八名,备有匪船即逃海外”云云。国民党中央获报大为震惊,行政院以“军警当局事前未能防范,事后未据呈报”为由,对厦门军警头目严加处罚。海外亦广泛报道,四处震动,一起十几分钟的破狱行动一时惊天动地。

厦门“5.25”大破狱以救出全部狱中同志,毙伤敌6名,己方无一伤亡的战果获得全胜。坚持党的领导,在敌众我寡,敌强我弱的态势下敢于行动,无所畏惧的革命精神无疑是决胜首因。细致侦察,准确掌握敌情并据以制定周密计划,行动中以快制胜都至关重要。严格保密更是必不可少,无论在哪一个方面哪一个环节,只要保密工作稍有闪失,略有风声走漏,则行动必失败无疑。长达两个多月的破狱准备期间,特别委员会筹款购枪、组队训练、分散踩点、制定方案、狱内外反复沟通协调,竟悄然无声,没有哪一个环节传出丝毫声响,敌人空有众多耳目,均成摆设。

因此厦门5.25破狱是武装斗争一大胜利,也是保密工作的一大胜利。保密贯彻于破狱行动整个过程,也表现于行动之后。四十多位难友在获救后神奇地消失于海面,无影无踪,他们是否如敌所声称“逃赴海外”?根本不是。那两条接应的木帆船有意避近就远,过鼓浪屿,经篙屿海面,穿过高集海峡,一直航行到天色暗下,到达同安、南安交界处一个偏僻海滩靠岸。上岸后人员也不直奔预定目标,而是先往东走几华里,再抄近路急向北拐,在一个交叉路口兵分两路,分别进入我党掌握的一家药店和一所小学校悄悄隐蔽。第二天,省委书记罗明与组织部长谢汉秋到达隐蔽地看望破狱救出的同志,随后这些难友陆续通过地下交通线前往闽西根据地,融入轰轰烈烈的土地革命大潮中。

破狱斗争取得全胜之后,保密工作依然没有放松。时中共福建省委向中央提交有关破狱斗争报告,总结了五条教训,提到保密工作还做得不够,存在行动时间一再改变,知道行动的人较多等问题。计划都成功了,还在反省保密上应该要加强的薄弱环节,说明当时的同志们何等重视保密。当时还发生了一件事情:一位进步青年回到厦门,为党领导的破狱胜利而振奋,想写一本书,托人与罗明联系。罗与王海萍商量后答复说,现在不好把真情写出去,一写出去就暴露了我们的秘密,不利于我们的地下工作和斗争。

直到解放后,高云览从海外回国到了天津,潜心创作,一部描绘这场大破狱的长篇小说《小城春秋》才终于问世。

这就是惊天动地与悄然无声。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在一起惊天动地的大破狱行动中,可以感知悄然无声里保密工作的巨大能量与贡献。历经90余年,至今依然为人们所称道。

 

原文刊载《印迹-中国红色保密故事(福建卷)》,金城出版社2021年版。

作者简介:杨少衡,为福建省文联副主席,福建省作协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