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党史 不忘初心”专题·
浩瀚长空划过一颗星
沉 洲
为了祖国,/我决定这样航行。/父母的财产,/挽留不住我。/我从遥远的海外,/投归祖国的怀抱,/献出我这赤子的心。
为了祖国,/我决定这样航行。/兄弟姐妹手足之情,/也留不住我。/我从异乡的国土,/投归先辈的家园,/献出我这赤子的心。
为了祖国,/我决定这样航行。/爱人的眼泪,/更留不住我。/我从南洋的彼岸,/奔向革命的前线,/献出我这赤子的心。
祖国啊!/我的母亲。/您是培养我们成长的熔炉,/海外赤子向您献上一颗赤诚的心!
一首福清南洋华侨写下的诗歌《赤子情》,把我们带回到那个烽烟四起的战火年代。抗日战争前夕,侨居世界各地的华侨有1000多万。在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素有爱国爱乡传统的千百万海外华侨,纷纷投身祖国抗日救亡的伟大洪流。他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组织抗日救亡团体,赴汤蹈火回国参战……广大华侨为中国最终战胜日本侵略者立下不朽功勋,在中国现代史上留下了可歌可泣的一章。
在那个星光灿烂的幽远夜空中,有一颗小星星,他没有万丈光芒,也鲜为人知,而且在非常短促的时间里燃尽陨落,历史深处留下一道不同寻常的光亮。
闪光短暂的人生
1921年2月,南洋新加坡一位华工家庭里,有个婴儿呱呱坠地,取名郑贻进。清末中国社会动荡,民不聊生。当时的福清县渔溪镇苏田村石竹自然村,郑贻进的祖父变卖薄产做盘缠,举家背井离乡下南洋,到马来亚拓荒种植橡胶,过着半原始人的生活。祖父病逝后,全家又迁往新加坡,父亲种地、拉洋车当工人,母亲养猪做家务,维持着艰难的生活。父母都是目不识丁的大老粗,偏偏郑贻进自幼聪颖好学,酷爱读书。私塾老师把一本字典送他留作纪念时说:“我学的都教你了,你应该到正规学校去学习。”后来,郑贻进以全优成绩先后考入新加坡光洋小学和华侨中学,学业名列前茅。求学之余,他还得给一家商店记账、打短工补助学费。这个时期,他接受了进步华侨教师引导,深受祖国传统文化熏陶,爱国爱民的思想开始萌芽。他经常把学到的知识讲给家人和熟人听,岳飞的精忠报国、祖国的名山大川和那些民间惩恶扬善的故事等,使听者大获裨益。
像南洋椰子树那样,少年郑贻进在热带风暴里顽强地长大起来,16岁那年,“卢沟桥事变”的枪炮声,改变了一位初中二年级学生固有的人生轨迹。每当历史转折关头,剧烈的社会变革,必然会引导或驱使一批胸怀鸿鹄之志的热血青年走上新的征途。郑贻进也是这样踩上了时代节拍。1937年春,他说服父母,告别家人和未婚妻,乘船回到灾难深重的祖国,准备投入抗日救亡的时代洪流。在南京、上海、武汉等地,他目睹了祖国河山沦丧,满目疮痍,从此改名为仓夷,以示铁心抗日的心迹。他几经彷徨辗转,后由进步人士介绍,在晋南考入民族革命大学,这是一所带有统一战线性质的进步学校。这个时期的学习,使年轻的仓夷在思想认识上产生了质的飞跃,更坚定地认为:中国共产党才是领导人民革命的中流砥柱。1939年初学习结业后,仓夷在山西民族革命通讯社经过短期培训,被派往五台分社参加敌后抗战新闻工作,担任《救国报》和民族革命通讯社记者。1937年国共合作后,五台分社所处的晋东北地区已是晋察冀中心,属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合法边区。1940年冬,仓夷加入中国共产党,从一个归侨学生转变为革命军人。
1941年1月,仓夷转任《晋察冀日报》和新华社晋察冀分社记者,在邓拓领导下工作。这是他人生最灿烂的时期,青春勃发的仓夷经常冒着枪林弹雨,突破敌人的封锁线,前往晋察冀前线、长城内外,采写抗日军民与日本侵略者斗争的事迹。1942年日军“五一”大“扫荡”后,他采访了在这场残酷战斗中最英勇的模范连队,写下4万多字的报告文学《纪念连》,在《晋察冀日报》上连载7天,受到冀中军区首长嘉奖,延安《解放日报》也转载了这篇作品,后来还获得晋察冀边区鲁迅文学奖。1942年四五月间,他去采写晋察冀边区民兵爆炸英雄李勇的故事。为了写好文章,他深入到反“扫荡”斗争第一线,和主人公战斗、生活在一起,甚至参加了边区的爆破训练班,学习埋地雷和爆破技术,收集、掌握到第一手资料。《爆炸英雄李勇》见报后反响强烈,仓夷以一个新闻记者的敏感,趁热打铁连续写出好几篇通讯特写,为“李勇要成千万万”的群众运动推波助澜。当年主持延安鲁迅艺术学院工作的周扬称赞仓夷“是晋察冀边区最年轻最优秀的新闻记者与报告文学作者之一,他是完全在群众革命斗争的火焰中成长锻炼出来的……”1946年解放区选举人民代表时,仓夷被选为察哈尔省代表。
抗战胜利后,蒋介石迫于各方面压力,在北平成立了由国民党、共产党和美国三方组成的“军事调处执行部”,监督停战协定的执行。仓夷奉命调入北平,参加北平《解放》三日报和新华社北平分社的筹备工作。经过残酷斗争的锤炼,25岁的仓夷已经变得老道成熟,他经常装扮成洋学生,与国民党特务巧妙周旋,甩掉盯梢,深入到燕京、清华等名牌大学采访老师和学生,写出一批反战报道。《解放》三日报使蒋介石如芒在背,国民党要员曾一语道破天机:三日报的存在,相当于共产党在北平驻扎了一个师的兵力。1946年4月3日凌晨,国民党秘密绑架了三日报和新华社北平分社记者40余人。仓夷当时外出采访躲过一劫。在次日上午的北平市政府新闻发布会上,“漏网”的仓夷反客为主,当场公布了“四·三”事件真相。迫于舆论压力,当天晚上国民党狼狈地释放了被捕人员。同年5月末,国民党悍然撕下和平的假面具,强行查封新华社北平分社和三日报等70多家报刊。同年7月,美国海军陆战队向冀东解放区平安镇发动武装进攻,事后反诬解放军挑起事端,军调部专门成立第25执行小组调查此事。仓夷奉命从张家口前往北平军调部,专程采访调查。他乘坐飞机途经山西大同时,被国民党特务有预谋地暗设圈套秘密杀害,时年仅25岁。
牺牲前,仓夷把部分通讯特写、报告文学编成《幸福》一书准备出版,在《写在“幸福”前面》一文中,他这样写道:我认为人民能按自己的理想来自由生活,那就是“幸福”。仓夷就是为了这个终极理想流血斗争,为人民得来幸福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丰富多彩的作品
抗战时期,共产党领导的晋察冀边区位处敌后,严格地说,仓夷属于战地记者。他从亲身经历和见闻所采写的战地新闻中,敏锐地发现新闻价值,并忠实地报道事实,把广大群众欲知应知而未知的重要事实公之于众。
在晋察冀边区前后7年的记者生涯中,仓夷斗志昂扬、不知疲倦地工作着。他一手拿枪,一手执笔,在炮火纷飞的前线出生入死。他所采访的人物遍布各行各业,有八路军指战员、亦农亦兵的游击队,也有宁死不屈的老人、边区矿工、公营工厂工人,还有抗日土匪武装、美军飞行员、日本反战人士……他所涉笔的事件包括方方面面,如日军大屠杀、反“扫荡”的突围战斗、民兵的地雷战地道战、营救美军飞行员和被俘的国民党官兵、日籍抗日同盟活动、杀敌经验总结、查办贪污腐化顽固分子、边区的新式婚礼、春耕运动总结、拨工调查报告等,他手中的笔生动详实地记录下共产党领导的晋察冀边区军民保家卫国、抵御侵略、浴血奋战的事实,极大地鼓舞了边区军民的抗战热情。
自学成才的仓夷才华横溢,他特别擅长应用通讯特写和报告文学这样的体裁,通过叙述、描写、抒情、议论等多种手法,生动形象地反映新闻事件和典型人物。4万余字的代表作《纪念连》,讲述的是在1942年日军“铁壁合围”大“扫荡”中,冀中区八路军一个连队起死回生的故事: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鬼子坦克、骑兵包围了八路军驻扎的村庄,激烈鏖战持续到下午,手榴弹快用完了。晚上,八路军指战员们从敌人防守薄弱处突围出来,但和团部失去联系,于是就地利用田野与敌人兜圈子。又一次突出重围后,巧遇当地游击队,这才吃了一顿饱饭、睡了一个好觉,军民重新组成“战斗连”。很快鬼子部队又一次扑来,游击队在村庄外围以地雷战、麻雀战骚扰敌人,八路军战斗连在村头顽强阻击。敌人冲进村庄时,他们通过地道跳出包围圈后,在王家庄集结补充了给养,就近和八路军左团在北宋庄和南宋庄配合作战,经过一天昏天黑地激战,终于找到团部,挺到了夏季反“扫荡”的胜利。置身劣势的残酷环境里,战斗连依靠英勇顽强、军民团结,在保存有生力量的同时大量消灭敌人,仅机枪班长一人就歼敌150人以上。作品情节惊险曲折,跌宕起伏,引人入胜。通过战斗—突围—再战斗—再突围的过程,塑造了一群有血肉、有性格的抗日军民形象,民兵队长沉着、开朗、诙谐,指导员机警坦诚,战士勇猛乐观,机枪手神勇灵活……无一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与当下的抗日神剧比起来,它的细节显然真实准确。比如,慌忙逃命的鬼子坦克碾压自己的伤兵,发出“扑秃扑秃”像水泡爆炸的声音。比如,地道里弥漫着瓦斯,连长用手指强力撕着胸脯,咬碎了牙齿。再比如,机枪手抽出手枪一击,搂着他脖子的敌人手臂,像断了绳子一样松开,附在他身上的敌人躯体,也就像一摊烂泥一样溜了下去。《纪念连》的结构也相当讲究,南宋庄的村庄战堪称全景式展现,采取的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传统方式。连长和指导员牺牲的高潮部分,用了倒叙手法。《纪念连》还不乏“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精细之处,民兵队长向县委汇报搞了五个“地下堡垒”,后来就有通过这些地道口击毙日军联队长的故事。机枪手从排长遗体上取下手枪,这支枪在生死攸关时居然救了自己一命。
如果说《纪念连》是一篇反“扫荡”的战斗总结,那么,爆炸英雄李勇的系列通讯特写则有战法教科书的味道。长枪与地雷高效配合;为避免自伤,不越村埋雷;鬼子来前“触发管”上保险,“荷叶式”不拉线,专管警戒;虚实结合,布雷出其不意等等。系列通讯特写延续了《纪念连》的艺术特点,比如同样描写地雷爆炸,传神表现出由于视界远近、眼观耳闻有别的情形,“呜隆,路上涌起了一团黄沙,沙土坠落后,一股白烟才升起”“就看见在人堆中冒起一股巨大的蓝烟,军官和鸟飞上天空,轰鸣一声,地裂一般,登时这滩上的人和牲口都看不见了,一片蓝烟慢慢上升”。尤其有意思的是,这些作品里还出现了浪漫主义的笔法。《李勇在反“扫荡”里》的开篇这样写道:据民夫们说,他们亲眼看到大批日本兵挨炸了,山头上就出现李勇在喊话:“炸得好不好!”日本队伍里的翻译官吓得直哆嗦连忙答道:“好!”就急忙往后退。山头上的李勇喊道:“好!好就再来一个!”嘿,可不是吗?有一个地雷从翻译官脚下滚起,把他炸飞了。特写中李勇的神乎其神是脚踏实地的,他机智、灵活地融入了正义的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对他恨之入骨的鬼子曾扬言要以牺牲100个“皇军”的代价活捉李勇,结果毛没挨着,却付出了更大的伤亡。在《爆炸英雄李勇》中,仓夷集中笔墨写了李勇在鬼子进庄烧杀抢掠中出生入死,篇末溢开一笔,写记者赴其家采访等到次日,赶着毛驴卖面粉回来的李勇,已经一改战斗中胆大心细、果敢英勇的“神人”形象,而是个子略矮、背有些驼的农民,说话平和慎重,举动朴实。知道记者来意后,过意不去笑了笑,低声说:村里统累税正改算分数,我去呈报一下再来。真可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这不经意的闲笔,体现了仓夷品位很高的艺术感觉。
在仓夷的这些代表作里,我们不难发现经典电影、民兵传统教学片《地雷战》和《地道战》的影子,令人感慨的是,十几二十年前,仓夷凭借过人的敏锐和才情,已经于当地当时把八路军在华北抗战中的一些重要战术经验总结了出来。
看罢仓夷几近相同的简短人生履历,再翻阅那厚厚的一本《仓夷文集》(福清市委、市政府与新华社新闻研究所联合出版),我想起了诗人臧克家的一首诗: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仓夷短暂的一生让人感慨唏嘘,他的艺术才情让人扼腕击节,流星划过,浩瀚夜空才显得那样深幽、那样璀璨。周扬在解放区为仓夷出版的通讯报告集《幸福》的前记中写道:“作品正如作者一样年轻活泼,充满清新朝气,给予人一种衷心的喜悦。”无限的惋惜之情深埋字里行间,这是对始终怀揣赤子之心的福清归侨战士高度凝练而又传神的评价。
(本文原载于《烽火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