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地质工程师的传奇
洪 群
1982年王忠诗在菲律宾马尼拉
近日整理斗室,发现一位前辈友人五年前写给我的一封信,信中还附有两张照片——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颁发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
这位前辈是个老地质工程师,晚年移居香港。
他的信写道:
“洪群学弟:你好!很高兴收到你寄来的《星光》,谢谢你!今年(是)抗战胜利七十周年,党和国家花了许多物资和金钱,大事庆祝。我这个不怕死的小兵,当日(年)分配我在美军医院当英语翻译。三个月后我向上级一再要求(上前线),得到批准,改到缅甸最前线,在新一军新三十师八十八团第三营,参加印缅远征军第二次入缅的战斗。其中有密支那战役、八莫和南坎三个战役,艰苦鏖战,消灭敌人,直到1945年1月27日将残余日寇驱出缅甸,打通一千七百三十公里的新滇缅公路,及从印度加尔各答到昆明的三千公里的输油管,为(抗战)全面胜利做出贡献。(这)是自甲午战争以来,我国军队第一次在境外战胜敌人。
1945年8月15日前,我又被派往芷江(湘西)前线,国军在那里将和侵略我国湘贵的敌人决一死战。因受到美国两颗原子弹的轰炸,日本天皇向盟国宣布无条件投降。我依当时国家要求,返回昆明(西南联大)取得大学毕业证书,辗转几个月回到金井家中,得见祖母以及全家!——自从1934年去泉州读(培元)初中一年级算起,我离家前后十二年!
又及:这枚纪念章是北京寄来的,有编号,我的编号为:2015—002203
并致
敬意!
忠诗 2015年10月13日
1938年夏天,一艘荷兰轮船公司的“万福士”号客轮,从鼓浪屿海面开出厦门港,南下香港。船上的几千名旅客都是逃出厦门沦陷区的难民。当客轮在低沉的汽笛回声中徐徐开航时,少年王忠诗挤在众多旅客中,站在舷廊倚栏张望已经沦陷的厦门,目光中一片茫然,无比悲愤!
王忠诗是厦门同文中学的高中生,父兄在晋江是富甲一方的商人。厦门有家出名的侨批馆建兴信局(兼客栈)就是王家的商号。
王忠诗此行乃奉父命逃离厦门,经香港去菲律宾投靠叔父,借以避开战乱,并在吕宋继续学业,将来好在异邦侨居。
1938年8月,王忠诗安抵珉埠马尼拉。
1940年6月,王忠诗在马尼拉高中毕业后,不顾家人的劝阻,毅然回国,报考西南联合大学。和他同行的还有30多位同学,都是爱国的热血青年。他们乘船经香港而越南河内而昆明,十几天来,水陆兼程。终于在7月初到达。
在填报志愿时,大部分侨生都选择财经专业,唯独王忠诗报考联大理学院地质系。他第一次考试就被录取了。
1940年冬,因战火逼近昆明,学校让一年级新生搬迁去四川叙永分校上课。此去路途遥远且险阻,学校财力不足,只好让学生自费找交通工具前往。王忠诗以高价搭了一辆“黄鱼车”,一路颠簸,700公里路竟然走了6天5夜才到达目的地。
当地政府腾出3座大庙给叙永分校,一座作为教室,两座供男女生住宿。至于教授和职员则租住民房。值得庆幸的是,联大的教授都是一流的,以理工科来说,大多是留学英、美、德等国名校,并有很丰富的教学经验。地质系一年级专业课只有普通地质学一科,由毕业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袁福礼教授任教。
袁福礼自1932年起,任清华大学地质系主任多年,同时在北京大学地质系兼课。
王忠诗清楚记得,袁先生给他们上的第一课,开宗明义地阐述西南联大校训“刚毅坚卓”。他说,国难当头,要读好书,就要有坚强的意志、刚毅的精神。当初他们从长沙步行3500里,历时68天,跋山涉水来到昆明,靠的就是刚毅坚卓的精神。
1941年8月,叙永分校的学生又回到昆明,在联大校本部上课。
1944年1月,西南联大奉中央政府教育部和军事委员会之命,征召应届四年级男生入伍,前赴中国远征军担任英文译员。当梅贻琦校长宣布这项命令以后,王忠诗和所有应届四年级男生,无不热血沸腾,踊跃报名。这批应征男生共八百余名。后来,他们的名字都刻上西南联大的纪念碑。
经过一个月的突击军训,王忠诗和首批入印的20多名同学,即于3月16日中午,乘坐美军运输机,飞越著名的驼峰航线前往印度。到达后,王忠诗被分配去美军第48医院担任译员。然而他不安于在医院工作,一心想到前线去,在战斗中接受血与火的洗礼!
1944年6月,大批中美部队投入支援缅甸北部密支战斗,王忠诗和他的同学陈鑫、欧大澄、卢少忱等4人,获准调到密支那前线新30师。他被分配到88团3营。童营长见来了个翻译官,十分高兴!立马给他派了个勤务兵,命他好生照顾“王少校”、保护“王少校”!(童营长知道西南联大毕业的王忠诗是三级译员,待遇相当于少校)。
话说王忠诗到88团团部报到时,密支那的日军已被我军围城一个多月。密支那的机场也已于5月初被美军占领。但在城中困兽犹斗的日军却在3月间增至5个师团,并凭借其坚固工事负隅顽抗。尽管如此,中美联军的兵力还是远超于敌寇,呈现我强敌弱之势,胜算在握。
斯时,美军每日派个联络官,携带轻便手摇电台,和一张绢制的很精细的1:5万密支那地图,来到3营营部,和我方配合作战——当我方对某些敌方据点久攻不下时,便由童营长指着地图说,哪些地方需要美军出动飞机轰炸或炮击,王忠诗即翻译给美军联络员听,告诉他正确坐标。美联络官立刻用电台告诉美军实施攻击。如轰炸或炮击有偏差,再行修正,如此反复再三,敌寇的坚固堡垒全被摧毁。王忠诗发觉自己的传声竟然变成猛烈的炮火,心中自是无比痛快!
王忠诗和美军联络官、童营长很快地成为同一条战壕里的亲密战友。
王忠诗来到密支那前线时,正值缅北雨季。这一带又是世界上雨水最多的地方。四处丛林密布,遍地蛇蝎、蚂蟥和疟蚊。王忠诗说:“幸亏营部配备一个勤务兵给我。他是四川仁寿县人,叫小寿,是个百分之百听话的小伙子,身体又健壮。他的任务就是每到一个新阵地,立即为我挖一个掩体,上面搭上树枝,再铺上油布泥土,为我遮蔽风雨,晚上好睡觉。如果要转移,就再挖一个狐洞,让我蹲在里面,以躲避炮火和流弹。一日三餐,也是由他为我准备的,不会让我挨饿。行军时,我所有的行李和冲锋枪,也全由他背着。”
当战事稍为沉寂的几天中,王忠诗突然发高烧,在美军野战医院躺了几天,他又重返前线。这时我军已于8月3日攻克密支那,战斗已经结束。
王忠诗没见到勤务兵小寿,他问童营长:“咋不见小寿?”童营长说:“小寿死了!攻入城被敌人的机枪打死,身上好几个枪眼……”
王忠诗一听,心里难受极了,小寿,多好的一个兵呀!孙立人将军曾经在一次阵前训话中说过:“我希望能把每个弟兄活着带回家。”
王忠诗想,孙将军的话只是一种闪烁着人性光辉的愿望罢。但战争是残酷的,每打一次胜仗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西南联大同学于香港聚会(后排左四为杨振宁)
5月间,88团被分批空运回国到昆明。王忠诗和他的同学们也随机返回春城。8月中旬,日本投降以后,王忠诗去学校拿到毕业证书即取道上海回闽。
抗战胜利以后,王忠诗回到厦门结婚。其时,他的导师袁福礼也已北归,返回清华,任地质系主任。他写信给王忠诗,要他去清华大学地质系当助教。王忠诗却以爱人不适应北方寒冷气候为由而谢绝恩师的邀约。袁福礼接着又推荐他去台湾,到台湾大学地质系当助教。王忠诗再次谢绝恩师的推荐。
1951年,王忠诗被厦门大学发现,敦聘为土木工程系工程地质水文地质专业讲师(兼教生物系的《古生物》),这是跳过助教这一级的破格聘任;与此同时,他还一度被调去参加国家重点工程厦门海堤和古田溪水电站的工程勘测。对解决工程的疑难问题,他都能够提出独到的见解。
1953年,全国各大院校进行院系调整,厦大土木工程系调整到上海和南京,王忠诗何去何从尚且未定。恰恰在此时,梁灵光从厦门市长位上调任省工业厅厅长。他在厦门时就认识王忠诗,认为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希望他能留在省里工作。王忠诗想都不曾多想,就回答道:“我没有问题。”表示愿意留下来,为福建的建设尽心尽力。
然而,王忠诗此时还没有向厦大请辞,因为王亚南校长和卢嘉锡(教务处副主任)还在北京开高教会议。梁灵光却急着要他去省里报到,他只好去厦门市委统战部开了一张介绍信,前往省工业厅报到。
王忠诗离开厦大,可把生物系主任萨本敦急坏了。当时厦大生物系全国有名,古生物这门课要是王忠诗走了,就没人教了。所以王亚南校长一从北京回校,他就强烈要求学校把王忠诗追回来。王亚南一听,颔首称是,旋即专程奔赴省城,去找叶飞省长要人!
然而当时福建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正处于大干快上的态势,工业战线的工程技术人员奇缺,所以王亚南此行并没有达到要人的目的,空跑一趟;直至1958年,省委经高教部批准,在厦门大学办一个两年制的地质专修班,以适应“大跃进”形势的需要。厦大旧事重提,要王忠诗回去任教。省地质局却不肯放人。双方僵持不下,最后只好由叶飞出面仲裁:王忠诗上半年在厦大教书,下半年在省地质局工作。
王忠诗自归队以后,足迹遍及八闽大地,蹉跎岁月廿七春秋,先后参与普查和勘探的矿藏有:福建最大的白钨矿(储量报告有50万吨)、马坑优质铁矿、漳平烟煤、闽西无烟煤田、闽南天湖山煤田、平潭中国标准砂矿床、龙岩优质瓷土矿藏、闽西上杭紫金山含金铜矿、永安坑边大型优质黄龙石英灰岩、龙岩麒麟岩石灰岩、顺昌元坑石灰岩,等等。可谓踏遍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