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经典导读】
《柳河东集》导读
欧明俊
《柳河东集》是柳宗元的诗文集。柳宗元为“唐宋八大家”之一,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和中坚力量, 与韩愈桴鼓相应,并称“韩柳”,与韩愈、苏轼、欧阳修并称“千古文章四大家”。他诗文俱佳,尤擅古文,其诗文创作与理论推动了一代文学变革,在文学发展史上有着不可或缺的地位。
柳宗元(公元773—819年),字子厚,祖籍河东郡(今山西运城),世称柳河东,因官终柳州刺史,故又称“柳柳州”。出身官宦世家,少即精敏,诗文通达,有“致大康于民,垂不灭之声”之抱负。早年仕途顺畅,踔厉风发,贞元九年(公元793年)即举进士,十四年,登博学鸿词科,授集贤殿正字,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里行。一时众人思慕,交相荐誉。二十二年(公元805年),同刘禹锡等参与王叔文集团政治革新,擢升礼部员外郎。永贞元年(公元805年)九月,革新失败,贬邵州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今属湖南),为永州司马。任间,益自刻苦,记览为文,而自肆于山水间,写下了著名的《永州八记》。元和十年(公元815年)春召回京师,又出为柳州刺史,政绩卓著。又四年,卒于柳州任所,年四十七岁。
柳宗元是唐代著名哲学家,哲学论著有《非国语》、《贞符》、《时令论》、《天说》等。在这些论著中,他指斥汉代大儒董仲舒鼓吹的“夏商周三代受命之符”的符命说,以为不足信,斥董仲舒为“淫巫瞽史”,指责他“诳乱后代”。他反对天符、天命、天道诸说,批判神学,强调人事,用“人”来代替“神”,甚而将对神学的批判变成对政治的批判。柳集中也有不少有关佛教的碑、铭、记、序等,对禅宗、天台宗、律宗等有所论及。
柳宗元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之一,其文学理论和古文创作在文学史上有极其重要的地位。他提倡“文者以明道”,反骈体,重散体,强调文章要“辅时及物”(《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提出文之用,即是辞令褒贬,导扬讽喻,文以载道。他指出,不顾内容地讲究辞藻华美,等同于“用文锦覆陷阱”,故反对空疏无用之文。柳宗元虽一再强调“文以明道”,对“道”的解释却要较为宽泛。在重视“道”的同时,他也注意“文”的重要性,求诸辞而遗其道固然不可,只一味求道而遗其辞,亦不可,“言而不文则泥,然则文固不可少耶”(《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由重道亦重文的观念出发,柳宗元主张广泛学习经书之外的各种典籍,“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老、庄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有,参之太史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之为文也。”(《答韦中立论师道书》)即使是对他一再批评的“骈四俪六”之文,也能采其精粹而用之。柳宗元虽然主张师法前人,但坚决反对“渔猎前作,戕贼文史”,同韩愈一样主张为文贵在创新。柳宗元还主张作文须“引笔行墨,快意累累”,抒发情感畅快淋漓,认为“君子遭世之理,则呻吟踊跃以求知于世。……于是感激愤悱,思奋其志略以效于当世,必形于文字,伸于歌咏” (《娄二十四秀才花下对酒唱和诗序》)。强调作品中个人情感的融注以及对现实人生的反映。
柳宗元的散文创作内容丰富,形式多样,寓言、游记、传记等,均有极高的造诣。特别在遭贬谪期间,堙危感郁,一寓诸文,成就了其伟大的文学成就。他将文章大体分为两类:“辞令褒贬,本乎著述”和“导扬讽喻,本乎比兴”。他的论说文包括哲理、政论,笔锋犀利,论证精确。其中《封建论》、《断刑论》为长篇和中篇政论代表作,《晋文公问守原议》、《桐叶封弟辩》、《伊尹五就桀赞》等为短篇政论代表。柳宗元一生历代宗、德宗、顺宗、宪宗四朝,其间“安史之乱”使“盛唐气象”一去不复返,继而藩镇割据,社会动荡。面对严峻的社会局面,有识之士思欲变革,以期王朝中兴。柳宗元所写的这些关于社会政治的文章,正是其政治思想的具体体现,是其积极参与政治革新的产物。《封建论》是柳宗元最著名的政论文。针对分封制和郡县制两种制度之争,他认为整个社会历史有其自然发展的客观趋势,不是人为所能强行左右的。而历史由分封走向郡县,正是由于分封制暴露出种种严重弊端,无法适应时代,而新的郡县制能克服分封制之弊,有明显优越性,因而极力主张郡县制。对秦始皇的评价,也反映出柳宗元政治思想的进步性。《六逆论》、《晋问》等政论文,主张任人唯贤,反对世袭特权,重视农战,强调劝农耕、修水利,以利民、安民。柳宗元推崇儒学,主要表现为儒家的民本思想,他的不少言论,往往折衷调和儒、法、释、道等各家思想。由于受佛教影响颇深,他从中寻找精神解脱之道,这是其异于其他思想家之处。
柳宗元的寓言散文,短小警策,寓意深远,洞事犀利,一针见血,多以动物故事见人事纷纭。如著名的《黔之驴》,以黔驴技穷来讽刺外强中干者;而《永某氏之鼠》写受纵容之横行无忌的群鼠,最终受灭顶之灾的故事;《临江之麋》中的鹿以犬为类,反被犬所食。这《三戒》中驴、鼠、鹿的故事,其意正是在于讽刺那些“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或依势以干非其类,出技以怒强,窃时以肆暴,然卒殆于祸”的人。嬉笑怒骂中,写尽人生百态。《罴说》写一“能吹竹为百兽之音”的猎人,虽吹出罴、虎的声音吓退了虎和貙,但当最凶猛的罴到来时,他已无兽音可吹,只好被罴所食。故事有力讽刺了那些无真实本领、虚张声势欺世惑众而终必败灭者。《蝜蝂传》以简洁文字勾勒出蝜蝂形象,讽刺“日思高其位,大其禄”而智若小虫的贪得无厌者,立意深刻,语言精警。寓言文学在战国时期已有发展,柳宗元继承发展前人成就,使其完全成为一种独立的文学体式,影响深远,其功不可没。
游记文是柳宗元散文中尤为世人所称道者,均写于遭贬谪之后,其中以《永州八记》为胜。《永州八记》即《始得西山宴游记》、《钴姆潭记》、《钴姆潭西小丘记》、《小石潭记》、《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小石城山记》。作者非为山水而写山水,更是将自己的生活遭遇和心中愤懑寄托于其间,使山水人格化、情感化。所记山水,多取深奥幽美且为世人所忽略之景,来象征自己被弃置荒戾之地的不平之气,刻画一丝不苟,以清丽语言、精炼笔锋,使山水如在目前。正如刘熙载所言:“柳州记山水……无不形容尽致,其自命为‘牢笼百态’,固宜。”(《艺概•文概》)柳宗元以优雅的笔墨写山水,如《始得西山宴游记》:“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读之使人醺醺然陶醉。柳宗元虽寄情于山水之中,然从来无法做到乐而忘忧,遭遇的凄苦和环境的压迫,使他即使放逐于山水也无异于时时囚于心灵之枷锁。乐而复愁,无法自遣,悲情沉潜于心中,造成其游记文特殊的寒骨凄神之美。作者描写山水过程中,有时采用直接象征手法,借“弃地”来表现自己虽才华卓荦却不为世用而被远弃遐荒的悲剧命运,如《钴鉧潭西小丘记》直接抒写对“唐氏之弃地”的同情,具有“借题感慨”(林云铭《古文析义》初编卷五)的特点。柳宗元山水游记继承郦道元《水经注》而又有突破性发展,它不是对山水的纯客观描写,而是贯注了寂寥心境,如《钴鉧潭西小丘记》中写道:“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深邃幽寂的环境,适足以安放作者一颗凄苦的心,他在自然美中获得心灵的暂时解脱。
柳宗元传记文继承了《史记》、《汉书》传统,同时又有所创新。传记对象往往不是英雄将相,而是取材于平凡市井细民,描摹世态人情。代表作有《段太尉逸事状》、《梓人传》、《河间传》、《捕蛇者说》等。《段太尉逸事状》记录了正直官吏段秀实的几件典型事例,予以生动的描写,作者曾自许此作“比画工传容貌尚差胜”(《与史官韩愈致段秀实太尉逸事书》)。其中最为人熟知者为《捕蛇者说》,文章通过蒋氏宁死于毒蛇之口,亦不愿活于沉重赋税之下的故事,揭示了“赋敛之毒有甚是蛇”的痛苦生活现实。有些作品在真实基础上加入了想象虚构,带有小说色彩,如《宋清传》、《种树郭橐驼传》、《童区寄传》。柳宗元抒情散文,情感真挚,笔致动人。如《祭吕衡州温文》,哀悼亡友吕温,“呜呼天乎,君子何厉,天实仇之!生人何罪,天实仇之!”以对天的责问来表现其痛极哀极,笔墨沉痛,睹其文字,仿佛见字间泪迹斑斑,正是“幽明茫然,一恸肠绝”,可与韩愈《祭十二郎文》相媲美。
柳宗元杂文特征显著,或正话反说,借问答体抒发自己被贬遭弃的满腔幽愤,如《答问》、《起废答》、《愚溪对》等;或巧借形似之物,批评现实,如《骂尸虫文》、《宥蝮蛇文》、《憎王孙文》、《斩曲几文》等,或以动物的阴险邪恶来比喻奸毒小人,或以物体的畸形诡状来象征现实社会,对“谮下谩上,恒其心术,妒人之能,幸人之失”的丑恶行径和“末代淫巧”之世予以辛辣批判,痛快淋漓,笔无藏锋,嘻笑怒骂,皆成文章。
柳宗元的骈文也有成就,如碑志、杂记、书、启、表、状等,以散行之气运偶俪之词,显露出骈文的散文化。经过柳宗元的变革,骈文由原来嘲风雪、弄花草,以辞采为主、偶俪为用、用典相尚的浮靡堆垛之文,变为以意为主、以气为用、以情为根的文质兼胜之文。
柳宗元赋继承和发扬了屈赋传统,宋人严羽说:“唐人唯子厚深得骚学。”不仅是语言风格的继承,更重要的是精神在遥远时空中奇妙的契合。《唐书》本传云:“既窜斥,地又荒疬,因自放于山泽间。其堙危感郁,一寓诸文,仿离骚数十篇,读者咸悲恻。”其情境与屈原作辞赋极其相似,故其中相通之处,或可明白。柳宗元的“九赋”和“十骚”,皆为唐代赋体文学作品中的佳作,无论侧重于陈情,还是侧重于咏物,都感情真挚,内容充实。《惩咎赋》、《闵生赋》、《梦归赋》、《囚山赋》等,均用《离骚》、《九章》体式,或直抒胸臆,或借古自伤,或寓言寄讽,幽思苦语,深得屈骚精髓。《天对》、《晋问》两巨篇,则为另一种类型,形式仿照《天问》、《七发》,造语奇特深奥。
柳宗元的诗歌也成就卓然。前人将他与王维、孟浩然、韦应物并称“王孟韦柳”。明胡应麟说:“元和而后,诗道浸晚,而人才故自横绝一时。若昌黎之鸿伟、柳州之精工、梦得之雄奇、乐天之浩博,皆大家才具也”(《诗薮》外编卷四)。他的诗今存138题,164首,多写于遭贬谪之后,抑郁沉重、骨峭内敛、淡泊简古,而这些独特风格,正是其个人遭际所酝酿而成的。其中为人所称道者,是描写自然山水之诗,笔法清理明秀,意境闲适淡然,不落流俗。古来论者多言其受谢灵运的影响,或有人称其诗近陶渊明。蔡絛《西清诗话》称:“柳子厚诗雄深闲淡,迥拔流俗,致味自高,直揖陶、谢”。简而言之,其朴素自然者近于陶渊明诗,其造语精妙者则近于谢灵运诗。柳诗能于清丽中蕴含幽怨,于简淡中蕴含悠远,意味深长。其中,律诗《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慷慨悲健,为七律名篇;《渔翁》在清新淡雅的自然色调中,透露着淡泊情怀;而《江雪》在极致的简单中,写出了天地茫茫、万事皆空的大境界,为唐人绝句中不可多得之佳作。柳宗元的近体诗风格与古体诗有异,也写得情致缠绵,色彩绚丽,音调和谐。 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评价说:“柳诗在陶渊明下,韦苏州上”,“所贵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正道出柳诗特色。
柳宗元的集子,最早为刘禹锡依其遗嘱所编,题为《柳河东集》,其后卷目增损,宋时已有四种版本,《四库全书》所收宋韩醇《诂训柳先生文集》内府藏本,为现存柳集最早的本子。宋童宗说音注、张敦颐音辨、潘纬音义的《增广注释音辨柳集》内府藏本,有《四部丛刊》影元刊本,为现行影印本之最早者。宋廖莹中编注《河东先生集》45卷、外集 2卷、补遗、附录等,1960年,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据以排印,并有所增益,1974年上海人民出版社有重印本。明蒋之翘辑注《柳河东集》45卷、外集 5卷、遗文、附录等,有《四部备要》排印本。后世所版柳宗元文集,多以宋廖莹中《河东先生集》为底本,中华书局1979年以《柳宗元集》为名,分四册出版,内容与《柳河东集》大体统一。200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柳河东集》,据宋世彩堂刻本影印,质量优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