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有一个绿色的梦
郑国贤
一
来长汀的前一天傍晚,我在电视上看到一位双臂断腕的汉子,用灵巧的残臂,躬耕于闽西的群山上。折断的手腕,折不断的是求生的顽强信念,似乎什么都可以自己动手。尽管是直观的镜头,但我还是将信将疑。3天后,他就坐在我的面前,在长汀县三洲镇政府的接待室里。他躬耕的山,叫戴坊村长岭头。他叫兰林金,1962年生,是长汀生态建设的最新典型人物。
他曾经有一双灵动的手。我说:“您的手太灵活了,连上帝都羡慕嫉妒,所以把您的双手收回去了!”他听了不解地看着我,片刻之后终于明白我这善意的玩笑。其实也不全是玩笑,我之所谓的上帝,是指严酷的生存环境、艰辛的人生履历……我想说的话是:人都是逼出来的。
兰林金出生于有6个兄弟姐妹之家。1兄1弟3个妹妹。在20世纪60年代,这样的农村家庭生活之艰难可以想象。他父亲是个能人,在把孩子勉强养活的同时竟还能动手盖房。房子是土坯房,乡邻亲戚一班人帮忙了十天半月,眼看就要上梁了,一场急风暴雨,四面土墙全塌下来……父亲病了,一半是累的,一半是急的,又拉又吐一个月后便撒手人寰而去……
兰林金那时正读初中一年,在1973年。以他那样的家庭,读书毫无意义。他退了学,回家干农活,下田去学插秧。他身材瘦小,又仅15岁,插在社员中间往往被人忽略不见。兰林金自己觉得没趣,何况生产队劳动也赚不了几个工分,便随叔叔去建阳径口镇烧窑做瓦片。
径口镇上村。侄儿初来乍到,做叔叔的也不知如何安排。村里有个70多岁的老头在离村30里外的山沟里看竹林。老头嫌孤单,就让兰林金跟他进山做伴。一老一少在大山沟里放鞭炮驱赶野猪。完了老头很快入睡,兰林金睡不着。老头鼾声的间隔处,他还依稀听见不远处野兽令人惊心动魄的吼叫声……坚持了10天,一天半夜兰林金趁着老头酣睡之时,偷偷跑回村子找叔叔。他跟叔叔说:学会做瓦片才是做人的根本。
兰林金心灵手巧,仅学了4天就可以做瓦片了。开始时每天做1000多片,两个月后就做到了2000多片。他和叔叔、表哥及同学4人,每天天蒙蒙亮就起床,一直做到天黑看不见时,4个人可以做到1万片。
兰林金在建阳学会做瓦片,一直做到永安,再回长汀濯田,最后回家自己建了个窑,都没有赚到钱。19岁那年改行做木匠,没有拜师,但板凳、水桶都做得像模像样的。
1983年,20岁的兰林金应征入伍,当上一名特种兵。3年后,退伍回乡,安排在长汀县食用菌开发公司当职工,换了别人,大约就此可以安顿下来了,但他不行。他说:“我的家庭压力太大了,我必须去挣钱才能把我那个穷家撑起来!”
他是个凡人,但他不甘命运对他和他的家的安排。他要与命运抗争,这样他就踏上了一条高危的路程。
1989年,兰林金钻进龙岩燕石煤矿去拉煤。这里每拉一板车煤给一元二角钱。他每天可拉十五六趟,一个月下来就是500元,是食用菌公司职工月薪的6倍。
他并不满足于此。2002年他去了广东英德市的沙石公司,在那里开山炸石。他意识到这是个要钱不要命的高危行业,因而格外的敬惜神明。跟他在一起的有两个江西人,一个贵州人,六个四川人,他力主农历每月初一、十五备了水果猪肉祭拜土地公,烧香祷告老人家保佑他们施工平安。但土地公权力有限,他管得了脚下的这片土地管不了奸商骗子。兰林金在作业组里负责点炮。在部队当兵,他对雷管炸药导火索是熟悉的,合格的导火索每米燃烧的时间是在110秒至113秒之间,炮口预留50至60厘米长,他可以安全地点完10个炮眼后撤退……
这天午后两点多,兰林金凭着丰富的经验从容自在地走向点炮眼。他掏出香烟点燃,猛吸了几口,烟头火红火红的。他点燃了导火绳,一个、二个、三个、四个、五个……“轰”的一声,他眼前一黑,就仰面翻倒晕了过去……
事后查明,他点燃的导火索是公司进的伪劣产品,仅点了40秒就炸了。
兰林金第二天早晨在英德市人民医院的病床上醒来。别人告诉他:他被炸晕后,是别的作业组的湖南小伙子罗大才把他从山上背下来,打了120急救车,并把他送到医院的。
想到自己那个千疮百孔的家庭,自己现在又失去双手,瞎了左眼,他真的不想活了。但小伙子劝他:现在是法治社会,有法律在,任何人都休想逃避法律责任的……
这些话给兰林金活下去的信念。他聘请了律师,但也犯了个农民式错误:伤愈回乡后,他给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写了全权委托书,让他替自己去广东打官司,而这位朋友见钱眼开,竟私自找被告方私了,想拿了赔偿款跑路。律师发现了这一险情,打电话与兰林金沟通,及时阻止了他朋友的这种行为,使英德市法院做出判决:兰林金拿到5.7万元的赔偿款。
伤愈后的兰林金不敢出门,他觉得没脸见人。但亲戚朋友都上门来看他,尤其是他当兵时的战友易小晶从龙岩来看他,给他特别大的鼓励。在兰林金的眼中,易小晶是多大的官呵!却能来看他,说明他做人做得值了。他从心灵的阴霾中挣脱出来。第一年他养鸭子赚了3000元;第二年扩大规模养,却赶上瘟病鸭子死得光光,欠了一屁股的债。鸭子死完他种烟叶、种槟榔芋,包了3亩鱼塘养草鱼……尽管有亏有赚,但练就了他生存的本领,更重要的是坚定了他生活的信心,给了他生活的力量。
2011年冬天对兰林金来说是个人生绿色的春天。他与长岭头村签下2270亩山地70年的承包合同,用来种油茶。签订合同的那天晚上,村里每家每户都来一个人,在打印好的合同书上盖手指印……
兰林金说:乡亲们对他十分照顾,这合同签的是“君子协定”:承包初期没有收入,可以不交“山场费”(即租金),等有了收入才每年交1.7万元。
他是个懂得感恩的人。他向我历数三洲镇、镇派出所、林业局、水土保持局、残联等单位领导对他的支持和帮助。
二
现在流行一个词,叫“草根”。我想,如把它用来形容兰林金,那是恰当的,但用来形容黄金养,那就错了。非要说他是什么根,那他应是树根,大树之根啊!
黄金养是棵根扎在闽西红土地上的大树,树上挂着3个硕大的果实:大儿子福建建专毕业,现在是厦门建筑设计院设计师,年薪40万元;女儿上海海运大学毕业,现定居英国伦敦;小儿子上海华东师大毕业,已在上海就业了,但黄金养讨厌上海这座城市,非让小儿子回来不可……
作为有3个大学生的父亲,黄金养年轻时就是个乡村能人。他14岁那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便干脆退学拜师学艺。他用3个月时间学会了别人3年都未必学会的裁缝活。之后几年,他白天走村串户靠祖传手艺阉鸡、劁猪;晚上,趴在昏暗的油灯下,剪剪缝缝做衣衫,一套衣衫一元工钱,但黄金养乐此不疲。
1970年,他在街头看见有人用手摇补鞋机补鞋。摇把转铁圆圈跟着转,“咔嗒”、“咔嗒”地脆响着,针和线在鞋面神奇地穿行着……线条既均匀又牢靠。黄金养既好奇又羡慕,他在心里替别人算了一笔账:就凭这台补鞋机,一天就能赚10元多。他也想拥有这样一台机器,但一打听,每台机器售价是200元,而且只有浙江人才能造。浙江在那个时候可是远隔千山万水啊!
黄金养是个执著的人。买不来就自己造罢。他蹲在补鞋机前观察了好一阵子,也不怕别人给他白眼。同时,慢慢地积攒购买工具和材料的钱,终于攒到了200元,他买来了铁板、手摇钻、锉刀、虎头钳……一担子的工具挑回家,关起门来开始行动。他熟悉缝纫机,但这看似和缝纫机相似的东西摆弄起来却没那么简单,不是针起来早了钩不到下面的线,就是针起得太晚卡在推动片上动不了。就这样,他装装拆拆,不断摸索,反复思考,折腾了100多天,终于鼓捣成功了。“不得了啦,黄金养会造补鞋机了!”消息传遍了十里八乡,逐渐传至更远的地方。那之后,他就不用出去补鞋了,周边几个县甚至江西、广东的人都跑来等着他做机器。他一个礼拜可以造一台,利润是100多元,比补鞋好多了。
那时候报纸上没有市场经济这个词,黄金养自然也不知,但他却能天生领悟出潮涨潮落、此消彼长这一“天机”。当补鞋机渐渐没了销路后,他又成功地把旧缝纫机改造成锁边机再赚了一把……这样就到了改革开放的新时代,当城里工厂生产的成衣鞋帽横扫乡村市场时,他早已扛着自己发明的“土钻”四处替人家打井去了……1984年,当江西909地质队到长汀开展稀土矿产资源普查的时候,他们找上门来请他承包探井取样的工程。
黄金养有钱了。当年从龙岩城“下嫁”于他的妻子便要他一起回龙岩城安家置业,自己这一辈劳碌命也就算了,说什么也得为3个孩子考虑,要给下一代一个好的居住环境……
黄金养不是没有犹豫,心底里也不太相信政府的优惠政策;对于孩子,他觉得要能成才,到处都能成才,不能成才的,跑到北京城也没有用!说到底他还是舍不得这块世世代代耕耘的水土呵。
这草都不出几根的“火焰山”能种树吗?多年承包地质队探井工程的经历,使他对故乡的山心里有底:这里的土层有十来米厚,非常有利于根系的生长,而土壤所富含的稀有元素,更是果树最需要的养分;而他也明白山的困境:就因为土壤没有肥力长不出草木,加上泥土黏性不够,每每大雨过后,便形成一道道崩岗。他相信崩岗是可以治理的,而给土地施肥正是农民的看家本领。
他在第一拨承包的200亩山地上种上茶树。“刚开始的那几年,真的很苦很苦,大把大把投钱进去,却没有任何回报。”更让他揪心的是下大雨,刚治理的崩岗就要往下溜。“每次都要带几十个帮工用编织袋装满土,一袋袋垒上去;遇上更大的崩岗,刚垒上去的编织袋又会崩塌下来。”黄金养回忆当年的困境,指着茶山上已改种杉树的坡地说,“治理崩岗很花钱的,当时一亩300元的补贴,遇上一条这样的大崩岗就全扔进去了。至于茶苗被泥水冲没再补种的投入,已是可以忽略不计了。”
背负着沉重的压力,黄金养白天守在茶园里施肥照料,夜里却常常辗转反侧。在难以入眠之夜,他会来到自家的后山挖土填坑实施“坡改地”。如今,这里栽满了雀舌黄杨、银杏、红豆杉、金丝楠木、罗汉松,还有柚子和茶花树……加上外围的一圈杉木林,郁郁葱葱的,别人都说那是黄金养的私家园林。
但他告诉我:他的最终目标,是把这700多亩的茶树和杨梅树,都改成风景树。他引为自豪的,不是收获了多少茶青和杨梅,而是把已在上海就业的小儿子召唤回来……
三
记者给马雪梅照了张很好的照片:冬天的濯田镇莲湖村塘尾角山场,桃树、梨树、板栗树叶子都已落尽,树干树杈横七竖八,泛着白色的霜花,只有杂草依然绿意甚浓……马雪梅身穿火红的毛衣外套,一手提着锄头,一手拎着半袋肥料,从容潇洒地走在山场的曲径上,目光仰视着右前方……
我到塘尾角山场时,距这张照片的拍摄大约有3年了吧!马雪梅没有照片中那么漂亮和年轻,毕竟是50岁的人啦!但她那直率豪爽的谈吐和神态,绝不是任何一个阶层的福建女子所具有的,即使是闽鲁通婚的后代,也不具备她这样的性格。
马雪梅的身世不算坎坷,却复杂。她老家胶东半岛莱西市。1949年以前,德国人、英国人、日本人外加瑞典传教士都来过,国军、八路军、救国军、游击队和土匪反复拉锯过的土地,因而她爷爷曾被轮流当了几个月的保长。“文化大革命”时,已是福州铁路局列车长的父亲马文琳因隐瞒这段历史被打倒,1970年全家除父亲外被遣回原籍,参加当地“造反派”对她爷爷的批斗大会。
马文琳官复原职不久便离休了,她大姐顶替父亲进入铁路部门工作,大哥此前也“内招”进去,二哥去当兵后来转业进福州市公安局,唯有马雪梅因超龄(19岁)无法恢复城镇户口,只得去福州军区第二招待所当临时工。招待所经理是她老乡,介绍她去叶腊厂学化验。就是在叶腊厂来回取化验单的过程中,他认识了从部队退伍后在这家工厂当司机的长汀人赖荣清,不顾父亲的坚决反对跟赖荣清结了婚。
1986年结婚后,小夫妻在福州生活了10年。省城的日子其实是可以过下去的,别人都说是赖荣清把她骗回长汀老家。马雪梅说不是,是她自己爱折腾看电视看出的毛病:她在电视上看海南种葡萄大丰收赚了钱,羡慕得不得了,“要能这样种葡萄该多好啊!”丈夫在旁听了,赶紧接住话题:“有啊!咱老家有自留山的,你爱种什么都行。”
1997年春节过后,马雪梅跟着赖荣清回到他的家乡长汀县濯田镇园当村。她先后与丈夫喂过兔子,养过河田鸡,后来又在自家的自留山上开荒种植芦柑和葡萄……俗话说得好: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万事都有它自身的规律,马雪梅本是想来长汀种葡萄,但她种的葡萄就是光长叶子开花不挂果,连带芦柑也不见一个像样的果子。好在东方不亮西方亮,她养的2000只河田鸡熙熙攘攘欢快地鸣叫着,带给她一片生命与生存的无限欢乐和生机……
1999年,濯田镇分管农业的副镇长林盛青看上了马雪梅山东人那股韧劲和闯劲,便连哄带骗地把她哄去,让她承包原由镇干部集资在左拔、南安、莲湖三村交界处的塘尾角种植的158亩板栗林。马雪梅跟他提条件,他什么条件都答应她。因为由镇干部筹集投入2.49万元资金,如无人接手,肯定彻底扔在这山上。
把事情答应下来后,她跑到现场一看,满山光秃秃的,只有几棵老长不高的“老头松”,这可是极度水土流失区啊!别人对赖荣清说:“你老婆没种过田,种芦柑、葡萄都不挂果,只有生孩子行(她生了一对龙凤胎),这栽果树不是生孩子,凭她能在这光秃秃的山场种出东西来吗?”马雪梅却安慰丈夫说:“别看这些光秃秃的‘火焰山’不值钱,只要用心运作,就是块宝地。”
回到故乡的赖荣清由福州人变成了闽西人,脾气又倔又臭。他对妻子说:“这好事要干你自己干,我是说不干就不干。”马雪梅不理他,第二天就把家当搬进塘尾角山场,住进了稀土探矿地质队留下的旧房子;丈夫在家坚持了一个月,心里到底不放心,乖乖地跟了过来。跟过来也不帮她,只拣自己高兴的事干。腊月的天空冻雨夹着雪花,马雪梅带着20个女人在山上忙了一天回到住处,电话来了,说是县水土保持局给她的一卡车树苗已到。她看丈夫赖在那里没有动的意思,便自己抓了手电筒翻过两座小山头来到停车处,一路上摔了两跤。又冻又饿的驾驶员骂骂咧咧的,问什么都回答你看着办吧。马雪梅只好什么都不说,独自把一车树苗卸下来。卸完后随口说:“去我那里吃饭吧?”“吃啊!”驾驶员答道,这时已是晚上10点,驾驶员中午从赣南出发,到现在连一口水都没沾嘴呢!她把驾驶员带回住处,可家里除了米什么都没有,让丈夫去杀一只鸡。丈夫还在生闷气,他知道马雪梅什么都敢,就是不敢杀生。马雪梅没有办法了,一气之下,她抓了鸡,用脚踩住鸡翅膀,闭上眼睛,把鸡脖子一刀砍断……
我在塘尾角山场采访时,赖荣清跟我见了面,倒了茶,便再也不见了。他肯定知道妻子会说他的。如今,他们先后开发的这600多亩山地,种植板栗、桃树、梨树上万株,还在果园里套种花生、西瓜、小米椒等作物,既保持水土,又以短养长。她在果场实行“猪—沼—果”模式,在果园里建起年出栏上千头的猪场和沼气池,做到草喂猪、猪粪作果树肥料的绿色循环。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长汀》;图片来源于“微长汀”,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