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琴韵
千年古邑——浦城,山水钟灵,文风昌盛,是古琴“浦城派”的渊源之地;其开派人物祝凤喈,曾经领袖琴坛名满天下。
古琴,又称七弦琴,传为伏羲创制:“伏羲削桐为琴,面圆法天,底平像地,龙池八寸通八风,凤池四寸象四时,五弦象五行,长七尺二寸以修身理性,反其天真也”。古琴,不同于胡琴、羌笛等,是我国汉民族最古老的乐器之一。因其型制的协调、流畅、至美和书卷气,式样从唐初至今没有大的变化。又因其音量中和,音色多样,“美而不艳,哀而不伤,湿润柔畅,清迥幽丽”,尤能寄托人之心志,既是文化情怀的象征,又是文人高境界的寄托,所以几千年来流传不衰,深为文人士大夫所喜爱。及至近代,尽管内忧外患,社会动荡,也不曾沉息。值得欣喜的是,从清末嘉庆年间开始,“浦城派”古琴独领风骚。前辈琴家查阜西在其著作中有如是描述:“清代琴学从康熙时起即由广陵派称盛,直到太平天国时期,江淮间军事紧张,这时福建浦城的祝秋斋、祝凤喈(桐君)兄弟来到上海,得到琴坛盛名……这时江南琴学正在衰歇,唯祝氏的琴学大盛,甚至传到京师。”
祝凤喈,字桐君,生卒年不详,大约为清嘉庆五年(1800年)出生,同治三年(1864年)还在世,浦城城关人。自幼攻读诗书,天资聪敏。曾例官浙江东防(今东阳)同知,宦游所至,以琴会友,交流切磋,博采众长,心收名家精要,名噪一时。“以琴受业者,恒不远千里而来”,最后寓居上海,传琴授艺。祝氏为浦城望族世家。一门风雅,父兄皆善琴,家藏古代名琴数十张,建有“十二琴楼”贮之。“十二琴楼”为园林式建筑,园内假山亭阁参差,楼台飞檐相接,有四时花草之胜。佳时芳日,以琴会友,过往官宦琴人、名流词客雅集于此,抚琴弄笛,吟咏唱和,民族英雄林则徐每经浦城也必来相聚,赏心乐事,极一时风雅。其后流风余韵二百余年不绝,“十二琴楼”声名远播,堪比“梦笔山”,为天下读书人所向往……
2012年清秋时节,当我和同伴踏上这片古老而美丽的土地时,便期待能追寻这位前贤曾经的历史岁月,感受“十二琴楼”昔日的文采风华。
山城秋来早。虽是仲秋刚过,田畴山野早已稻熟待镰,遍地金黄,丹枫新醉,桂子飘香,一派迷人秋色。那天,我特意起了个早,约上当地几位朋友,带着薄薄秋凉,沿着南浦溪信步而行。南浦溪蜿蜒曲折,两岸景色明丽。朋友陈君是当地文史专家,他告诉我,南浦溪为闽江源头之一,因南朝诗人江淹“送君南浦”的诗句而得名。溪面宽阔,溪水清冽。岸边有老树亭亭如盖,蒹葭无际;水面可见渔舟点点,楼房村舍倒映;远望青翠浓岚重重相叠;而前头不远处便是散发着浓浓墨香的“梦笔山”了。梦笔山原名孤山,据传南朝诗人江淹被贬浦城任县令,曾夜宿于此,梦得神人授五彩之笔,从此文思泉涌,下笔如有神助,后人因此称为“梦笔山”……如此多娇江山,令人心生无限感慨。我对陈君说,鄙人不懂风水之学,但笃信“地灵人杰”。遥想当年,如此江山佳处该给予一代琴人何等的天赋滋养和创作灵感啊!
走过长堤,走过弯弯曲曲的古老村道,在一条幽幽小巷尽头,我们找到一处围墙低矮、草木扶疏的小院。这便是祝凤喈第七代孙女祝靖文的居所。祝女士已年过八旬,正在外地儿女家做客,她的儿子汪先生热情接待了我们。小院不大,倒也简朴雅洁。墙角有精致的根雕,古拙生动;倚墙的花台上有数十盆兰花正在竞相开放,主人不俗的书香情怀于此可味。当说明来意后,汪先生招呼我们花前树下围坐。喝着清茶,听着汪先生的叙述,我们渐渐走近祝凤喈和他的风雨人生……
祝凤喈自幼于古琴有着非凡的天赋。19岁时听兄抚琴,初时索然,嗣后略知音韵,遂请兄授其指法,随即能弹成曲调,后又晓以律吕,举前人论是,严折是非,尽得奥秘,自此一生与琴为伴,矻矻穷年,琴艺日高,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
祝凤喈成为一代名琴家,论才情远不止于琴艺超群,更在于他对琴学的重大贡献:(1)独创工尺识谱法,即是在减字谱旁填“工尺”(指法记号和节奏板眼记号)。过去琴谱记的似字非字,似图非图,很难看懂。祝氏以工尺传其高下,以板眼节其长短,学者先念工尺,次习手法,按谱而鼓,就能成曲,大大方便了初学。(2)指法注释。古琴必须按弹才能成音,要上下相需、刚柔相济,要有轻重疾徐。祝氏深入研究各家指法,进行注释并绘图标注,使学者开卷了然。(3)琴曲创作。古来琴家多能琴不能曲,而祝氏创作了古琴名曲《风云际会》,丰富了古琴琴曲。抚弹《风云际会》,音色优美,雅静动听,轻灵清婉,苍古甜润,名家赞其是“泛音轻灵清越,散音沉着深厚,按音舒缓凝重”,“真是破空而来,绝尘而去,使人神骨俱清。”《风云际会》为祝家秘传,久已绝响。(4)理论建树。祝氏于咸丰五年(1855年)刊行《与古斋琴谱》四卷,集中论述打谱、制曲、演奏诸方面的技术性问题,议论精髓,发前人所未发,形成独具体系的古琴理论,被誉为“后学津梁”。此外,祝氏一生还致力于古琴谱的搜求,并详加校订评注,为传承古琴文化功不可没。其弟子张鹤(字静芗)根据《与古斋琴谱》编成《琴学入门》,刊行于同治三年(1864年),深受好评,此后一版再版,广泛流传。祝氏理论与创作通过本书的刊行,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琴人。(5)传授了徐海樵、张鹤、陈世骧等一批琴坛高足,极大影响了当时和后世的整个琴坛。由此可见,祝氏享有琴坛尊崇地位可谓顺理成章。
祝凤喈超凡的琴学才能,除自身天赋外,与其深厚的家学根基是不可分的。祝家为世代书香望族,富甲一方。嘉庆五年(1800年)浦城大水灾,冲决“三面城垣至四五百丈,人丁遭漂没者也以万计”,祝家捐银五万两,耗时三年,独修全城城墙。嘉庆帝曾御题“深明大义”褒奖。其祖父祝乾封(字元侯),娶嘉庆朝刑部尚书祖之望表姐徐明为妻;一代鸿儒、大学者、曾长期执掌浦城南书院讲习的福州人梁章矩,系祝家姻亲,而梁章矩与民族英雄林则徐为同乡、同事,交谊甚笃,林则徐每过浦城,必偕梁于祝家琴楼宴咏唱和。祝家有园林之胜,出入交往多为当时名流俊杰。其父祝昌时,精于琴艺,好藏名琴,风雅超逸,曾拆重金收藏古代名琴数十张,并专设“十二琴楼”为贮。其兄祝凤鸣,年长凤喈四岁,字秋斋,廪贡生。据《续修浦城县志》载:“凤鸣性恬淡,工吟咏,屏绝尘务,日以琴樽诗画自娱”,“尤善古琴,古调重弹,不作靡靡俗韵”。祝凤喈自幼耳濡目染,琴学得父兄亲授,家学渊源之深厚可想而知。
浦城虽为山隅僻地,但自古是出入福建的咽喉要道,山川秀丽,人文鼎盛,几千年来,一条仙霞古道不知过往多少行旅商贾,也不知留下如陆游、蔡襄、刘克庄、朱熹等多少历代名人墨客跋涉渔梁岭的足迹。宋代以后,由于朱熹等大贤多在闽北武夷山讲学传道,闽北成为全国学术中心,名儒大家汇聚,琴学也由此渐盛。特别是到清嘉庆年间,浦城古琴进入黄金时期,出现了能琴的祝、李、祖、曾四大家族,除“十二琴楼”外,祖家有“皆山堂琴楼”,李家有“酌海楼”琴楼,一时间琴人云集,琴学的繁荣几与江浙并时兴盛。有此得天独厚的地域环境,祝凤喈的出现自是顺乎自然。
自古以来,古琴重镇都在江浙,由于祝凤喈,“浦城派”古琴能与江浙并肩称雄,独领风骚,实为八闽之幸。但令人遗憾的是,在祝凤喈过世之后,浦城古琴虽然保持了一段时间的繁荣,但很快就衰落了,到上世纪80年代,几至琴亡声绝。曾经风光无限的“十二琴楼”也在岁月的风雨里凋零、寂寞、荒芜直至片瓦无存。汪先生指着墙角一堆古旧飞檐、石雕花窗黯然神伤,他说:1958年为建设“五一三”大街拆去琴楼的大部分,仅余东西两座琴楼。1997年旧城改造,余下的琴楼再遭厄运。当时祝家后人不断上书,各地琴人、社会有识之士接连呼吁,省地媒体也刊文求助社会,都无力回天,至此,这座历经二百余年,在中国古琴史上占有重要位置的一代名园最终“香消玉殒”。社会各界痛心疾首,他们不甘心曾经无比荣耀的浦城古琴就此灭绝。但事情开始有点转机还得等到李禹贤先生的到来。
李禹贤(1937—2011年),山东恒台人,当代著名古琴家,上海音乐学院附中毕业,是全国第一位古琴专科毕业生,任教福建省艺术学校,曾长期任省古琴研究会会长,一生致力古琴研究。为抢救浦城古琴,上世纪80年代初期,他以羸弱之身不顾长途舟车劳顿,无数次到浦城。颇有意思的是他第一次到浦城,曾想找几位能弹古琴的人,县上勉强找到三位,一问却是弹古筝的。这让李禹贤哭笑不得,大叹“广陵绝响”。嗣后,他四处奔走,寻访失落在民间的祝氏藏琴;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关在闷热的旧书库里,在一袋又一袋的麻包里,寻找祝氏琴谱。李禹贤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花,现保存于县博物馆的两张祝氏断弦古琴,便是他当年搜寻所获;湮没已久的《与古斋琴论》《琴学入门》也得以重见天日,经整理后重新付印面世;祝氏的经典名作《风云际会》,也由他打谱并在全国第一次古琴打谱会议上弹奏。李禹贤曾对学生回忆说,《风云际会》创作于鸦片战争前后的动乱黑暗岁月,祝凤喈发自内心的忧愤在曲中得以倾情宣泄,他用古调手法,描写了不同情状的叹息,层层推进,最后慷慨激越,风云四起,有一种势不可挡的震撼力量,演奏引起全场轰动。应社会各界要求,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当时曾每季度向海内外播放。李禹贤还说过,祝凤喈在中国古琴史上是一座巅峰。作为一种优秀的传统文化,灭绝实在可惜,只有让更多的人弹奏欣赏才能流传下去。从此他四处奔走,不遗余力,大声疾呼抢救浦城古琴。2005年,县里派出青年琵琶演奏家吴燕琳、吴文秀等人,拜在李禹贤门下学习古琴。经数年磨砺,她们皆已成绩斐然。作为福建省非物质文化遗产“闽派古琴”技艺传承人,吴燕琳还应邀赴台湾交流演奏,博得好评。2011年李禹贤先生不幸作古,值得欣慰的是,他的浦城弟子们不忘续先生之志,现在已经开始办班带徒授琴,目前已培养学生50多人,还不时应邀出席各种场合演奏古琴。古老的浦城终于琴声再起,让人高兴。最近又传出政府有意在梦笔山重修祝家“十二琴楼”的消息,武夷山也传来发现祝氏藏琴“秋籁”的佳音……祝凤喈泉下有知,当可含笑乎?
告别汪先生,走在丹桂夹道的小路上,我和朋友意犹未尽,依然继续着古琴的话题。对着远处茫茫无尽的云山,对着长流不息的南浦溪,我们都在心底问着:
“浦城派”古琴和祝家“十二琴楼”的兴衰浮沉、风雨遭逢,给予人们怎样的思考价值?
当民族优秀文化遗产遭遇现代化建设的尴尬时,除了“沧海桑田”、“世事无常”的无奈感叹之外,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曾经风光无限的“浦城派”古琴,还有那不尽文采风流的“十二琴楼”重辉有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