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城两题
三清殿
一
千百次走过千年伫立的莆田古谯楼,目睹她洗尽铅华的容颜,在阳光或风雨中孤独地静默。千百次穿过县巷、衙后、庙前、后街,不经意中读起数百扇门户窗棂所经历的沧桑,和这些老屋旧房背后所埋藏着每一个家族跌宕起伏的往事。凄然与忧伤已充满了我的胸腔。物是人非,人世间无数个故事的结局竟然一样,一样让人有讲不出的遗憾。
当我的足迹停留在三清殿的山门前,当我的思想停顿在这座砖墙瓦屋的古代建筑物前,当我的目光轻轻地打开那扇厚厚的木门,穿过了回廊,穿过了庭院,直至大殿的中央,我终于明白了,这就是这座城市的灵魂所在。
二
小城需要文化的积淀来夯实城市的内涵,来解读城市的历史。唐贞观二年(628年),莆田第一所道观创建。这所道观,就是现在的三清殿,确切地说,三清殿是道观建筑群的主体建筑物,而在历史的书籍中浮现的北河已沉淀在历史的烟雨中,人类生活的力量已埋没了曾经美丽的小桥流水,那条北河那座观桥已无迹可寻。唯有依稀的地理标识,或能让一些人若隐若现地窥视到它的历史存在。
此时,我的脚步一直在山门的屋檐下徘徊,这些穿逾了千年时光的砖墙石柱,或许也有一部分风化于岁月的深处。而工艺如此精湛的雕花,无不是这座具有千年雕魂的莆田城一代又一代能工巧匠的血汗结晶。古朴、壮观、宽阔的山门,就像一页凝重的扉页,已把这座气势磅礴的建筑群,这本千年古城的大书,告诉了我,告诉了读者。
千年的风已无情地吹干了木椽与木梁最初丰润的色彩,灰黑的颜色主宰着木所有的内容,斑驳的花纹、有些腐败的局部,甚至已被阳光或风直接改变的内质,凸显着一些不敢触目的面貌。但那些木无怨无悔地支撑着、坚持着、沉默着,仍将一所道观的印象,淋漓尽致地表达着,宁静、大方、质朴无华。
我真不敢用手去抚摸那些坚守的圆石柱,粗大而又圆滑的石柱已被上千年的雨剥蚀了它内在的物理结构,有些风化的皮质仍顽强地附在石柱上,从不轻易掉落。
三清殿与莆田几乎同时出现在历史的某一段,如果说这是命运的一种必然,那三清殿一定与莆田城共同孕育城市的灵魂。
三
在有限的文字记载中,那些年份的出现却真实地说出这所道观的前世今生。宋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三清殿重建。
近千年的风依旧泛起情感的波浪。当我迟疑的目光缓慢地游动在宽阔的庭院,空荡的回廊、空荡荡的庭院。只见片片灰黑的岁月痕迹,凝结在坚硬的长方形石板上,铺成了一个巨大的正方形的天井。空阔、整洁、悠久。
从天井拾阶而上,走上了正门前的石板走廊。高高的木门槛,裸露的纹理、磨损不一的木材表面,给人一种无法读懂的创伤。走廊上的屋檐,灰黑的木条和木梁,整齐地托起了房屋与天空交接的空间,木墙上的窗户仍是那样紧密地嵌在墙壁上。
这就是三清殿的正面,这就是初期的宋朝留给莆田一座壮丽的建筑。
因为宋朝,莆田拥有一个兴化军、一座兴化军城,拥有了地名与物质。因为宋朝,莆田拥有了1300名进士,拥有了无与伦比的科举文化。因为宋朝,莆田拥有大爱无疆的妈祖文化,拥有蔡襄与蔡京共同书写的书法高峰、郑樵的史书巨著《通志》、刘克庄一个人的诗歌时代。因为宋朝,莆田人拥有舍生取义的品格与精神,陈文龙“生为宋人,死为宋鬼”的视死如归。因为宋朝,莆田成为中华文化一块不可或缺的版图。
三清殿,木构殿堂建筑,重檐歇山造,面宽五间,进深六间。殿内竖有20根木石连接大柱,柱基为莲花覆盆,规模宏大,气势恢弘。三清殿不仅是那个时代建筑面积最大的道观之一,也是中国现存最古老、保存最完整的道观古建筑之一。此时的三清殿和其他建筑物拥有一个醒目的名字:天庆观。
没有晨钟的点缀,也没有暮鼓的缠绕。三清殿那巨大的建筑形体,安静地伫立在莆田城的中间,任凭时间流逝如风如雨,它的沉默、宁静,让我的祖先和我万分敬仰。
四
时间以时间的力量,改变了三清殿所经历的朝代与曾经的模样,在天空与大地之间坚守的三清殿,与这座城市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山门、三清殿、东岳殿、西岳殿、文昌祠、五帝庙、五显庙、关帝庙大门。我仰望的目光一直盘旋在石柱与石柱顶起的苍穹,一直回味着木梁与木梁之间的空隙与灰暗。尽管斑驳的光影看不清文字的庄严,读不尽时间留给建筑的风华。可我内心一直坚信,这墙这梁这柱这木条这砖这瓦,已把这座建筑演绎成一部雄浑的交响乐,凝固而又持久,飘逸而又崇高。
而那些瓦屋上的深绿色苔藓,让我想起了三清殿漫长的时光记忆,这遍布在瓦与瓦之间的绿,清亮而又刺眼,仿佛是时间凝固在瓦片之上,以生命的状态展示生命的力量,以另一种生存的印记宣示着某种伟大的预言。
400年过去了,莆田城历经了南宋末年的血腥洗劫、元兵长达92年的镇压,莆田城以少有的伤痕存留着血泪的历史,而三清殿一定也有一卷布满血迹的历史,虽然没有文字的叙述,压抑的人心依旧能闻到一缕血色的腥味。
五
莆田在时间的暴雨里不断变换着不同的行政管辖与名称,但城市的灵魂一直坚守着这块光荣与苦难的土地,用那响亮的方言厮守着每一天的黑夜与白昼,每一年的春夏与秋冬。
三清殿以它古老的历史、完整的建筑物、不可多得的文化底蕴,在城市大改造的氛围中得以保存下来。殊不知,这座城市还有众多的文物在20年开发的狂潮中成为一堆废墟,一些庙宇、祠堂、宅院,在“保护性拆除”、“开发性维修”这些冠冕堂皇的口号声中,永远消失了。
城市已是钢筋与水泥结合的庞大建筑,那些平平仄仄韵味十足的旧街古巷,那些落满时间遗迹的牌坊门阁,那些铺满红砖的庭院,那些灰瓦土墙的老屋,已然淹没在利益的海洋中。
寂寞的三清殿,冷落地固守着一片灿烂的文化,为这座城市的历史打下永恒的底色,我的莆田才如此底气十足地为自己千年的文化历史高呼。我的城才无时不在地盈动着一缕文化的气息,借助这座城中的每一个人童年的歌谣,打造着一代又一代莆田人的灵魂胚胎。三清殿不仅是这座城市唯一的属于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一处建筑群,而且它已和这座城市共生死、同命运,成了城市的文化品牌,更是这座城市的文化灵魂。
我的莆田,我的城。我用三清殿这本庄严的文章,为你写下我的祝福。
镇海堤
一
这是一卷光辉的历史。一卷足以改变一座城市生存与否的命运契书,一卷莆田人民改造自然的壮丽史诗。
公元806年初冬的一个早晨。福建按察使裴次元一行风尘仆仆,舟车劳顿,来到了兴化湾畔的东甲村。三四十间缭乱排放着的瓦屋、草屋,不时站在屋前张望的、脸上显露诧异表情的村民,长着蒲草的土壤,不时摇动着枯燥的姿势。最初的村庄和并没能完全开垦的田野,构成兴化平原最初的景象。
望着波涛汹涌的兴化湾,裴次元陷入了深深的思考。这个莆田县令多次报告的夏天时常出现的风潮,在冬季依旧如此猛烈,他只有紧紧地握住手上的树干才能站住。而脚下这一堵土墙如何能挡潮去汛?这背后数万亩的良田如何能旱涝保收?该用何种方式筑堤以阻挡每年几次的台风和天文大潮?
一连串问题迅速击中这个年过半百的大臣,忠心耿耿的裴次元视民生为己任,无怨无悔地奔波在福建大地之上的山山水水,为人民的每一件事而鞠躬尽瘁。此次,也是他排除异议,身先率范,力主建设百年一遇的东甲堤。
并没有经过多长时间的争论,一套成熟的建筑方案,已在裴次元的心中生成。他决定从最易被风潮冲溃的东北角入手,筑一座万年不倒的镇海堤,让风浪止于堤外,让平安行于兴化平原,让那数万亩的良田免于海水侵蚀。
说干就干。裴次元和他的水利工程团队立即入驻东甲、遮浪村,一字形排在兴化湾畔,一边施工,一边筹集资金。首先开始加固一条土堤,数千万方的土料从四面八方运抵海岸边。其次,又在土堤外,筑一条石堤。莆田先人在裴次元的领导下,一场轰轰烈烈的人民筑堤运动在莆田大地上铺开了。
经过14年的艰苦奋斗,公元820年,长约3.4公里、高3米的东甲海堤,终于合龙了。它犹如一条巨龙,束缚了兴化湾的滔天巨浪。那千重万重的浪潮扑面而来,而又惊声退去,不断反复。东甲堤稳如磐石,屹然不动,又像一个时间老人,目视着大海无边无际的浪花,无休止地闪耀,无休止地消失。
东甲海堤成功筑起,奠定了兴化平原的基础。也就是说,唐代的兴化平原就是今天的兴化平原。20多万亩的南洋平原,一望无际的水田,生生不息的村庄,芳香四溢的炊烟。兴化平原在此后的570年间,风和日丽,莆田人民在此耕作收成,谱写了一曲华丽的唐章宋韵。
作为福建建筑最早规模最大的海堤,镇海堤就像福建水利史的封面或扉页,光彩夺目地叙写着伟大的记忆。作为第一功臣的裴次元,在《莆田县志》《兴化府志》上并没有浓墨重彩地歌颂,在有限的历史典籍里,些许的文字只表达他的名字和东甲海堤。而他的籍贯、生平、最后落身何处,对莆田人来说都是一个谜。莆田人不仅在镇海堤纪念馆把他作为主神来祭祀,并世世代代寻找他,寻找他的精神、他的足迹。
二
东甲海堤就像一条横亘在大海之滨的水上长城,从大唐的岁月崛起,又穿越了五代十国,在两宋王朝缤纷的季节里,和木兰陂共同奏响兴化平原风调雨顺的日子,甚至在战火纷飞的元代,东甲海堤安然无恙,日夜守护这一方水土、这一方人。
东甲海堤的被毁,源于一个愚蠢的地方官员的一个非常愚蠢的决定。明洪武二十年(1387年),江夏侯周德兴为防倭寇,将东甲石堤拆掉,把石料运往平海、莆禧,筑建平海卫城、莆禧所城。东甲海堤仅剩土堤一条,孤零零地守望着大海、平原、田野、村庄和即将来临的灾难。
1397年秋天,一次并不强烈的台风来袭,土堤溃决了,海水席卷了兴化平原上的村庄、桥梁和即将收割的稻谷,直至壶公山麓,白茫茫一片。这个庸官员,可能还不知道他苦心经营的平海卫城、莆禧所城,并未能阻止倭寇的袭击。1562年,兴化府城失陷,被屠杀的军民超过三万人。
被毁掉的东甲海堤,从此挡不住东南沿海的暴风潮,隔三差五大面积溃坝,给兴化平原带来了深重的灾难。
明王朝的阳光一直未能晒干莆田人热泪横流的心情,天灾人祸,此伏彼起,蔓延260多年,在那些充满海腥味的悲痛回忆里,莆田人无可奈何,但也充满理想,时不时也掀起兴修水利的高潮,这些举动,仍维持着兴化平原的辽阔与希望。
翻开那几页历史,仍有一群身影依旧在东甲海堤上忙碌着……
明嘉靖十三年(1534年),兴化府知府黄一道深知土堤的弱点,决定重修石堤,但工程尚未完工,被解职离开。同知潭铠继续这项工程,直至修复石堤。
明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秋,风雨交加,并伴有台风,海堤尽溃,海水泛滥,漫流至城外。江南道御史林润疏请帑金修堤,奏准。东甲海堤得以粗略维修。
东甲海堤关乎兴化平原的安全,牵挂着一代又一代莆田人的心。但东甲海堤从不消停,和莆田人起伏不定的命运一样,一直波动着、翻越着,时而风平浪静,时而危机四伏。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想起1280年前的那个伟大的官吏——裴次元,他穷尽一切的思考,科学布局,精心施工,造就一个伟大的工程,历经570余年的台风狂潮,没有发生一次溃堤,成就了莆田的繁荣、发展。局限于当时的生产水平,却能完成如此严谨的水利工程,裴次元劳苦功高,可永载史册。
三
当时间的风翻过了明王朝这页让莆田人爱恨交织的日历,莆田人依旧那样苦守着兴化平原的日出日落,苦守着那个让他们无比热爱的家。
反清复明,一直贯穿清朝前期莆田知识分子的政治思维,左右着他们的人生、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命运。但他们的反抗未能改变历史的进程,给莆田带来更加悲惨的结局。
1661年,清政府实行“截界”政策,东甲海堤被划至界外,沦落为海港,兴化平原汇成一片盐碱地。有些村庄消失了,人口锐减,莆田遭受了空前绝后的灭顶之灾。
此后的1682年、1691年、1752年、1774年、1780年、1790年、1794年,东甲海堤屡受溃决,又反复修筑,莆田人面对着东甲海堤这一巨大的水利工程,束手无策,只能募捐修复、小打小闹,成不了大气候。吹过兴化平原的海风,依旧那样咸涩,依旧那样猛烈。
历史出现了一个可喜的转机,一个莆田乡绅的出现,改变了东甲海堤的存在,也改变兴化平原的命运。
这个在莆田人心目中备受尊敬的乡绅,名叫陈池养。陈池养,字子龙,号春溟,晚号莆阳逸叟,城内后塘人,清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生,清嘉庆十二年(1807年)中举人,嘉庆十四年(1809年)中进士,历署数县知县和三个州知州。1820年,陈池养回归故里,从此不出仕。38岁,风华正茂的陈池养用如此淡泊的心态,远离了五光十色的官场,选择了故乡,选择了另一种安身立命的生活。
目睹东甲海堤反反复复的决口与修复,目睹兴化平原丰歉不定的年成,陈池养吸收裴次元初筑东甲海堤的经验,内筑土堤,外筑石堤,并串设石涵洞,以泄堤内雨水,同时外堤抛叠乱石以拒海潮,经过两年的艰难修筑,东甲海堤以伟岸、坚固的雄姿,重新矗立在兴化湾畔,成为兴化平原一道坚强的屏障。
一些人的名字尽管很少出现在莆田公众生活中,但他们的名字和事迹应该让我们和我们的儿孙们记住。
1827年,正当陈池养四处奔波,积极募捐时,闽浙总督孙尔准予以积极支持,并为其奏檄,募集资金。对于花费巨大的水利工程,财政支持起到决定性的作用,而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孙尔准夫人,慷慨地捐出所有的私房钱,购石块用于加强护堤御潮。
或许还有更多的人为东甲海堤付出努力,奉献财富,他们将和东甲海堤一样永远屹立在莆田人的心中。
经过此次大规模整修,闽浙总督孙尔准亲自为东甲海堤署书:镇海堤。
从1820年始,陈池养一直在兴化大地上奔波,一直处心积虑地思考着兴化平原上的水利设施,为莆田人民的安居乐业努力地奉献着自己的一切。
密密麻麻的年份,密密麻麻的水利设施,这些弥足珍贵的工程至今依旧发挥重要的排洪、泄洪、防涝、防溃作用,为兴化平原此后100多年的肥沃与丰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陈池养居家近40年,致力于莆田水利兴修,使兴化平原整体的水利设施日渐完善,确保兴化平原成为莆田人不可缺少的“粮仓”。此时的兴化府,人口剧增,人民丰衣足食,呈现了一派生机蓬勃的生活景象。
隐藏在历史的书卷里,一个可歌可泣的士子之心,一个足以大书特书的草根英雄,陈池养足以享受任何加予他的赞誉。但他依然埋没于我们的怀念之外,在莆田史书上字里行间流动的些许往事,本该呈现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庙宇里,让世世代代莆田人点燃不熄的烛火香烟,去追思这个伟大的平民。
四
从公元806年始,启开了镇海堤沧桑的历史,至公元820年的秋天,无疑是这本史书的封面,华丽、凝重,无论多少暴风骤雨都不能改变它最初的色泽。
而1387年的春天,被撕裂的长堤失去了那道用巨石相连的灵魂,长堤少了灵魂,成为海水随意淹没、吞噬的对象。前后587年间的凝固成了辉煌的绝唱,哀鸿遍野的往事从1397年那个台风吹起,一页又一页地翻动,并用海水浸过的泪水书写。
其实,镇海堤并不缺少记叙石堤与土堤的笔墨,只是大多是抒写心中的不安,这里的一寸堤都凝结着一个个人的灵魂,日夜倾听着大海的奔腾,兴化平原的鸡鸣犬吠,和一季季稻禾抽穗吐芽的声音,一家家乡亲起早摸黑的脚步声。
而那些被民间最广泛的信仰搬上庙堂与神座的人物,栩栩如生地伫立在人们的心灵之上,裴次元、林润、林兆恩、陈池养、孙尔准、孙夫人、苏儒善、原鲁山等不朽的名字,高贵而又伟大,超越时空的距离,和镇海堤一样高高地耸立,成为兴化平原的丰碑,成为莆田人民心灵的丰碑,在世世代代莆田人仰望的星空上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