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15 09:57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陈支平



序汪毅夫《联结两岸》


陈支平



汪毅夫先生的《聯結兩岸》已經結集,征序於我。我沒有絲毫要客氣推辭的意思,一口答應。我之所以如此孟浪不謙遜,一是忝為汪毅夫先生的老友,卻之不義;二是汪毅夫先生自2018年退休後,勤於撰寫有關海峽兩岸的文史掌故札記,每成一篇,總是第一時間通過微信發給我閱讀。日積月累,居然多達八百餘篇。如此熏陶、欣賞、獲益之後,總是有一些話想說的吧?如今機會來了,自然不宜錯過。

百餘年來,歐風東漸,中國傳統的文史學術,似乎跟不上時代的潮流,人們紛紛向西方學習,把中國傳統的文史學術,改稱為“人文科學”或“社會科學”,並且分門別類,樹立諸如歷史學、語言學、文學、哲學的不同旗纛。大家旗幟鮮明、各自為戰、文史分家,頗有俗語所謂“隔行如隔山”的氣概。

百年來中國的傳統文史學術改行為“人文科學”或“社會科學”,自然有其“與國際接軌”的宏偉志向,不容指摘。但是從我私心狹隘的角度來看,如此一來,中國傳統文史學術中的某些優秀可取之處,是否也隨之被“棄之如敝履”了?套用西哲的一句名言:洗浴之後,連同嬰兒、臟水一起倒掉?延至二十世紀下半葉國家改革開放之後,各行各業講求“規範化”,促使我們今天的所謂學術著作、學術論文,進入到“模式化”的階段。我有時不合時宜地想,這種“模式化”了的文史著作和文史論文,除了便於統計、匯報成績、個人升遷之外,其他方面的優點,我至今還沒有弄明白,還得需要慢慢領會摸索。自從中國傳統的文史學術改行為“人文科學”或“社會科學”並且“規範化”“模式化”之後,別的行當我不太熟悉,不敢胡說,單就我所從事的歷史學而言,至少是以往頗為盛行的“掌故札記”體的史學書寫方式,已經被完全排除在“歷史科學”的大門之外。在中國古代的典籍當中,宋代以前的典籍流傳至今有限,故而此類“掌故札記”的書籍於我們今天較少見到。宋代以來,“掌故札記”類的書籍就逐漸多了起來。明清兩代,“掌故札記”類的書籍蔚為大觀,成為我們今天研究歷史的一種重要文獻來源。其中有些書籍,甚至被後人奉為文史的傳世名作。如明末清初人顧炎武撰寫的《日知錄》,大凡是從事明清史研究的專業人士,沒有不閱讀此書的。再如清人趙翼撰寫的《廿二史札記》,學者稱該書與錢大昕之《二十二史考異》、王鳴盛之《十七史商榷》,並譽為清代私家撰史的三大名著。宋明以來這種“掌故札記”體的文史著述,其在文史上的發明卓見,端的是“不容忽視”!在此舉顧炎武《日知錄》中的兩則簡單記載為例:

有庸吏之貪,有才吏之貪。《唐書·牛僧孺傳》:“穆宗初,為禦史中丞。宿州刺史李直臣,坐贓當死。中貴人為之申理。帝曰:“直臣有才,朕欲貸而用之。”僧孺曰,“彼不才者,持祿取容耳。天子制法,所以束縛有才者。安祿山、朱泚以才過人,故亂天下。'帝是其言,乃止。”今之貪縱者,大抵皆才吏也,苟使之惕於法而以正用其才,未必非治世之能臣也。(卷十三)

《鹽鐵論》言,“匈奴之俗略於文而敏於事。”宋鄧肅對高宗言:“外國之巧在文書簡,簡故速。中國之患在文書繁,繁故遲。”《遼史》言:“朝廷之上,事簡職專,此遼之所以興也。”然則外國之能勝於中國者惟其簡易而已,若舍其所長而效人之短,吾見其立弊也。(卷二十九)

顧炎武的這種札記,字數簡短,史識宏大。如果運用我們今天的所謂“規範化”“模式化”的撰史體例來敘述,真不知道需要多少的篇章方能說得清楚,說得到位,說得如此切中時弊!中國傳統文史學術中的“掌故札記”體例,雖因歐風東漸越刮越烈,但一直到民國時期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初期,依然有其餘緒存在。其中較為突出的當數陳登原先生的《國史舊聞》。書中收有從古至清代的文史札記七百餘條。中華書局在印行此書時的《出版說明》寫道,此書“對愛好歷史的讀者和做研究工作的人不無參考價值”。陳登原先生的《國史舊聞》在學術貢獻上自然無法與顧炎武、趙翼等人相媲美,但是其作為中國傳統文史學術的最後堅持者,依然令人十分敬佩。近年,老友汪毅夫先生不再撰寫學術論文,而是潛下心來,一味地撰寫有關海峽兩岸文史掌故的札記,並且一發不可收,多達八百餘篇。2019年,汪毅夫先生把寫成的250篇札記結集,以《話說兩岸》的書名在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出版印行,2020年又有《顧盼兩岸》(收文286篇)在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出版。現在又有《聯結兩岸》(收文284篇)結集。清代著名學者錢大昕曾為《廿二史札記》作序雲:“其記誦之博,義例之精,論議之平和,識見之宏遠,洵儒者有體有用之學,可坐而言,可起而行也。”汪毅夫先生的文史札記《話說兩岸》《顧盼兩岸》《聯結兩岸》,又何嘗不是如此?更何況於重振文史掌故札記之斯文韶光,其功可僅在咿唔塗鴉之間者哉!章學誠言及學人“以砥柱中流者,特以文從字順,不汨沒於流俗,而於古人所謂閎中肆外,言以聲其心之所得”,不亦此之謂也!

汪毅夫先生的曾祖父汪春源進士為海峽兩岸歷史文化名人,故汪先生對於海峽兩岸文史研究的用情之深,斷非一般人所能比肩。古人雲:“凡文不足以動人,所以動人者氣也;凡文不足以入人,所以入人者情也。氣積而文昌,情深而文摯,氣昌而情摯,天下之至文也。”汪毅夫先生的海峽兩岸文史札記,無不發自他的心聲,情氣並茂,豈可就此輟筆?這就算是老友的一點期望吧!

(作者系廈門大學教授,現任廈門大學人文與藝術學部主任委員、國學研究院院長、中國明史學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