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的任人唯贤与从谏如流
宋志坚
李世民
任人唯贤事关才路,从谏如流事关言路。自古以来,此二者都是执政者绕不开的话题,唐太宗李世民则做得相当出色。
任人唯贤
任人唯贤,不论贵贱、远近与亲疏,这是墨家的主张,与儒家之“亲亲”有别,《墨子》称之为“尚贤”。李世民取墨而舍儒,最突出的表现是,妥善对待秦王府旧部与隐太子李建成以及齐王李元吉的旧部。
魏徵原是李建成的太子洗马,常劝李建成早除秦王。李建成失败后,李世民召见魏徵说:“汝何为离间我兄弟!”魏徵“举止自若”,从容对答说:“先太子早从徵言,必无今日之祸。”李世民“素重其才”,又从他的“举止自若”发现其贤,于是“改容礼之,引为詹事主簿”,后又任命为谏议大夫。王珪原是李建成的心腹,韦挺从小与李建成结交,他们都因李建成与李世民矛盾升级而被李渊流放于巂州。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从巂州召回他们,“皆以为谏议大夫”,并没有因李建成的关系将他们打入另册。
薛万彻也是李建成的旧部并受到赏识。玄武门之变时曾率东宫兵马力战,反扑至秦王府,直到李世民派人出示李建成的首级,才带领数十骑逃入南山。李世民赏识薛万彻之武勇,硬是从山中请了出来并拜他为将。
玄武门之变后,那些散亡于民间的太子党羽虽知有“赦令”而“犹不自安”,贪图功利者则争相告发或抓捕他们去请功邀赏。李世民因此下令:“六月四日已前事连东宫及齐王,十七日前连李瑗者,并不得相告言,违者反坐”,并派遣谏议大夫魏徵宣慰山东,“听以便宜从事”。魏徵途遇州县派人押送原太子千牛李志安、齐王护军李思行去京城,当即根据李世民之“令”,将他们释放。他相信李世民这样做是真诚的。
秦王府的旧部当然也要用,诸如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尉迟敬德。房玄龄曾向李世民反映:“秦府旧人未迁官者,皆嗟怨曰:‘吾属奉事左右,几何年矣,今除官,返出前宫、齐府人之后。’”此处说的“前宫、齐府”就是前东宫和齐王府。在那些“秦府旧人”看来,“除官”于他们,无疑应当优先于“前宫、齐府”之人。但李世民说得明白:“王者至公无私,故能服天下之心。朕与卿辈日所衣食,皆取诸民者也。故设官分职,以为民也,当择贤才而用之,岂以新旧为先后哉!”有人上书,说秦府旧兵“宜尽除武职”,加入皇宫警卫。李世民说:“朕以天下为家,惟贤是与,岂旧兵之外皆无可信者乎!”
不仅“秦府旧人”因“未迁官”有怨言,还有比他们更“亲”的,因为所得之爵位不尽如人意而心中不平,最典型的要数李世民的堂叔淮南王李神通。他“举兵关西,首应义旗”,却位居“专弄刀笔”的房玄龄、杜如晦等人之下。原因在于,李世民认为,房玄龄、杜如晦等人“运筹帷幄,坐安社稷”,论功行赏,应在李神通之先。他对李神通说:“叔父,国之至亲,朕诚无所爱,但不可以私恩滥与勋臣同赏耳!”由于李世民秉公办事,本来“争功”而“纷纭不已”的诸将因此而“悦服”,他们说:“陛下至公,虽淮安王尚无所私,吾侪何敢不安其分。”
李世民既任人唯贤,也不排斥亲近之人。长孙无忌是长孙皇后之弟,皇后数次请求李世民不要任命长孙无忌为相,长孙无忌也很低调,屡屡推辞要职。李世民说,魏徵于我有仇,我委以重任,皇叔与我亲近,我并没有委以重任,我重用你,不是因为一个“亲”字,而是因为一个“贤”字。此所谓“内举不避亲”。
当然,要使经历不同的各种人才,都能心悦诚服,就得以真诚换真诚。贞观元年,有人上书“请去佞臣”,李世民问“佞臣为谁”,回答说:“愿陛下与群臣言,或阳怒以试之,彼执理不屈者,直臣也,畏威顺旨者,佞臣也。”这种“阳怒以试之”的圈套,乃帝王的御人之术。李世民反对。他说:“君,源也;臣,流也;浊其源而求其流之清,不可得矣。君自为诈,何以责臣下之直乎!朕方以至诚治天下,见前世帝王好以权谲小数接其臣下者,常窃耻之。卿策虽善,朕不取也。”
“君子用人如器”这句话,是李世民对奉命举贤却久无所举并以“于今未有奇才”作辩解的封德彝说的。他批驳封德彝:“古之致治者岂借才于异代哉!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诬一世之人。”李世民这样说,也这样做,逐步形成自己的用人格局。贞观六年,他在丹霄殿设宴,王珪奉命当场评品房玄龄以下的诸位大臣说:“孜孜奉国,知无不为,臣不如玄龄。才兼文武,出将入相,臣不如李靖。敷奏详明,出纳唯允,臣不如彦博。处繁治剧,众务必举,臣不如戴胄。耻君不及尧、舜,以谏诤为己任,臣不如魏徵。至于激浊扬清,嫉恶好善,臣于数子,亦有微长。”
王珪说的是这些大臣各自的长处,李世民用的也正是他们的长处。
从谏如流
李世民享有从谏如流的美誉,宋代苏轼称其“从谏近乎圣”。
说到从谏如流,人们想到李世民也会同时想到魏徵。这不奇怪,君之从谏如流与臣之犯颜直谏是互为因果的,君之从谏如流,能鼓励臣之犯颜直谏;臣之犯颜直谏,又能反衬君之从谏如流。魏徵的谏疏,言辞相当尖锐、激切。李世民大多能“从之”并予以褒奖,有“不从”的,事后证明魏徵说得对,也能自我反省且“悔之”。有的当时勉强忍了,心有受辱之感,回家发牢骚说恨不能杀了这个“田舍郎”,经过一番内心挣扎,终究克服心理障碍,继续表彰魏徵的直言敢谏。
贞观六年,李世民于丹霄殿宴请股肱之臣。这位皇上说,魏徵每次进谏,我要是不从,与他说话,总不应答。他要求魏徵,你不会先应答下来,然后再谏吗?魏徵说,那不是“舜戒群臣”说的“尔无面从,退有后言”吗?李世民听后大笑说:“人言魏徵举止疏慢,我视之更觉妩媚,正为此耳!”李世民能容纳得了这种“举止疏慢”的人,这是胸怀宽;“举止疏慢”的人让李世民“更觉妩媚”,这是心术正。李世民从谏如流,除了他懂得“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也与这种胸怀与心术有关。
李世民与群臣雕像
贞观年间能直言进谏的,当然不只魏徵。不妨在此略举数例。
戴胄之谏。贞观元年,兵部郎中戴胄因“忠清公直”被提拔为大理寺少卿。那时,候选官员多有“诈冒资荫”之人,李世民为整饬官风,“敕令”他们自首,否则即处以死刑。没过几天,就有“诈冒资荫”而未自首者出现,李世民要杀他。戴胄直谏说,此人“据法应流”。李世民生气地责问戴胄:“卿欲守法而使朕失信乎!”戴胄则从容诉说“据法应流”的道理以及“敕”与“法”的关系:“敕者出于一时之喜怒,法者国家所以布大信于天下也。陛下忿选人之多诈,故欲杀之,而既知其不可,复断之以法,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也!”李世民终于转过弯子,对戴胄说:“卿能执法,朕复何忧!”(参见《资治通鉴·唐纪八》)
李大亮之谏。贞观二年,凉州都督李大亮有“佳鹰”,李世民派遣凉州使者暗示李大亮将此“佳鹰”献给他。“陛下久绝畋游而使者求鹰”让李大亮疑惑不解,并为此上书密奏。他用了一个二难推理:假如这是陛下的意思,那么与您过去的主张相背离;假如这是使者自作主张,那么就是陛下“使非其人”了。为了一只“佳鹰”,李大亮却对皇上如此咄咄逼人,似乎有点小题大做。然而李世民却对侍臣说:“李大亮可谓忠直”,并“手诏褒美,赐以胡瓶及荀悦《汉纪》”。(以上参见《资治通鉴·唐纪九》)
马周之谏。贞观十一年,时任侍御史马周上疏称,“贞观之初,天下饥歉,斗米直匹绢,而百姓不怨者,知陛下忧念不忘故也。今比年丰穰,匹绢得粟十余斛,而百姓怨咨者,知陛下不复念之,多营不急之务故也”。马周还谈及“宠遇诸王”与“轻州县之选”问题。警告说:“不可使后之笑今如今之笑炀帝”,这些直言李世民过失的话,相当尖锐。李世民却“称善久之”,且立马就对“轻州县之选”问题采取措施:“刺史朕当自选;县令,宜诏京官已上各举一人”。(以上参见《资治通鉴·唐纪十》)
这样的实例举不胜举,本想就此带住,但裴矩之谏有点特殊性,不妨再唠叨几句。李世民担心“吏多受赇,密使左右试赂之”,还当真有人收受绢帛一匹,于是“上欲杀之”。 民部尚书裴矩谏道“陛下使人遗之而受,乃陷人于法”,有违于孔子的“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再说,也有悖于“以至诚治天下”的信条。裴矩原是隋朝旧臣,能直言进谏,李世民特别高兴,专门召集五品以上的官员说:“裴矩能当官力争,不为面从,傥每事皆然,何忧不治!”
司马光为此点赞:“古人有言:君明臣直。裴矩佞于隋而忠于唐,非其性之有变也;君恶闻其过,则忠化为佞,君乐闻直言,则佞化为忠。”(参见《资治通鉴·唐纪八》)
诚哉,司马光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