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16 00:24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陈闽东


·闽人要籍百部评鉴·


63.余怀与《板桥杂记


 

明季烟花繁盛,首推金陵。天启、崇祯年间,虽战祸连年,而远离边患的南京旧都,仍是一片歌舞升平景象。余怀少有才名,风流倜傥,终生未仕,学识渊博,尤擅诗文。常流连青楼歌馆,放情于花酒丘谷间。国变之后,昔日繁华,迅然而逝,群芳故旧,化为尘土。由于种种原因,他的许多著述未能刊刻流传。名闻于世,乃垂老之际,作《板桥杂记》,追忆南都旧院逸事,以抒胸中积愫,发故国哀思。书中对明末南京社会情况,缕述无遗,具有重要的文学成就与史料价值。

 

《板桥杂记》一卷,(明)余怀撰。

余怀(1616—1696),字澹心,又字无怀,号广霞、曼翁,又号壶山外史、寒铁道人、衲香居士、荔城、天衣道者等,晚年自号鬘持老人。祖籍福建莆田,寓居南京。《长乐县志》卷三十《杂录》引《雪鸿堂诗话》云:“苏门余澹心曰:‘余闽人,而生长金陵。生平以未游武夷、未食荔枝为恨。”此可推知,余怀生于南京、长于南京,莆田为其祖籍。

余怀天资聪颖,少有声于时。侯方域在《曼翁诗序》中言:“少而十五能为诗。”二十余岁就声誉金陵,与杜濬、白梦鼐齐名,号“余杜白”,金陵市语转为“鱼肚白”。明崇祯十三年到十四年间(1640—1641),在范景文幕府担任书记一职。偶尔出入旧院,为北里之游,“长板桥边,一吟一咏,顾盼自雄。所作歌诗,传诵诸姬之口,楚润相看,态娟互引。余亦自诩为平安杜书记也。”(余怀:《板桥杂记·序》)此时余怀,春风得意。

崇祯十五年(1642),余怀参加了在苏州虎丘举行的复社大会,与郑元勋、冒襄、邓汉仪、白梦鼎、杜濬、方以智等诸名士会。同年秋,参加南都乡试不第,愤郁成疾,避栖霞山寺。十七年(1644),甲申之变后,在南京成立的弘光政权要臣马士英、阮大铖等人大肆迫害东林与复社人士。余怀亦深陷其中,“及至皇舆倾复,江南建国,权奸握柄,引用险人。阉人得志,修怨报仇,目余辈如党魁,必尽杀乃止。余以营救周(镳)、雷(縯祚)两公,几不免虎口。”(冒襄辑:《同人集》卷二《冒襄巢民先生七十寿序》)于是开始了他的流亡生活,漂泊往来于南京、扬州及苏州一带。即使弘光政权覆灭后,阮、马势力不再,余怀在易代之际,仍然惶惶无定。

清顺治七年(1650),吴伟业倡议于嘉兴南湖成立十郡大社,余怀闻之,于四月开始三吴之行。康熙八年(1669),由金陵迁往苏州,开始隐居生涯。十年(1671),为李渔《闲情偶寄》作序。晚年的余怀,主要活动在苏州一带。其生活虽然已经大不如从前,然度日尚可。二十九年(1690)和三十一年(1692),余怀两次与曹寅等人聚会于尤侗揖青轩。三十四年(1695),余怀以所著《砚林》一卷寄张潮,嘱张潮刊行。三十五年(1696)六月,逝于苏州,享年81岁。

余怀风流、学识渊博、精于史学、尤擅诗文,真可谓多才多艺,蔚为大家。同时,还是一位戏曲家与评论家。余怀的一生,笔耕不辍,写下大量著作。他在为张潮《幽梦影》作《序》时自称:“故余于咏诗撰文之暇,笔录古轶事、今新闻,自少至老,杂著数十种。如:《说史》《说诗》《党鉴》《盈鉴》《东山谈苑》《汗青余语》《砚林》《不妄语述》《茶史补》《四莲花斋杂录》《曼翁漫录》《禅林漫录》《读史浮白集》《古今书字辨讹》《秋雪丛谈》《金陵野抄》之类,虽未雕版问世,而友人借抄,几遍东南诸郡,直可傲子云而睨君山矣!”!( 张潮:《幽梦影》,《昭代丛书》别集六)

然由于诸多原因,余怀的许多著作在当时未能刊刻流传,要不是在垂老之际,作《板桥杂记》一部,余怀则恐早已湮没无闻矣!余怀的著作究竟有多少种?至今尚难确定。据学术界研究梳理,余怀的传世著作,除了《板桥杂记》之外,尚约有:《甲申集》《江山集》《玉琴斋词》《余澹心集》,《枫江酒船诗》《味外轩诗辑》《板桥杂记》《三吴游览志》《宫闺小名后录》《味外轩集·(戊申)看花诗》《咏怀古迹》《七歌》《王翠翘传》《妇人鞋袜考》等14种,而散见于其他著述记载的余怀作品至少还有《古今精义抉录》《曼翁诗》《茶苑》《鸳鸯湖传奇》《集翠裘》《研山》《研山草堂文集》《生平萧瑟诗》《梅花诗》《味外轩稿》等10种。此外,还有相当一部分的余怀题辞、序跋、批语、尺牍以及散见诗词等等。(参见方宝川、陈旭东《余怀及其著述》,《福建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2期)2005年,广陵书社出版了福建省文史馆陈虹主编的《福建丛书》第三辑之三,收录了方宝川执行主编的余怀集》,汇编了部分余怀的著述,可供读者阅读参考。

《板桥杂记》一卷,是一部记述明朝末年南京十里秦淮南岸长板桥一代旧院各方面见闻的文学著作。南京古来为东南重镇,六朝都会,文学昌盛,经济繁荣,民生富庶,明代尤甚。朱元璋定都南京时,实行官妓制,将掳获元代官吏、将士之妻女立为乐籍。南京自此成为烟花繁盛之地,而又以旧院为最。余怀所生活的天启、崇祯年间,明朝统治腐朽透顶,各种矛盾迅速激化,社会动荡不安。在西北,有李自成、张献忠为首的农民军,声势浩大,先后攻克洛阳、西安、成都,渐成燎原之势。在辽东,有努尔哈赤建立的满清政权,占尽长城以北,大肆掳掠人口、财物。明统治集团内部,有魏阉专权,党争之祸。明帝国危若累卵,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而此时的南京因远离边患,却仍是一片清平景象,富豪权贵、名流俊彦照旧奢靡于此。余怀在《同人集》中忆道:“当是时,东南无事。方州之彦,咸集陪京。雨花桃叶之间,舟车恒满”。此时的余怀,年少俊秀,风流潇洒,也常出入旧院,广识名妓。《闲情偶寄·余怀序》中自言:“往余年少驰骋,自命江左风流,选妓填词,吹箫跕屐,曾以一曲之狂歌,回两行之红粉。”在《板桥杂记》序中也自道:“余生也晚,不及见南部之烟花,宜春之弟子。而犹幸少长承平之世,偶为北里之游。长板桥边,一吟一咏,顾盼自雄。所作歌诗,传诵诸姬之口,楚润相看,态娟互引。余亦自诩为平安杜书记也。”而经甲申之变,崇祯自缢,王朝倾覆。随后,清军占领南京,血腥屠杀、剃发易服。余怀亦破产丧家,流亡他郡。故园繁华毁灭,旧院群芳凋萎。在此背景下,晚年之余怀,据亲历见闻,回忆撰写《板桥杂记》,借风月杂谭,寄景物全非之郁志,抒怀念故园之情。

《板桥杂记》大致作于作者逝世前三年。全书分三部,即上部雅游,中部丽品,下部轶事。卷首、卷末有作者自撰的序跋。《序》言部分,余怀以主客问答的方式述其作文的深意。“或问余曰:‘《板桥杂记》何为而作也?’余应之曰:‘有为而作也’”(余怀:《板桥杂记·序》)。说明此书乃有为而作,“此即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所系,而非徒狭邪之是述,艳冶之是传也”。(同上)此书并非只是纨绔子弟怀念青楼的述怀,书中记艳冶,述狭邪只是表象,其用意乃在抒发昔胜今衰的兴亡之感。清人吕坤有《板桥杂记·序》,深切体会到余怀深意之所在。该《序》曰:

曼翁当鼎革时,剩水残山,潸潸泪眼。祖香草美人遗意,记南曲珠市诸名姬,述其盛衰,悲其聚散,一寓眷眷故人之思,至一唱三叹.著淑慝,寄褒讥,抑微显矣。此自序有知我罪我之说,不诬也。特借酒于歌儿狎客,冶游艳遇之胜,使人目怡神荡,历百数十年,都被瞒过。

上部雅游,描写了金陵胜景及旧院概况。如对秦淮灯船之盛如此描写道:

秦淮灯船之盛,天下所无。两岸河房,雕栏画槛,绮窗丝障,十里珠帘……薄暮须臾,灯船毕集,火龙蜿蜒,光耀天地。扬槌击鼓,蹋顿波心。自聚宝门水关至通济门水关,喧阗达旦。桃叶渡口,争渡者喧声不绝。

此外,该部还依次介绍了教坊司、长板桥、河房、梨园南曲、贡院等与旧院的关系。作者身临其境、目睹其事,所记述涉及金陵古都社会生活及民俗风情方方面面,具备重要的史料价值,对今天研究明清之际金陵社会风貌具有着十分重要的参考借鉴作用。

中部丽品,写秦淮名妓万千风情。共记有秦淮名妓25人,其中旧院22人,珠市3人。书中对每人生平经历、品貌专长、举止风流,细述甚详。重点介绍了李湘真、葛嫩娘、董小宛、卞玉京、寇白门等,塑造了一批青楼女子栩栩如生的群像。如李十娘“生而聘婷娟好,肌肤玉雪,既含睇兮又宜笑”,顾媚“庄妍靓雅,风度超群,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肢轻亚”,董白“针神曲圣,食谱茶经,莫不精晓”等等。然而遭逢明清之际,兵火之变,纵万般风情,也难逃厄运,美人纷纷化为尘土。又如着重描写了大义凛然,坚贞不屈的葛嫩,嫩为孙克咸妾。“甲申之变,移家云间。间道入闽,授监中丞杨文骢军事。兵败被执,并缚嫩。主将欲犯之。嫩大骂,嚼舌碎,含血喷其面,将手刃之。克咸见嫩抗节死,乃大笑曰‘孙今日登仙矣!’亦被杀。”此外,如董小宛劳瘵而死,马婉容不知所终,宋蕙湘被掳为奴,赵雪华蒙难异域等等。通过一个个无辜女子的悲惨命运,作者在无限感伤之余,也间接表露了对当时满族统治者残暴野蛮的控诉与抗争。

下部轶事,描写了一批挥金如土的王孙公子和风流倜傥的社会名流。复社成员如钱牧斋、吴梅村、冒辟疆、侯朝忠、方密之、孙克咸等。挥金如土的富家公子,如徐青君“造园大功坊侧,树石亭台,拟于平泉、金谷。每当夏月,置宴河房,日选名妓四、五人,邀宾侑酒。木瓜、佛手,堆积如山;茉莉、珠 兰,芳香似雪。夜以继日,恒酒酣歌,纶巾鹤氅,真神仙中人也”。当国变之后,王孙公子,也穷苦潦倒。如徐青君“乙酉鼎革,籍没田产,遂无立锥;群姬雨散,一身孑然; 与佣、丐为伍,乃为人代杖。”今昔对比,令人唏嘘!

书后为作者自题《跋》,重申写作之意图:“抽毫点注,我心写兮。亦泗水潜夫记《武林旧事》之意也,知我罪我,余乌足以知之?”作者说明作此书,是效仿南宋周密,宋亡而不仕,以著书来抒发胸中积愫、寄托对故国的哀思。

总而言之,余怀在《板桥杂记》中,据亲历见闻,既描写了明末秦淮旧院的繁华盛况,又描写了明亡后,经战火摧洗,昔日繁华,迅然而逝,金陵河畔,只剩断井颓垣;秦淮旧院,美人栖身黄土的凄凉境况。通过这种昔是今非的方式寄寓作者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的情怀。因此,书中虽记艳冶,述狭邪,但不可仅以章台纪胜之书、艳冶游荡之文而一棒打杀。

《板桥杂记》刊本颇多,面世以后不断被传抄、翻刻、刊行,并收入各种丛书。最早收入《昭代丛书》甲集第四帙,清康熙三十六年(1697)诒清堂刻本;后又有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说铃》校刊本、清初抄本《冶游编》、乾隆五十九年(1794)大酉山房刊《龙威秘书》本,道光二十九年(1849)刊本《昭代丛书》,同治间务本堂校刻巾箱本《艺苑捃华》、清光绪王韬校刊本《艳史丛钞》,光绪二十四年(1898)长沙叶氏校刻本《双梅闇阁丛书》,光绪二十七年(1901)晦斋刊本《金陵丛书》等等。200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李金堂校注本《<板桥杂记>外一种》,颇便读者阅览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