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书信文化例析
书信是人们用来交际的一种应用文体。其中有不少思想性、艺术性俱佳的杰作,是中华传统文化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
书信写作内容极其广泛,功能多种多样,叙事、议论、抒情、状物、写景,众体俱备。文风百花齐放,无成法,无定体,或寥寥数语,言简意赅;或洋洋千言,尽情挥洒。语言活泼自由,率直如家常话,不避方言俗语,还有用诗词替代书信的。
书信散见于史籍和各种文集,篇目浩繁,本文试图从书信内容和作用的角度,分为政治论辩、道德诫勉、立身处世、论文治学、友谊亲情等类,结合名篇实例,作一些初步的探析。
政治论辩 古代官员、士人,往往因政治派别、政治观点或某一具体政治事件的纷争,通过书信往来,开展辩论。这类书信,辞锋犀利,说理透辟,多有名篇。如李陵《答苏武书》、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欧阳修《与高司谏书》、王安石《答司马谏议书》等,收录于《古文观止》和其他文集。试举两例:
一是丘迟《与陈伯之书》。丘迟是南朝齐梁间著名文人;陈伯之原为梁朝江州刺史,听信部下挑唆,投奔鲜卑族政权北魏。梁武帝派兵攻伐北魏,丘迟奉命写信劝陈伯之反正归降。这封信首先晓之以理,从政治上批评陈伯之叛国投敌的不明智,反复申明梁朝不究既往的政策和化敌为友的宽容,指出只有反正才是他唯一的光明出路。继而动之以情,告知陈伯之:“将军松柏不剪(祖坟没有损毁),亲戚安居,高台(住宅)未倾,爱妾尚在,悠悠尔心,亦何可言。”(您细细思量,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恨(您登上城楼,遥望故国的军威和美丽风光,想起往昔,能不伤心动情吗)?”陈伯之慑于梁朝大军压境,读了丘迟来信,终于反正归顺。
二是宗臣《报刘一丈书》,宗臣是明朝文学家,原任吏部员外郎,因耿直刚正,得罪奸相严嵩,被贬外任福建布政参议。刘一丈是他的长辈,写信劝他注意“上下相孚”(搞好上下级关系,互相信任)。宗臣在给刘一丈的复信里,紧扣“上下相孚”一语,借题发挥,狠揭官场丑态。当时,严嵩及其子严世蕃权倾天下,京师民谣有“大丞相,小丞相”之说。“凡文武擢迁,不论可否,但衡金之多寡而畀之(任命)。”对这种贿赂公行,买官卖官的腐败,宗臣作了细致生动的描绘揭露:
今世之所谓“孚者何哉?日夕策马,候权者(不指名地点了严嵩)之门,门者(守门人)故不入,则甘言媚词作妇人状,袖金以私之。即门者持刺(名片)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见,立厩中仆马之间,恶气袭衣袖,即饥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扳客曰:“相公(宰相)倦,谢客矣,客请明日来。”即明日又不敢不来,夜披衣坐,闻鸡鸣既起盥栉。走马推门。门者怒曰:“为谁?”则曰:“昨日之客来。”则又怒曰:“何客之勤也!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客心耻之,强忍而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门者又得所赠金,又立向所立厩中。幸主者出,南面召见,则惊走匍匐阶下。主者曰:“进!”则再拜,故迟不起,起则上所上寿金(贿金)。主者故不受,则固请;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之。然后命吏纳之,则又再拜,又故迟迟不起,起则五六揖始出。……马上遇所识,既扬鞭语曰:“适自相公家来,相公厚我,厚我(很看得起我)!”且虚言状(揑造相公厚待的情形)……相公又稍稍语人曰:“某也贤,某也贤(某,指行贿者闻者)”亦心计交赞之。此世所谓上下相孚也,长者谓仆能之乎?”
宗臣把行贿者的恬不知耻,低声下气,奴颜婢膝,拍马吹牛;守门人的狗仗人势,刁难勒索,权相的高高在上,故作姿态,内心贪欲,写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对官场文化极尽讽刺之能事,表明了自己深恶痛绝的态度。确是一幅漫画化的官场群丑图。
道德诫勉 中华传统文化重德。古代书信中不少是长辈劝勉子弟加强道德修养的。这类书信往往语重心长,谆谆教诲,期望殷切,循循善诱。
如司马光《与子康书》。司马光是北宋史学家,曾任宰相。一般认为如此高官显爵,当是豪华富贵,养尊处优的了。而司马光写信,却诫勉其子履行节俭,力戒奢侈。说:“吾本寒家,世清白相传……平生衣取蔽寒,食取充腹。”信中称颂宋真宗的宰相张知白,过着贫士一样的生活。外人嘲讽他假作俭朴,装点门面。张知白感叹:“吾今日之俸。虽举家锦衣玉食,何患不能?然人之常情,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吾今日之俸,岂能常有?身岂能常存?一旦异于今日,家人习奢已久,不能顿俭,必致失所。岂若吾居位,去位,身在,身亡,常如一日乎!”说明养成俭朴美德,是深谋远虑的卓见。司马光这封信在封建时代,对于个人美德、家庭道德、政治道德的养成,具有普遍意义。时至今日还值得借鉴。
又如张之洞《致儿子书》。张之洞是官至一品的封疆大吏,晚年当了军机大臣(宰相)。写此信时,清朝已废科举,他让儿子到日本士官学校留学习武。写信的主要内容之一,是教育儿子勿以贵公子自居。应当“自视为贫民,为贱卒(地位低下的士兵),苦身戮力,以从事于所学。……尤戒有狭邪(嫖娼)赌博等行为,即幸不被知悉,亦耗费精神,抛荒学业。万一被人发觉,甚或为日本官吏拘捕,则余之面目,将何所在?”表现出张之洞教育子弟有高度责任感;告诫“官二代”不搞特殊化,不胡作非为的见解,也是很可贵的。
立身处世 作为有思想感情的高等动物,人的言谈举止,既体现自身素质,又影响他人。所以怎样做人,怎样待人接物,就受到普遍关注。古代书信对此有不少好的见解。
例如,明朝支大伦《示儿书》:“丈夫遇权门须脚硬(与权势者打交道要站得直行得正);在谏垣须口硬(当谏官敢讲逆耳忠言);入史局须手硬(编撰历史要秉笔直书,无所忌讳);值肤受之诉须心硬(听到别人如受切肤之痛般的诉苦,不要心软,要冷静分析真伪),浸润之谮须耳硬(有人不断说别人的坏话,不要轻听)。”全信只五句话,关键在“硬”,强调做人要做硬骨头。
朱熹《给长子书》则谈了处世交友之道:“交游之间尤当审择。虽是同学,亦不可无亲疏之辨。……大凡敦厚忠信,能攻吾之过者,益友也;其谄谀轻薄,傲慢亵狎,导人为恶者,损友也。”亲益友,疏损友,也是立身处世的重要素养。
特别值得一提的郑板桥的书信。郑板桥诗、书,画“三绝”,清朝文化名人。可他在家书里从未流露高人一等的情绪,反复教育子弟平等待人,忠厚待人。《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说:“愚兄平生最重农夫。新招佃地人(佃户),必须待之以礼。彼称我为主人,我称他为客户,主客原是对待之义,我何贵而彼何贱乎!要体貌他,要怜悯他;有所借贷,要周全他;不能偿还,要宽让他。”“天寒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糙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体贴入微,充满了人情味。《潍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二书》,要他教育好自己留在家里的儿子,“务令忠厚悱恻(有同情心),毋为刻急(刻薄粗暴)。”“家人(仆人)儿女,总是天地间一般人,当一般爱惜,不可使吾儿凌虐他。凡鱼果饼,宜均分散给,大家欢喜跳跃。若吾儿坐食好物,令家人子远立而望,不得一沾唇齿,其父母见而怜之,无可如何,呼之使去,岂非割心剜肉乎!”家常琐事,郑板桥总是将心比心,体恤弱者,充满人文关怀。
论文为学 探讨文学艺术以及读书求知的书信。
如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提出“发愤著书”的著名观点,以“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髌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等一系列历史事实,说明文史著作与作者身处逆境,亦即源于生活实践的关系。
唐朝大诗人白居易《与元九书》,提倡“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现实主义精神。用自己创作的揭露时政黑暗的诗歌,引起“众口籍籍,已谓非宜矣”;“众面脉脉,尽不悦矣”;“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执政柄者枙腕矣”;“握军要者切齿矣”等等强烈反响,印证了现实主义的批判力量。
明朝一代文宗唐顺之所写《答茅鹿门知县书》,主张文章“直据胸臆,信手写出”。以为文章最根的东西是“精神命脉骨髓”“非洗涤心源,独立物表,具今古只眼者,不足以与此”。唐顺之的信还进一步申述:“今有两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谓具今古只眼者,即使未曾操纸笔,呻吟学为文章(无病呻吟地学写文章)但直据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虽或疏卤,然绝无烟火酸馅(庸俗迂腐)习气,便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字。”相反,另一人虽然专门学过写作,文章中规中矩。“然翻来复去,不过是几句婆子舌头语(老掉牙的陈词滥调),索其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绝无有也,则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下等)。”这种反对形式主义,蹈袭陈习,提倡富有创见,自然清新的文学创作与批评的见解,具有解放思想的进步意义。
关于读书求知,清朝彭端淑的《为学一首示子侄》这封信,主要谈学习重在态度端正,努力勤奋:
人之学有难易乎?学之,则难者亦易矣;不学,则易者亦难矣。吾资(天赋)之昏,不逮人也;吾才之庸,不逮人也,旦旦而学之,久而不怠焉,迄乎成,而亦不知其昏与庸。吾资之聪倍人也,吾才之敏倍人也,摒弃而不用,其与昏与庸无所异也。……是故聪与敏,可恃而不可恃也。自恃其聪与敏而不学者,自败者也。昏与庸,可限而不可限也,不自限其昏与庸而力学不倦者,自力者也。
雄辩地证明了为学的难与易,天才与愚钝、聪敏与平庸互相转化的辩证关系,而关键在于主观能动性,也就是坚持不懈地努力学习。
另一封是清朝名臣左宗棠《致孝威、孝宽》,孝威、孝宽是左宗棠的儿子。左宗棠信中说他们“读书总是混过日子,身在案前,耳目不知用到何处。心中胡思乱想,全无收敛归著之时”,望子成龙的左宗棠为之发愁,“夜间思及,辄不成眠”,写了一封长信,要儿子立志攻读,还具体详细地谈了“读书要目到、口到、心到”的方法。特别是“心到”;“用心体会,一字求一字下落,一句求一句道理,一事求一事原委;虚字审其神气,实字求其义理,自然渐有所悟,一时思索不得,即请先生解说。一时尚未融渐(融会贯通),即将上下文或别章别部义理相近者反复推寻,务期了然于心。”可谓苦口婆心,所谈读书方法也切实可行。
亲情友谊 如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通信。卓文君是四川临邛富商卓王孙之女,貌美新寡,归居娘家。司马相如在卓家做客,两人相爱私奔,卖酒为生,文君当炉,相如洗碗。相如工辞赋,受到汉武帝赏识,进京做官,显贵后想纳妾,卓文君写信批评司马相如“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比喻喜新厌旧)。”信最后说:“朱弦啮(咬断),明镜缺,朝露晞,芳弦歇(都用来比喻感情破裂),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毋忘妾!锦水汤汤,与君永诀!”主动提出离婚诀别,表现了独立不羁的坚强性格。司马相如《报卓文君书》说:“五味虽甘,宁先稻黍(比喻新人比不上妻子)。”“诵子嘉吟,而回予敬步,当不令负丹青,感白头也!”表示回心转意,不使卓文君老年孤独。卓文君的信就是有名的《白头吟》留下了一段动人的爱情佳话。
写深厚真挚友谊的,莫过于清词人顾贞观写给吴汉槎的两首《金缕曲》,以词代书,别创一格。顺治年间,吴汉槎参加江南乡试,中举。受人诬陷,与父母兄弟妻子举家流徙到荒僻苦寒的宁古塔。词札之一云:
季子(古代兄弟以伯仲叔季排行)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邪恶之人)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乎。冰与雪,周旋久(泪痕莫滴牛衣(粗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劝慰吴汉槎不要过于悲伤,虽然被贬戍边荒,但依然全家团聚,这是很难得的)?比似红颜多薄命,更不如今还有,只是绝塞苦寒难受。二十载包胥承一诺,盼鸟头马角终相救。(用了两个典故。前一个说春秋时楚大夫申包胥与伍子胥为知交,子胥被迫出走时对申包胥说:“我必覆楚。”包胥说:“我必存之。”作者借以表示自己一定要实现救汉槎的诺言。后一个说:燕太子丹作为人质留秦,要求回国。秦王说,乌白头,马生角,才能放你回去。作者借以表示困难重重也要营救)置此札,兄怀袖!
其时,顾贞观在乾隆皇帝宠臣纳兰明珠家作馆,明珠之子,即富有感情、才情的文学家纳兰性德看到此词,感动得“泣下数行”,请求父亲从中调停,终于使吴汉槎得以生还。陈延焯《白雨斋词话》评:“二词纯以性情结撰而成,悲之深,慰之至,叮咛告诫,无一字不从肺腑流出,可以泣鬼神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