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孙伏园的“后期疏远”
孙伏园在《鲁迅日记》中的出现频率,是从1919年起迅速提高的。从编辑《国民公报》副刊和《晨报副刊》到创办《语丝》和主编《京报副刊》,包括《阿Q正传》在内的鲁迅的不少作品都由孙伏园编发,孙伏园的编辑工作也受到鲁迅的全力支持,他们俩的名字是常常连在一起的:一起在报刊上出现,一起在匿名信上出现,甚至连疯子到鲁迅家里发疯时也自然而然地将他们连在一起,可见他们在共同事业的基础上进行的交往和结成的友谊之深。然而,鲁迅到上海定居后不久,他们之间逐渐疏远。《鲁迅日记》中有关孙伏园的最后的记载有这样几条:1928年2月29日记“晚伏园来”;1928年3月14日记“得伏园信”;1929年3月20日记“伏园、春台来”;1929年4月13日记“上午得孙伏园等明信片”。此后,孙伏园的名字在《鲁迅日记》中不再出现。对于许多因鲁迅而知道孙伏园的人来说,这无异于孙伏园在他们视野中的消失。当然,孙伏园并没有消失,他从法国留学回国后即在地处河北定县的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简称“平教会”)工作,也因了“平教会”,他在抗战期间被聘任为湖南衡山县(系平民教育的实验县)县长和士兵月刊社(由“平教会”参与合办)社长,并兼任《中央日报》副刊主编。
关于鲁迅与孙伏园的“后期疏远”,孙伏园在《忆鲁迅先生》一文中曾做过一点解释。他说:“鲁迅先生后几年多用时间于写作,关于厦门和广州,都有详尽的记载;我却被武汉、欧洲、定县这三段不同的生活所隔,有时翻阅鲁迅先生记载华南景物的文字,竟有如同隔世之感了。只是鲁迅先生从广州返上海时,和我将要从上海动身赴欧洲时,这中间我们有许多次谈话的印象至今还是深刻的。我从欧洲回国,以后便长期住在华北宋城,曾有三四次经过上海,总是匆促得很。周乔峰先生在商务印书馆,访问比较方便,有时也正值鲁迅先生的住址不能公开,我于是只求乔峰先生代为问好。”考察孙伏园与鲁迅后期的关系,这些话值得参考。然而,这只是孙伏园在《鲁迅日记》不再出现的一个因素,却不是唯一的因素。
在1927年11月之后,鲁迅与孙伏园的关系很有些变化,其原因大概有二。
一是因为孙伏园与“北新”老板李小峰关系的恶化,“闹开之后”方才知道有些事使鲁迅感到不快。而且,在这件事上,鲁迅对孙伏园的不满明显会更多一些。他在1927年12月26日给章廷谦的信中说,“伏园与小峰的事,我一向不分明。他们除作者版税外,分用净利,也是今天才知道的。但我就从来没有收清过版税。……而现在却以为我‘可以做证人’,岂不冤哉!叫我证什么呢”;又说“我所不满足的,是合作时,将北新的缺点对我藏得太密,闹开以后,将北新的坏处宣传得太多”,很明显,这些话其实都是说孙伏园的。合作时的“藏得太密”,乃是因为利益关系而将鲁迅当做外人,这无疑使鲁迅感到很不愉快,在这些方面,他与他们本来不大计较的,尤其是他为《语丝》所做的一切,几乎都是“义务劳动”。这种“藏得太密”,原是孙伏园与李小峰都有份的。然而,鉴于孙伏园在“将北新的坏处宣传得太多”,对于李小峰,鲁迅反而说了几句颇有些好感的话:“我到上海后,看看各出版店,大抵是营利第一。小峰却还有点傻气。前两三年,别家不肯出版的书,我一绍介,他便付印,这事我至今记得的。虽然我所绍介的作者,现在往往翻脸在骂我,但我仍不能不感激小峰的情面。”在1927年10月间与鲁迅还多有接触的孙伏园,也会感觉得到这种情感的倾向。在此后的《鲁迅日记》中,李小峰依然频频出现,孙伏园却是渐渐淡出了。
二是孙伏园之办嘤嘤书屋和编辑《贡献》杂志。1927年12月9日,鲁迅在给章廷谦的信中说:“……伏园则在办一种周刊,曰《贡献》(实在客气之至)。又听说要印书,但不知其详,因为极少见。”《贡献》是国民党改组派的刊物。1928年5月4日,鲁迅在致章廷谦的信中说:“对于《贡献》,渺视者多。”1929年1月6日,鲁迅在致章廷谦的信中又说:“嘤嘤书屋久不闻嘤嘤之声,近忽闻两孙公将赴法留学,世事瞬息万变,我辈消息不灵,所以也莫明其妙。”此处所说之“两孙公”即为孙伏园孙福熙兄弟,可见至少在这个时候,孙伏园兄弟尚在上海,却与鲁迅“极少见”。孙伏园之办《贡献》与嘤嘤书屋,给人一个感觉,就是要与《语丝》以及北新书屋唱对台戏,这当然也使鲁迅感到不快。尤其是《语丝》杂志,这是鲁迅与孙伏园都曾全力投入的刊物。《贡献》在上海创刊,大致就在《语丝》在北京被查封之后不久。《语丝》日后移到上海来办,鲁迅应李小峰之邀出任编辑,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又发生了江绍原的荐稿事件。鲁迅在《我与〈语丝〉的始终》中说到此事:“江绍原先生绍介了一篇油印的《冯玉祥先生……》来,我不给编入之后,绍原先生也就从此没有投稿了。并且这篇油印文章不久便在也是伏园所办的《贡献》上登出,上有郑重的小序,说明着我托辞不载的事由单。”这当然更使鲁迅大为不快。
在此之前,鲁迅对孙伏园也曾有过“微词”与“腹诽”。
1925年,因为《语丝》的发展,使《晨报》“似乎也颇受些打击”,于是该报曾派人“和伏园来说和”,孙伏园曾面带“胜利者的笑容”对鲁迅说:“真好,他们竟不料踏在炸药上了!”这使鲁迅感到很不是滋味,他在《我与〈语丝〉的始终》中说:“这话对别人说是不算什么的。但对我说,却好像浇了一碗冷水,因为我即刻觉得这‘炸药’是指我而言,用思索,做文章,都不过使自己为别人的一个小纠葛而粉身碎骨,心里就一面想:‘真糟,我竟不料被埋在地下了!’”当然,这一“腹诽”是事后方才说出来的。当时悄悄说过的也有一事,是在1925年6月13日给许广平的信中说的:“囗囗的态度我近来颇怀疑,盖出于不得已。因为似乎已与西滢大有联络。其登载几篇反杨之稿,盖出于不得已。今天在《京副》上,至于指《猛进》,《现代》,《语丝》为‘兄弟周刊’,大有卖《语丝》以与《现代》拉拢之观。或者《京副》之专载沪事,不登他文,也还有别种隐情,(但这也许是我的妄猜)《晨副》即不如此。”这段文字中的“囗囗”在原件中写的就是“伏园”,《两地书》正式出版时,才代之以“囗囗”。当然,鲁迅在写下这几句话的时候就留有余地,叫做“这也许是我的妄猜”。
“腹诽”与“微词”,往往出于一时的不满。这种不满,既可以由日后出现的新的事实加深,也可以由日后出现的新的事实淡化以至于消失。实际上,鲁迅在此后两年多中,与孙伏园的关系还是颇为密切的。1927年夏,孙伏园孙福熙兄弟和李小峰发生矛盾之后,由孙福熙设计封面的陈学昭的《寸草心》交新月书店出版。鲁迅对此很不满,他在7月28日给章廷谦的信中说:“小峰和春台之战,究竟是如何的内情,我至今还不了然;即伏园与北新之关系,我也不了然。我想,小and和春之间,当尚有一层中间之隔膜兼刺戟品,不然,不至于如此。我以为这很可惜,然而已经无可挽救了。至于春台之出而为叭儿辈效力,我也觉得不太好,何至于有深仇重怨到这样呢?”但不满不等于疏远,实际上这件事也未曾立即影响鲁迅与孙伏园兄弟的关系。从《鲁迅日记》,鲁迅从广州抵达上海后的前几十天中:孙伏园兄弟与鲁迅的接触还是颇为频繁的。所以,以我之见,加深鲁迅对孙伏园之不满,以至于“后期疏远”,主要是鲁迅到上海之后,孙伏园“将北新的坏处宣传得太多”的“言”与办嘤嘤书屋和编《贡献》杂志之“行”。
鲁迅写于1929年12月的《我与〈语丝〉的始终》一文,与孙伏园李小峰二人都有些关联——因为版税问题,鲁迅与李小峰也弄得差一点打官司。1930年2月22日鲁迅在给章廷谦的信中说:“语丝派的人,先前确曾和黑暗战斗,但他们自己一有地位,本身又便变成黑暗了,一声不响,专用小玩意,来抖抖的把守饭碗。……今年我在《萌芽》上发表了一篇《我与〈语丝〉的始终》,便是赠与他们的还留情面的一棍……”此处所谓“赠与他们的还留情面的一棍”,用词相当讲究,在这“他们”之中,既有李小峰,也有孙伏园。1933年4月,《两地书》出版之时,鲁迅将当年“腹诽”中的“伏园”二字代之以“囗囗”,也是“还留情面”的表现。这一切,别人或许弄不清楚,孙伏园本人当然是很明白的。他在《忆鲁迅先生》一文中说“只是鲁迅先生从广州返上海时,和我将要从上海动身赴欧洲时,这中间我们有许多次谈话的印象至今还是深刻的”,这印象深刻的“许多次谈话”究竟谈的是什么,却是只字不提。其实,这“许多次谈话”只是发生在1927年10月至12月间,此后,他们就很少来往了,孙伏园将一切都归结为“被武汉、欧洲、定县这三段不同的生活所隔”,悄悄地避开了上述种种弯曲,在他,或许是因为这些恩恩怨怨很难用几句话说得清楚,索性不再提起;在别人,却很容易因此而觉得他不够磊落了。
有人认为,鲁迅与孙伏园的联系渐疏,以至于1929年之后他的名字在《鲁迅日记》中不再出现,其主要原因是孙伏园的政治倾向文学观点“日渐偏右,甚至逐渐堕落下去”,因而被鲁迅所“鄙视”,而孙伏园经过上海时与鲁迅会见,也只是“师生礼节上的会见罢了”。所谓“孙伏园经过上海时与鲁迅会见”,孙伏园自己未曾说起,他说的倒是因为种种原因,“只求乔峰先生代为问好”,《鲁迅日记》也没有记载,不知这种“师生礼节上的会见”有何依据?对于鲁迅与孙伏园的“后期疏远”,这种解释也过分地着眼于政治的层面,“日渐偏右”云云则有违于历史事实。1927年3月至9月,孙伏园在武汉任《中央日报·中央副刊》主编时,还在该刊刊载过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和纪念李大钊、邵飘萍的文章;抗战期间孙伏园出任湖南省衡山县的县长,也曾以关心民众疾苦和热情宣传抗战而闻名遐迩,他兼任《中央日报》副刊主编时冒着风险编发郭沫若的历史剧《屈原》触怒国民党最高统治阶层,他还把自己的两个儿子(孙惠迪与孙惠涛)送去延安,如此等等,有目共睹,所谓“日渐偏右”,又从何说起?
鲁迅与孙伏园的“后期疏远”,并非全是孙伏园的过错,也有鲁迅性格上的欠缺。从上所述可见,这种性格上的欠缺大致有三:其一,他以十分的真诚对待别人,也要求别人以同等的真诚回报于他,一旦发现别人对他未必就有那样的真诚,心中便有老大的不快;其二,他与甲为友,与乙为敌,便希望甲以他之敌为敌,一旦发现甲与乙有来往,心中也有老大的不快;其三,他与别人有隔阂之后,不善于主动地去弥补这种隔阂,也不轻易谅解别人的过错。这三条,或许也可称之为人性的弱点。实际上,鲁迅与孙伏园并未恩尽义绝的,即从《我与〈语丝〉的始终》看,他也一直念着他们先前的共同奋斗的岁月和友情。
如前所述,1929年3月20日《鲁迅日记》中出现“伏园、春台来”,我以为很可能是他们兄弟赴欧洲前去向鲁迅道别;1929年4月13日《鲁迅日记》中出现“上午得孙伏园等明信片”,我以为很可能是他们到欧洲后向鲁迅报平安的。鲁迅逝世之时,孙伏园正在河北定县,他在10月20日下午三时得到这个消息,10月21日便赶到北京,和他的二弟孙福熙一起往谒周老太太,并向陶元庆所作的鲁迅的木炭画像凄然行礼。几天后,便写下《忆鲁迅先生》一文,他在这篇文章的结尾时写道:“‘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对于鲁迅先生躯体的生存,我们是已经绝望的了,但我们诵鲁迅先生的这句遗教,知道绝望也是虚妄的,那么我们还是转到希望这一面,也许希望比绝望少虚妄一些,我们希望鲁迅先生的思想精神永远领导着我们勇猛奋进罢。”可见,直到鲁迅逝世之后,孙伏园对鲁迅的崇敬与爱戴仍一如既往。我想,一个被鲁迅“鄙视”,在政治上“堕落”的人,在1936年10月这个特定的时间里,是决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写出这样的文章,尤其不会“希望鲁迅先生的思想精神永远领导着我们勇猛奋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