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2-18 16:11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文 欢

郁达夫的两位女儿  


一九三三年,郁达夫与孙荃、龙儿(早夭)合影


郁达夫一生中与三个女人结缘,共生育子女11人,现健在6人,分散在6个地方,各有各的人生经历;直到1985年在郁达夫的故乡富阳举办“纪念郁达夫殉难40周年”的会场上,郁达夫在印尼出生的儿子和女儿才第一次与兄姐们谋面,大女儿郁黎民的丈夫邹陔笙有感而发,当场写下一首感人肺腑的诗作:

弟兄相见不相识,姐妹含悲各问年。

今日同叙天伦乐,思亲忆旧各潸然。

坎坷长女郁黎民

郁达夫和原配夫人孙荃生育4人:龙儿(早夭)、黎民(现居桂阳)、天民(已逝)、正民(已逝);和王映霞生育5人:飞(现居美国)、静子(早夭)、云(现居上海)、亮(早夭)、荀(现居昆明);与何丽有生育2人:大雅(现居香港)、美兰(现居南京)。

其中王映霞是郁达夫一生中最爱的女人,但也因她伤情最重,1940年王在新加坡与郁分手回到国内,两年后嫁给了时任重庆华中航业局经理的钟贤道。婚礼在重庆举行,气派豪华、冠盖云集。巧合的是,同年同月,郁达夫也在印尼和当地侨女何丽有结婚;而导致郁王分手的“第三者”——被郁达夫怀疑和王映霞有私情的时任浙江省教育厅厅长的许绍棣,也和曾是徐悲鸿的红颜知己孙多慈结了婚。不能不说这是各人的宿命使然。

作者与郁黎民老人


郁达夫仅有的3个女儿中,除一个已早逝外,从郁黎民和郁美兰相差整整20岁的同父异母的姊妹俩身上,也许更能体现出别样的人生况味。

郁黎民是郁达夫和孙荃所生的长女,生于1925年,现已82岁。她的浙江话里夹杂着些湖南口音,听起来着实费劲儿,但教师出身的她条理清晰的缓缓讲述,透过谦和的眼神传递,倒帮助我听懂并领悟了她所说的话。

她讲得最多的是她的母亲孙荃,还有“文革”中她和家人度过的那些艰难岁月。

孙荃是个少有的才女,写得一手好诗词。她曾给郁达夫写的那首缠绵悱恻的《秋闺》:

风动珠帘夜月明,阶前衰草可怜生。

幽兰不共群芳去,识我深闺万里情。

连郁达夫都不禁赞曰:“文字清简,已能压倒前清老秀才矣!”

但孙荃不够漂亮,性格又太过柔顺,让追求唯美和浪漫的郁达夫无法深爱。郁移情杭州美女王映霞后,孙荃便开始了漫长的隐忍独居的生活,并开始吃素念佛,默默地做了一个旧式婚姻的牺牲者。她把希望全都寄托在孩子们身上,对他们要求也格外严格。

郁黎民记得有一次弟弟郁天民得了盲肠炎,必须手术,当把弟弟推进手术室时,孙荃眼含泪水,双手合十,口中不停念叨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这一幕孤苦悲凉的情景,深深刻进郁黎民的记忆中。

“母亲的一生太苦了!”说这话时,老人的眼神里贮满怜惜,却也多了丝坚毅,我理解这丝坚毅,虽苦,却很有尊严。

正是这种尊严,让郁黎民和弟妹们活得朴素却高贵。他们发奋读书,成绩优异。但对父亲的想念,也时刻刺痛着他们幼小的心灵。

父亲留给郁黎民的温情记忆实在是少得可怜,以至她反复强调自己的名字。“文革”前她叫郁洁民,小名文儿。“这个名字是当年父亲给起的,一是因为我是郁文(郁达夫名文)的女儿,二是他希望女儿将来成为一个有文化有教养的纯洁公民。”

她出生在富阳老家,生下她后,母亲孙荃生病缺奶,便把她寄养在一个奶娘家里。可因奶娘自己也有孩子,所以根本无暇照顾她,她常常饿得啼哭。就这样捱到了10个月大时,父亲郁达夫从外地刚回来,就跑到奶娘家去看他的第一个女儿。当看见女儿正光着身子躺在尿布中哭叫时,郁达夫心疼得急忙解开棉袍把女儿包进怀里,之后另雇了奶妈。

她被父亲抱在怀中时虽然还是不懂事的婴儿,但来自父亲的温暖,却贯穿着她的一生。

12岁那年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但因王映霞在父亲身边,所以她不敢对父亲撒娇。那已是1937年的秋天,全国抗战已经爆发,郁达夫早已投身抗战的洪流中,以笔为武器,发表了多篇铿锵有力的政论和杂文。

在时代的巨流中,郁黎民也开始了自己的坎坷人生。

小学毕业后,她考取了天目山的一所战时中学——浙西一中。因为成绩优异,享受公费就读。1942年的9月,她邂逅了一生中最亲密的爱人——时任28军军部秘书的邹陔笙。

邹陔笙也有较深厚的古典文学基础,这是他们最合意的共同爱好,并且为人清廉正直,她评价他就像出污泥而不染的青莲一样,亭亭净植在污浊的社会里。1944年她从浙西一中的高师部毕业,便和邹陔笙结了婚。解放后,她随丈夫回到他的原籍湖南,被分到桂阳县一中教书。

在填写干部履历表时,郁黎民在父亲那栏只写:“父名文,卖文为生。”在这个地处湘南山区的小县城里,很多人并不知道郁文就是郁达夫,所以也就不知道她是大文学家郁达夫的女儿。她觉得如果依仗父亲的名声让别人高看自己是没出息的表现。

夫妇俩一生都过着清淡简朴的生活,正像她“洁民”的名字一样,洁身自好、淡泊名利,从不追求个人享受,也从不乞求于人,两人的个性都很耿直也很坚强。他们都是学校中的教师骨干,工作成绩十分出色。

解放后,随着各项政治运动的开展,尤其是“文革”的爆发,邹陔笙因有一段“革命地下工作”的历史很少人知,所以“文革”初有口难辩的他,竟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分子,遣送回老家监督劳动。郁黎民则担着“反动文人的女儿”的罪名,被当成“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同样被开除公职。

此后13年,郁黎民一家开始了被她称为“暗无天日”的乡间生活。

夫妻俩时常挨斗,特别是邹陔笙,按头、罚跪、被拳打脚踢,在那时成了家常便饭。有一次让他跪铁砂,回到家后,郁黎民为他清洗膝盖上的伤口,挑出细屑时,发现他呆滞无语。他想到了死,他早就准备好了一根绳子,藏在枕头底下,他一生刚正,怎能受这奇耻大辱。但他又下不了决心,不是怕死,而是怕“畏罪自杀”之罪名给儿女们带来更多的灾难。

郁黎民当然看出丈夫的心思,便安慰他说:“你死了也是白死,我们并没犯什么罪,为什么白白送死,我们一定得挺下去……”

工作组长找她谈话:“两条路任你选择:一条是你和他划清界线,和孩子们留下来,一条是你们全家一起去改造。你选择吧。”

她平静而干脆地说:“我们一家绝不能分开。”

直到1979年,邹陔笙才被平反,时已68岁。桂阳一中给夫妇俩补发了12年的工资,他们用这些钱在一处半山坡上盖了一幢二层小楼,并在院里种了许多他们喜欢的花卉。大半生风雨飘摇,如今散步在自己宁静清香的小院,他们终于过上了安稳平定的晚年生活。2000年,邹老以89岁的高龄安然离去。

现在,郁黎民大部分时间呆在她的书房里。她喜欢看中国的古典文学,而她多年来收藏的有关父亲郁达夫的作品集和研究者所写的评论集,各种版本竟有几百种之多。

老人微笑着说:“我是一个文学家的女儿,当然要以父亲为榜样,包括做人。父亲的作品里有种非常宝贵的思想,就是真实与真诚。他中年以后的小说清新质朴,充满了人性美的光辉,比如《迟桂花》,但我个人还是最偏爱他的诗词和散文。我希望你们年轻人能够学习我父亲的勤奋和爱国精神,可惜他被日本人害死在印尼,到现在连尸骨都找不到,这是我们做儿女的终身遗恨啊……”

16岁时,她曾写过一篇《寻找父亲郁达夫》的散文,登在当时的《东南日报》上:“归来吧!爸爸,故乡何尝没有明媚的湖山,故乡也还有你旧时的妻儿啊!富春江上白帆点点,子女们正等待着您的归帆呢……”

但父亲并没有看到。

1965年郁达夫殉难20年后,她又写下饱含深情的诗篇,来纪念父亲:

一代文人陨,千秋国土哀。

谁怜身饲虎,万里不归来。

海外飘零久,颓唐事岂真?

旌旗弄鬼蜮,慷慨一诗人。

一门彰节烈,惨痛那堪言。

今日应含笑,繁花灿故园。

异域埋忠骨,于今二十年。

应怜众儿女,惆怅望南天。

对郁达夫的这种寻找和怀念,也许将注定让郁黎民和所有喜爱郁达夫的读者们,在这种惆怅中永远不能释怀。

南京,遗腹女郁美兰

无疑,郁达夫最小的女儿郁美兰的人生经历更富有传奇色彩。她是个遗腹女,是在郁达夫失踪的第二天早上出生的。可以想象,在当时还不知道郁达夫已经被害,只以为失踪的情况下,她的母亲 一个只会说印尼话并且没有文化的24岁的年轻女人,抱着刚刚出生的女儿,身边还有个一岁多的儿子,她的境遇该是多么令人同情。

而这个一出生就没有了父亲的遗腹女,她的成长中又将有多少坎坷在等待着她。

如果说郁黎民老人身上的淡泊和从容,还留有太多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痕迹的话,那么郁美兰身上则更多是时代女性的现代感。她开朗热情并且干练,和我想象中的忧郁气质毫不沾边。

她的头衔是“江苏省侨联主席”。

她很理解地说:“我虽然是遗腹女,但我的出生却不像父亲所写他自己是‘悲剧的出生’,我觉得我是沐浴着阳光茁壮成长的,我体会最多的是周围的华侨们对我们一家的帮助……”

这里有必要先向读者交代一下当时的情状,因为自从1942年2月4日,郁达夫和胡愈之(著名作家、新中国第一任出版总署署长)等人在新加坡沦陷前乘船逃往印尼后,到他牺牲前的这几年经历,是不太被人所知的。

这些文化人逃入印尼后,先隐藏在偏僻的渔村里,住茅棚,吃粗粮,加上语言不通,条件十分恶劣。为安全起见,掩护身份,他们隐姓埋名,分批转移到各个地区。郁达夫化名“赵廉”,和胡愈之等人在“巴爷公务”(地名)开设了一个酒厂,为他们解决生存的经济问题起到了重要作用。

但不久后的一次外出中,郁达夫不慎暴露出精通日语,被日本宪兵队胁迫做了八个月的宪兵队翻译。他也因这段经历遭到了一些人的误解和诽谤,甚至说他有“汉奸”之嫌。但实际上却因这个特殊身份,郁达夫做了大量保护同志和华侨的工作。

1944年年初,郁达夫的真实身份终于被一个华侨汉奸发现并告密,郁达夫及时通知胡愈之等人迅速转移,之后独担风险,直到牺牲。

当得知郁达夫被害后,很多认识与不认识的华侨朋友都伸出了援助之手,正是这些好心人的关心和资助,才使她们娘仨度过难关。为了生活,朋友们劝何丽有改嫁,但何丽有却提出了一个苛刻的条件,就是要能保证儿子大亚和女儿美兰去印尼首都雅加达上学读书。

这个没有文化的质朴的女人直到丈夫被害后,才知道自己嫁的丈夫竟是中国的一个大文学家。

渐渐长大的郁美兰从报纸上、从父亲朋友的长辈口中,逐渐了解着自己的父亲。自懂事起,她就对父亲有着强烈的“探秘”心理,她渴望了解父亲的一切,她近乎贪婪地读着有关父亲的回忆文章,更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以父亲为榜样,做一个能报效祖国的有用的人才。

1960年7月1日,在胡愈之、郑振铎等人的关照下,郁美兰兄妹终于回到国内。先是被安排在厦门的集美华侨补习学校学习,不久又进入北京的华侨补习学校。怀着感恩的心情,她刻苦学习,于1965年顺利地考上了北京石油学院。

大学的第二年,“文革”开始了,学校开始停课、喊口号、贴大字报,郁美兰没有想到还有攻击她的大字报,说她美化了海外华侨资本家是靠“勤俭持家”发达的。但她可不是性格软弱的人,非但不弱,还挺勇敢。她与那些攻击她的造反派们据理力争,最后索性什么派别也不参与,自顾逍遥起来。

趁着大串联的机会,她跑到海南的“加来”华侨农场,去看望在那里定居的母亲。1960年,因为印尼的“排华”政策,何丽有被安排到这个农场定居,她改嫁后,又生下五个孩子,但丈夫却在1963年因病去逝。孤儿寡母没有依靠还时常挨欺负。郁美兰在海南住了10天,有一次,村里又有人欺负弟妹,郁美兰再也压抑不住怒火,气愤地找到农场场长,替母亲讨公道。这一理论还真管用,因为她是北京来的大学生,这一名头着实镇住了村里人。

1970年,郁美兰大学毕业,虽然按学习成绩是完全可以留在北京的,但她坚决要求到祖国最需要的边疆去工作。于是她被分配到新疆独山子炼油厂,在那里一干就是10年。好在上苍垂怜,让她收获了一份美好的爱情,爱人胡序建是胡愈之的侄儿,早在北京读书期间,她因为经常在周末去胡老家,在那里与胡序建得以相识。

新疆落后贫瘠的生活条件让郁美兰至今难以忘怀。她说:“有了在零下30℃的冰天雪地里推着自行车换液化气的经历,对以后克服工作和生活上的困难,才会打下坚实的基础。”

1980年,他们夫妇调到了南京,胡序建身兼要职,担任南京市委副书记,郁美兰则先在金陵石化工作了7年,1987年调到了江苏省侨办国外处,直到担任了侨联主席。

20年的侨务工作,其实也在实现着郁美兰报效祖国的心愿,她牢记孙中山说过的一句话:“华侨是革命之母。”她的母亲就是一位华侨,父亲郁达夫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也为华侨办了很多好事,所以在华侨中建立了极高的威信。郁美兰对此深有感触,每次到国外出访都会碰到这样的奇遇,当她把名片送给海外朋友时,对方一看她的名字,竟说:“哦,您是姓郁达夫的郁。”所以郁美兰也把侨务事业视作父亲的未竟事业而用心去做。

郁美兰说“父亲对我来说,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亮,每当我想念父亲时,我便会向天空遥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