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2-13 16:26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宋志坚

鲁迅与梅兰芳及其他


鲁迅画像


鲁迅曾有好几篇文章说到梅兰芳,有人说这是对梅兰芳的人格侮辱,并由此而涉及鲁迅的人格,据说连梅兰芳本人也一直对此耿耿于怀。房向东先生的鲁迅研究专著《鲁迅与他“骂”过的人》(上海书店出版社1996年12月版)中,有《“男人扮女人”之外》一文说到这桩历史公案。他的此类文章在报上陆续发表之时,曾请我谈谈看法,说是或“捧”或“骂”均可,那时候,我遵嘱专门选定“谈谈”的恰恰就是有关鲁迅与梅兰芳的这一篇。我赞成房向东说的鲁迅之“骂”梅兰芳,并非与梅兰芳有什么过隙,无非是借梅兰芳说事,却不赞成他的一个观点:鲁迅借以批判的是所谓的“太监文化”。我注意到,房向东将此文收入他的专著之时,曾根据我的批评作了一些文字处理,却依然保留“太监文化”之说。

在我看来,鲁迅之评论梅兰芳,在其骨子里想说的,有这样两层意思。其一,是关于艺术的雅与俗的问题。他在《略论梅兰芳及其他(上)》一文中说:

他未经士大夫帮忙时候所做的戏,自然是俗的,甚至于猥下,肮脏,但是泼剌,有生气。待到化为“天女”,高贵了;然而从此死板板,矜持得可怜。看一位不死不活的天女或林妹妹,我想,大多数人是倒不如看一个漂亮活泼的村女的,她和我们相近。

然而梅兰芳对记者说,还要将别的剧本改得雅一些。

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鲁迅主要批评的是将梅兰芳“罩进玻璃罩”的士大夫,同时也带及被“罩进玻璃罩”的梅兰芳,因为他接受了这种“雅”,而且认为“雅”得还不够,“还要将别的剧本改得雅一些”。此处所表达的思想,与他的批评将艺术卷进“象牙之塔”,将“小品文”变成“小摆设”和“士大夫的清玩”正相一致。

其二,则是相当形象和准确地体现了鲁迅的反“中庸”。鲁迅有《论照相之类》一文,分为《材料之类》、《形式之类》与《无题之类》三个部分。他在《无题之类》这个部分中,说到“北京特有”的一种现象:即“照相馆选定一个或数个阔人的照相,放大了挂在门口”,只是好景不长,“其人阔,则其像放大,其人‘下野’,则其像不见”———这有点像如今的请“阔人”题词,其人仕途看好,其字高悬;其人“出事”,则其字悄悄消失———然而,他注意到,“要在北京城内寻求一张不像那些阔人似的缩小放大挂起挂倒的照相,则据鄙陋所知,实在只有一位梅兰芳君”。他说,“惟有这一位‘艺术家’的艺术,在中国是永久的。”接着,鲁迅发表了这样一通议论:

异性大抵相爱。太监只能使别人放心,决没有人爱他,因为他是无性了,———假使我用了这“无”字还不算什么语病。然而也就可见虽然最难放心,但是最可贵的是男人扮女人了,因为从两性看来,都近于异性,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所以这就永远挂在照相馆的玻璃窗里,挂在国民的心中。外国没有这样的完全的艺术家,所以只好任凭那些捏锤凿,调采色,弄墨水的人们跋扈。

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艺术也就是男人扮女人。

鲁迅的这篇文章,写于1924年11月11日,发表于1925年1月12日出版的《语丝》周刊第九期。在此八九年后,即1933年3月30日,鲁迅在《最艺术的国家》一文中,更进一步的挑明了他所说的这种“艺术”的真实内涵:

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艺术”是男人扮女人。这艺术的可贵,是在于两面光,或谓之“中庸”———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表面上是中性,骨子里当然还是男的。然而如果不扮,还成艺术么?

……

鲁迅此文最后一句感叹:“呵,中国真是个最艺术的国家,最中庸的民族。”

从前后时隔八九年的这两段极其相似的文字中,可以看出这样几点:一、鲁迅表面上说的是梅兰芳及其“男人扮女人”的艺术,其实却是讽刺所谓“中庸”;二、鲁迅讽刺的这种“中庸”之“可贵”,就“在于两面光”,也就是朱熹所谓的“不偏不倚”,孟子所说的“一乡之人皆称愿”的“阉然媚于世也者”,孔子所厌恶的“乡愿”,倒恰恰不是孔子所谓的中庸;三、时隔八九年,鲁迅的意思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可见,他对这种“中庸”的“艺术”早已胸有定识。我之所以不赞成房向东先生的“太监文化”之说,其原因也在于此:在这两篇文章中,鲁迅自己都已经明明白白地说了———《论照相之类》说的是“太监只能使别人放心,决没有人爱他,因为他是无性了”;《最艺术的国家》说的是这种“男人扮女人”与“太监”的区别,“表面上是中性,骨子里当然还是男的。”他自己都已说得那么明白,岂能再将批判“太监文化”之功绩强加于他?

其实,同样的意思,不同的表述,也见诸鲁迅别的文章,例如,鲁迅曾经写过《我来说“持中”的真相》,文章说:

有某人挖苦叶名琛的对联“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大概可以作为中国人“持中”的真相之说明。我以为这是不对的。

夫近乎“持中”的态度大概有二:一者“非彼即此”,二者“可彼可此”也。前者是无主意,不盲从,不附势,或者别有独特的见解;但境遇是很危险的,所以叶名琛终至于败亡,虽然他不过是无主意。后者则是“骑墙”,或是极巧妙的“随风倒”了,然而在中国最得法,所以中国人的“持中”大概是这个。倘改篡了旧对联来说明,就该是:

“似战,似和,似守;似死,似降,似走。”

此处所说的“持中”,乃是“中庸”的另一种说法。此处所说的“似战,似和,似守;似死,似降,似走”,则与“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的“似男似女”有异曲同工之妙。此处所说的“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则有点像房向东先生所谓“太监文化”中的“太监”了,而鲁迅也明明白白地说“作为中国人‘持中’的真相之说明。我以为这是不对的”。值得注意的是这篇文章发表于1924年12月15日《语丝》周刊第五期,与鲁迅说“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的《论照相之类》的发表时间极为相近。二者之间,无疑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

鲁迅反对的“中庸”,大多不是孔子说的那种以“无过无不及”为主要特征的中庸,而是在两千余年的历史中逐渐流变的以“不偏不倚”为主要特征的“中庸”,这一点,可谓确凿无疑。如果细加分析,还可梳理出不同的层次。

一是以“中庸”掩盖立场,表面不偏不倚,貌似公允,其实自有所偏。鲁迅之所以一直强调“男人扮女人”的“艺术”与“太监”不同,也正是这个意思———太监确实是无性的了,但“男人扮女人”的“艺术”之高明,就在于男人明明是有性的,却能做得“两面光”,这就有相当的欺骗性。同样的意思,也体现在鲁迅对于“正人君子”或“叭儿狗”的本性之揭示上。例如,他在《论“费厄泼赖”不能缓行》中这样评论“叭儿狗”:

《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的狗照相上,就很有几匹是咱们中国的叭儿狗。这也是一种国光。但是,狗和猫不是仇敌么?它却虽然是狗,又很像猫,折中,公允,调和,平正之状可掬,悠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惟独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脸来。因此也就为阔人,太监,太太,小姐们所钟爱,种子绵绵不绝。它的事业,只是以伶俐的皮毛获得贵人豢养,或者中外的娘儿们上街的时候,脖子上拴了细链于跟在脚后跟。

显然,鲁迅说的不是狗,而是某种“不偏不倚”的“正人君子”,尽管表面上“折中,公允,调和,平正之状可掬”,尽管“悠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惟独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脸来”。其实,却只是“为阔人,太监,太太,小姐们所钟爱”,被“贵人豢养”,看到穿破衣服的穷人,却是会叫会咬的,一点也不公允。

二是以中庸掩饰卑怯,不敢得罪任何一方,不敢有自己的立场。同是处世中庸,在这一点上,却与前者稍有不同。1925年3月16日,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徐炳昶在给鲁迅的信中说:“人类思想里面,本来有一种惰性的东西,我们中国人的惰性更深。惰性表现的形式不一,而最普通的,第一就是听天任命,第二就是中庸。听天任命和中庸的空气打不破,我国人的思想,永远没有进步的希望。”鲁迅于3月29日给徐炳昶的信中,对此作了如下回复:

先生的信上说:惰性表现的形式不一,而最普通的,第一就是听天任命,第二就是中庸。我以为这两种态度的根柢,怕不可仅以惰性了之,其实乃是卑怯。遇见强者,不敢反抗,便以“中庸”这些话来粉饰,聊以自慰。

这种对于“遇见强者,不敢反抗”的“卑怯”的“粉饰”,颇有点像阿Q式的精神取胜。那些“在狼面前是羊,在羊面前是狼”的人,当他们“在狼面前是羊”之时,往往就用“中庸”二字“聊以自慰”。

三是以中庸掩饰自己的退却,以守为攻。这与“在狼面前是羊,在羊面前是狼”有联系却又有区别。那段话还是鲁迅在回复徐炳昶时说的:

所以中国人倘有权力,看见别人奈何他不得,或者有“多数”作他护符的时候,多是凶残横恣,宛然一个暴君,做事并不中庸;待到满口“中庸”时,乃是势力已失,早非“中庸”不可的时候了。一到全败,则又有“命运”来做话柄,纵为奴隶,也处之泰然,但又无往而不合于圣道。

所谓“穷寇莫追”,所谓“以德报怨”,所谓不打“落水狗”,这些被人理解为“中庸之道”题中应有之义的言词,大致都是在这种境况中冒出来的,这在那些原先“宛然一个暴君,做事并不中庸”的人来说,便是一种“以守为攻”的策略。所以,鲁迅说:“‘犯而不校’是恕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是直道。中国最多的却是枉道:不打落水狗,反被狗咬了。”当然,这已经涉及与“中庸”相关的另一个概念即“忠恕”,暂且带住。

鲁迅之反中庸,当然不仅是一个理论或学术问题,他的反中庸,自始至终,都是与现实斗争联系在一起的,就以前面说的《最艺术的国家》一文为例,那篇文章说了四种“扮演得十分巧妙,两面光滑”的社会现象,除了“一面交涉,一面抵抗:从这一方面看过去是抵抗,从那一面看过来其实是交涉”;除了“一面做实业家,银行家,一面自称‘小贫’而已”;除了“一面日货销路复旺,一面对人说是‘国货年’”而外,着重说的便是当时“仿宪政国家”的所谓的“选举”,鲁迅如此写道:

照文法而论,这样的国民大会的选举人,应称为“选举人者”,而被选举人,应称为“被选之举人”。但是,如果不扮,还成艺术么?因此,他们得扮成宪政国家的选举的人和被选举人,虽则实质上还是秀才和举人。这草案的深意就在这里:叫民众看见是民权,而民族祖宗看见是忠孝———忠于固有科举的民族,孝于制定科举的祖宗。此外,像上海已经实现的民权,是纳税的方有权选举和被选,使偌大上海只剩四千四百六十五个大市民。这虽是捐班———有钱的为主,然而他们一定会考中举人,甚至不补考也会赐同进士出身的,因为洋大人膝下的榜样,理应遵照,何况这也并不是一面违背固有文化,一面又扮得很像宪政民权呢?

瞿秋白在论述鲁迅的反自由主义时说:“旧势力的虚伪的中庸,说些鬼话来搀杂在科学里,调和一下鬼混一下,这正是它的诡计。”在论述鲁迅的反虚伪的精神时说:“他的现实主义,他的打硬仗,他的反中庸的主张,都是用这种真实,这种反虚伪做基础。”(瞿秋白《鲁迅杂感选集序言》)而鲁迅对于这种所谓“中庸”的关注度确实也相当之高。以至连他写小说也调侃“中庸”,例如,他在《幸福的家庭》中写道:“他一面想,这既无闭关自守之操切,也没有开放门户之不安:是很合于‘中庸’的。”翻译外国的作品,也联想到“中庸”,例如他在《〈出了象牙之塔〉后记》中说厨川白村“所指摘的微温,中道,妥协,虚假,小气,自大,保守等世态,简直可以疑心是说着中国”,此中说的“中道”,正是“中庸”之别称。而只要翻翻他的著作,几乎字里行间,都有那种反“中庸”的气息。我想,这还是因为他在给徐炳昶的信中说的那个意思:

这些现象,实在可以使中国人败亡,无论有没有外敌。要救正这些;也只好先行发露各样的劣点,撕下那好看的假面具来。



梅兰芳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