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与赛珍珠两个文友的往事
赛珍珠生于1892年,比生于1895年的林语堂大3岁。赛珍珠的父母是传教士;而林语堂父亲也是传教士,母亲是基督教信徒。只是赛氏父母是到中国传教的美国人,而林语堂父亲则是在中国传教的中国人。
赛珍珠自小随父母来到中国,在中国生活长达30多年;而林语堂自青年到老年在美国生活了30多年。赛珍珠以中国题材创作了以《大地》为代表的大量小说,并因此获得193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林语堂也是以中国题材创作了以《京华烟云》为代表的一批小说,并因此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赛珍珠热爱着中国及中国的文化,并称中国是她的第二故乡;林语堂也是陶醉在中国文化的氛围里,并以自己是一个中国人而自豪。
赛珍珠是林语堂除夫人廖翠凤外,与异性交往时间最长、关系最为密切的女性。赛珍珠是中国通,林语堂是美国通,两人都主张中西文化融合,两人都是世界著名作家。赛珍珠与林语堂的交往,有恩,有怨,有佳话,也有遗恨。
一、林语堂与赛珍珠的相识与合作
1927年秋天,林语堂辞去武汉国民政府外交部秘书之职务,到了上海。这时,蔡元培已在南京政府大学院和中央研究院任院长。林语堂1923年从德国莱比锡大学获得比较语言学博士回国后,曾在北京大学教过三年英文,他找到北京大学的老校长蔡元培求职,蔡元培聘他为中央研究院英文总编辑,还给他了一个国际出版品交换处处长的头衔。这只是拿薪水的地方,并没有多少事做。精明的林语堂趁这个时机一边编书,一边写稿。他为开明书店编了《开明英文读本》一套三册、《开明英文法》一册、《英文文学读本》上下册、《开明英文讲义》三册(与林幽合编)。这些都是畅销书,书店赚了不少钱,而他挣的版税也不少。林语堂还为英文杂志《中国评论周报》写小评论,一发而不可收拾,连写了160多篇,后结集为《小评论》上下集,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林语堂的英文小评论,引起了南京大学的英文教师赛珍珠的注意。赛珍珠本名比尔·布克,1892年生于中国,早期在上海接受教育,1914年到美国弗吉尼亚州———梅康女子学院深造,毕业后仍回到中国。1923年起,赛珍珠开始在美国杂志上发表关于中国生活的文章和小说,1931年因写作反映中国生活的长篇小说《大地》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出版,而蜚声世界文坛;译成中文出版后,又拥有了中国读者。赛珍珠对中国有好感,致力于向西方世界介绍中国,想写一本介绍中国传统文化并涉及各方面的书。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对中国的了解还不透彻,理解还不深刻,想找一个合适的中国人来写。
1932年,林语堂在上海创办了《论语》半月刊,提倡幽默,名声大噪。1932年被中国文化界称为幽默年。《论语》的发行量仅次于《东方杂志》和《生活》周刊。1933年2月,国际笔会中心主席、英国著名剧作家、讽刺作家萧伯纳环球旅行,途经上海,国际笔会中心仅有的四名中国会员之一的林语堂出面接待,十分卖力。他邀集上海文艺界知名人土为萧伯纳举行盛大欢迎会,他主编的《论语》还出了萧伯纳专号。赛珍珠从南京来参加萧伯纳的欢迎会,在这个场合认识了她注意已久的林语堂,林语堂的流利英语和善于用幽默俏皮表达真情实感的才能,使她十分欣赏。一天晚上,赛珍珠到林语堂的府上参加晚宴,席间她与林语堂谈得十分投机,话题涉及到某些在中国住了几年的西方人,回国后就以“中国通”自居,著书立说,此类著作充其量也不过是海外猎奇,对辫子小脚之类丑行的展览。宾主对此均表示不屑和愤慨。林语堂说,我很想写一本书,谈谈我对中国的实感。这正中赛珍珠下怀,两人一拍即合,当场敲定,林语堂成为赛珍珠策划选题的特约撰稿人。
赛珍珠是1917年与传教士卜凯结婚的,1931年至1935年她的《大地》、《孩子们》、《分家》三部书接连在美国出版,引起了出版商约翰·黛公司的老版R·沃尔什的心仪。沃尔什开始追求赛珍珠,从美国一直追到中国来,当他听到赛珍珠说起这个消息,也鼓励林语堂写这本书。
美籍作家策划的选题,美国出版商又感兴趣,林语堂决定动笔。1934年夏天,林语堂借到庐山避暑之机,猛写了一个夏天,回到上海又补充修改,前后十个月,用英文写出了《吾国与吾民》的书稿。赛珍珠读完书稿,拍案叫绝,惊呼这是“伟大著作”!赛珍珠与R·沃尔什结婚后,她在中国抓出的这部书稿,成了给新婚丈夫的最好礼物。1935年6月,赛珍珠在上海为《吾国与吾民》作序。不久,《吾国与吾民》由赛珍珠丈夫R·沃尔什的约翰·黛公司出版了。
《吾国与吾民》一问世,就在美国畅销书排行榜上名列第一,当年9月至12月连印了七版。一炮打响,使林语堂在美国读者中有了声望,赛珍珠夫妇认准了林语堂的学识和文笔合乎西方读者的口味,可以成为约翰·黛公司的摇钱树。因此,他们决定邀请林语堂到美国去专事写作。
林语堂在上海活得很好,中央研究院的职务薪金是每月300元,《开明英文读本》等书的版税,按月可支取700元,再加上文章稿酬,每月至少有1500元。他在愚园路已置了花园洋房,园中花木四季常青,仅白杨树就有四十多株,还有闲地种植蔬菜花果,雇有书僮、厨师、保姆、女仆,生活优裕而舒适。《论语》一停,他就另起炉灶于1934年创办《宇宙风》,现在正红火。如果一走,所有的一切都得舍弃。
林语堂不安于现状,机智灵活,高瞻远瞩,赛珍珠给予的这个机会他岂肯放手。他义无反顾地拍卖了房屋和家具,带着妻子廖翠凤和三个孩子,带了二十箱中国古籍,于1936年8月1日,登上了胡服总统号豪华客轮,离沪赴美。作别上海,有三十只花篮为他壮行,抵夏威夷,又有三十只花篮为他接风。9月16日出版的《宇宙风》半月刊登出了他的《临别赠言》。
1936年,对于林语堂和赛珍珠,都是人生的转折之年。赛珍珠结束了她在中国的四十多年生活,回到了美国;林语堂41岁离开故国,凭一纸护照到了太平洋彼岸。他没有加入美国籍,连绿卡也不办,却一住长达30年。也就是在1936年,两人在文坛上的角色也发生了转换,赛珍珠由著作人变成出版人,林语堂由编辑人变成纯粹的著作人。
二、林语堂与赛珍珠之间的友谊与写作竞赛
林语堂到了美国,就住在赛珍珠夫妇的宾夕法尼亚州乡间别墅里。两个家庭中西合璧,像是一个大家庭,经常在一起聚餐。林语堂的夫人廖翠凤与赛珍珠经常用汉语聊天,廖翠凤给她讲中国故事,为她朗诵《水浒传》,赛珍珠一边听,一边用笔译成英文。两家的孩子在一起玩耍,关系十分亲密。
此时,林语堂向赛珍珠谈了撰写新著的打算,赛珍珠夫妇建议他在《吾国与吾民》的基础上,将其第九章《生活的艺术》扩展而成一本书。林语堂欣然采纳,把自己喜欢的庄子、陶渊明两位“先生”和白居易、苏东坡、袁中郎、张潮、李卓吾等几位“同志”请到书中来,演绎东方生活方式和生活情调。他在序言中说“这些精选出来的同志不多,因此使我们享受到更宝贵、更真挚的快乐。”“在本书里,我有时加以相当声明,让他们直接对读者讲话;有时则竟代他们说话,虽然表面上是我自己的话一般”。林语堂用了半年的时间,两易其稿,写成了《生活的艺术》书稿。
1937年,《生活的艺术》由赛珍珠夫妇的约翰·黛公司出版。这次引起的轰动比《吾国与吾民》更大,每月读书会作为12月份的特别推荐书,比《吾国与吾民》更加畅销,不断重印,多达40版以上;英、法、德、丹麦、瑞典、西班牙、葡萄牙、荷兰等国的18个版本也同样畅销。《生活的艺术》成为欧美各阶层男女老少的“枕边书”。
著作者林语堂与出版者赛珍珠接连两本书的合作非常愉快,约翰·黛公司大赚了一把,林语堂的版税也不菲,一家人在异国他乡生活得十分自在,但寄人篱下终不是长久之计,有钱了林语堂就搬家到纽约定居。
1938年,赛珍珠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激励起林语堂转向长篇小说创作。赛珍珠三部曲之一《大地》1931年出版,之二《孩子们》1932年出版,之三《分家》1935年出版,都是反映中国生活的。但赛珍珠毕竟是外国人,她对中国的观察和体验无论如何是比不上林语堂的,因为是西方人的著作,使她问鼎诺贝尔奖。林语堂也能用英语写作,为什么不能写长篇小说呢?林语堂下定决心,放弃翻译《红楼梦》的打算,选取从义和团到“七·七”抗战这段时间的社会生活为题材,精心构思两个月,于1938年8月8日开笔,经过整整一年的奋斗,于1939年8月8日终于写出了70万字的长篇小说《京华烟云》的书稿,1939年仍由赛珍珠夫妇的约翰·黛公司出版。《京华烟云》的架构犹如《红楼梦》,也写了四大家族,写了一百多个人物,一出版就被译成多种文字出版,仅抗战期间《京华烟云》在美国就销了25万部。林语堂接着仍写长篇小说,1941年的《风声鹤唳》,1953年的《朱门》,都是由约翰·黛公司出版的。
赛珍珠先有三部曲,林语堂接着也有了三部曲,曾四次被提名参评诺贝尔奖,然而已是国际笔会中心副主席的他终未能得奖。林语堂用英文写的反映中国生活的三部长篇小说,无论从内容上,还是从艺术上,决不会比赛珍珠的三部曲差,未能入选,只能说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对华人作家存在偏见。林语堂不服气,但也无可奈何。
林语堂在美国住了30年,用英文写了近三十部书,仅由约翰·黛公司出版的还有《啼笑皆非》(1943年版)、《枕戈待旦》 (1944年版)、传记文学《苏东坡传》(1947年版)、《美国的智慧》(1950年版)、《寡妇妾歌妓》(1951年版)、《英译重编中国传奇小说》(1952年版)。赛珍珠并非等闲之辈,她除了辅佐丈夫R.沃尔什做出版外,仍在努力写作,1936年,她写作出版了描写她父亲A·西登斯特里克的《奋斗的天使》和描写她母亲卡罗琳的《流亡者》两部传记文学,1947年出版短篇小说集《四面八方》,上世纪五十年代写作出版了长篇小说《龙种》和《威严的女人》,1969年出版短篇小说集《善行》。
林语堂与赛珍珠可以说在暗中进行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写作“竞赛”,其写作成就大小,思想艺术的优劣,难分上下,但的确也具有可比性。
三、林语堂与赛珍珠友情的绝交
林语堂与赛珍珠关系的破裂直至绝交,其原因是林语堂发明中文打字机,而研制打字机又破产,向赛珍珠告贷遭到拒绝。
林语堂生于福建漳州平和的坂仔村,在家乡读小学时,就热衷于发明创造,梦想当发明家。他学了虹吸管原理,就花几个月时间琢磨在自家菜园里搞自流灌溉。13岁时到厦门读书,第一次乘轮船,就盯上轮船的蒸汽机,立定不动,凝神察看,从此对机械着迷。在课本上看到活塞引擎图,就想长大了当物理教员;中学时酷爱数学、物理和地理,弄得中文竟不及格。到上海的圣约翰大学注册文科而未入理科,也完全是一种偶然。后来从美国到法国再到德国,进入莱比锡大学,攻读语言学,也与他热爱科学有关,他想用科学分析的方法研究语言,并想发明最精确最完美的中文打字机。
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期林语堂在上海编《论语》、《宇宙风》时,他便经常翻阅英文版的《机械手册》,有时间就画打字机的结构草图,他要改变带一大盘笨重铅字的老式中文打字机的状况,想发明一种最精巧、最完美的新式中文打字机。到了美国,仍不改初衷,40多岁了,他还想上麻省工学院,深造理工,但没搞成。到抗战胜利后,他已功成名就了,就一门心思研制起中文打字机来,不惜将所得版税的全部积蓄投入其中,终于在1947年研制出一部每分钟能打50多个汉字、与英文打字机一样大小的打字机,这是世界上最先进的中文打字机。有了样机,他到处推广,几经周折,麦根塔公司打算购买样机,但造价太高,不能投入批量生产。尽管他申请了专利,但无法转化为商品进入市场,就无法换回他投入的10万美元的成本,林语堂因此倾家荡产,连家庭的日常生活也维持不下去了。万般无奈,硬着头皮向赛珍珠告贷。他完全没有想到,将他引入美国、与他有十几年合作、有深厚交情的赛珍珠与往日判若两人,断然拒绝。
林语堂恼火了,立即向赛珍珠清算版税,索取版权。按美国的出版法,出版商要向著作者支付百分之十的版税,而赛珍珠出版他的著作都是给的百分之五的版税。赛珍珠拒绝林语堂清算版税收回版权的要求,打电话给林语堂的二女儿林太乙说:“你的父亲是不是疯了!”
一不做二不休,要翻脸就翻脸,林语堂请律师打官司,要与赛珍珠对簿公堂。经朋友汉克·荷兹夫妇调解,约翰·黛公司才将其著作的版权归还给林语堂。
闹翻后,赛珍珠看望过林语堂一次,其实是探听虚实,看他混得怎样。林语堂没有因此而恢复与她的交情。
当时约翰·黛公司还在发行《朱门》一书,普兰蒂斯———藿尔出版社趁虚而入,找到林语堂说,无论你写什么,我们都愿意出版。林语堂写了《远景》一书,1955年由普兰蒂斯———藿尔出版社出版。从此,林语堂与赛珍珠的关系完全破裂。
1954年10月,林语堂应邀去新加坡出任南洋大学校长,曾打电报向赛珍珠告知行期,赛珍珠不仅没有前来送行,连电报也没回。如此情断义绝,林语堂终于说出了关键性的一句话:“我看穿了一个美国人!”当然是指赛珍珠。
赛珍珠与林语堂的关系,按中国衡量友情的标准,应是知音、知心,但不是知己。他俩能共欢乐,但不能共患难。他们的关系破裂之后,像两条河流分开流去,再也没有汇合过。
林语堂于1966年移居台湾,1976年在香港病逝,遗体运回台北安葬,享年81岁;赛珍珠1973年去世,恰好也活了8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