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07 10:11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黄世中

雨巷诗人的沉哀与性格悲剧

——戴望舒三次失败的婚恋


《戴望舒传》封面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

      ——《雨巷》

戴望舒因为《雨巷》一诗名世,而有“雨巷诗人”之称。他现存的92首诗,其语汇、韵律、意象,都明显受晚唐律绝和五代小词的影响。

戴望舒一生似乎都踯躅在一条悠长、悠长的“雨巷”,一直在寻找一个有着“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的女子。

他找到了吗?没有,一生都没有找到!这是他的性格悲剧所造成的。

作为一个男子汉,戴望舒缺乏阳刚之气,阴柔、卑怯、烦忧、自卑,自作多情,自寻烦恼,连写诗也多作“雌音”。生理上的男子汉和气质上的女性化,注定了他一生在爱情上的失意、失落和失败。

戴望舒出生于清光绪三十年(1905年),父亲戴立诚给他取名朝寀,字丞。“寀”,古代官吏从家邑中采食。“朝寀”,也就是封建朝廷官员的封邑、采邑,引申为走出采邑,在京都任职的官员。显然,父亲给他起这个名字,寄托着极大的希望,期望他将来能够在朝廷做官,辅佐皇上。

可是,戴朝寀却给自己取名“望舒”。原来古代神话传说,望舒是为月亮驾车的女神。《离骚》:“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王逸注:“望舒,月御(为月亮驾车的女神)也。”戴朝寀改名“望舒”,是一种追求“女性化”心理的应激反应。原来,戴朝寀生得躯体高大,粗犷,黝黑,兼之少年时出过天花,脸上留有麻点瘢痕,使他在同学、同侪中很自卑,自觉矮人一截。特别是进入社会以后,戴望舒对自己脸上的“装饰趣味”非常在意,十分自卑,一心想在另处“杀开一条血路”,赢得别人的认可和尊重。这个“另处”,就是文学,就是诗歌的创作,他梦想成为一个诗人!

17岁那年(1922年),戴望舒同施蛰存、杜衡、张天翼成立一个文学团体“兰社”,并于第二年创办了《兰友》月刊;秋天,进入上海大学文学系。1925年,20岁那年,转入震旦大学攻读法语。1926年与施蛰存、杜衡合作创办《璎珞》旬刊。从1926至1932年赴法国留学前,除了很短时间去过北京和回杭州老家,戴望舒几乎都借住在上海施蛰存的家中,前后达数年之久。

在施家居住期间,戴望舒认识了施蛰存的大妹施绛年(1910-1964),并很快地爱上了她。

施绛年,比戴望舒小5岁,活泼好动,与戴望舒的忧郁性格形成强烈的对比。

戴望舒虽然深深地爱上施绛年,但是粗犷的躯体和黝黑、麻点瘢痕的脸庞,使他羞于启口。虽然他与施绛年朝夕相见,却只能“借诗表白”。

1929年4月,戴望舒的《我的记忆》正式出版,他在书的扉页,用法文印上了几个字:

“A Jeanne”(给绛年)

戴望舒把自己的第一本诗集,献给了他心仪的女子。

施绛年虽然了解戴望舒的“以诗示爱”,却并不爱戴望舒。而且由于望舒也未明确提出,所以只能笑而不答。既未答应,也不拒绝,更引起戴望舒的“误判”和自作多情。在《我的恋人》的初稿中,他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她是爱我的,但是她永远不说,

她是沉默的,甚至伤感地爱着的,

是的,我很知道,

因为我同一个少女微笑的时候,

她是会背着人去悲泣。”

戴望舒“误判”了,他以为施绛年是爱自己的,甚至想象自己对着另一个少女微笑的时候,绛年会“伤感地”“背着人去悲泣”。施绛年以沉默响应戴望舒的示爱,也使戴望舒误解她只是“羞涩”。其实,施绛年当时是另有所爱的(也就是后来成为她丈夫的男子)。所以,望舒的《我的恋人》,只能是想象,是“恋爱昏了头”:

“她有纤纤的手,

它会在我烦忧的时候安抚我,

她有清朗爱娇的声音,

那是只向我说着温柔的,

温柔到销熔了我的心的话的。”

戴望舒最终向施绛年明确求婚,遭到绛年的拒绝。戴望舒万分失望,竟以跳楼要挟。施绛年听说戴望舒要跳楼了,只好勉强答应,暂时缓冲一下。戴望舒赶紧抓住时机,让父母从杭州故家赶到上海,向施家提亲。施绛年父母起初并不同意,迫于望舒以死相挟,加上施蛰存在旁“敲边鼓”,最后也只能勉强同意。

闹剧一直“闹”到双方举行“订婚”仪式。1931年春暮,发了请帖,在沪上请了双方的亲友和许多友人参加。

同年岁暮,戴望舒提出结婚。施绛年又一次施展“缓兵之计”,提出条件:希望戴望舒出国留学,待学业有成,回国后有正当工作,收入稳定之后,方可完婚。为了得到施绛年,戴望舒答应她的苛求。

1932年10月8日,戴望舒乘坐达特安号邮船离开上海,到法国留学。戴望舒一出国,施绛年如释重负,勇敢地继续她与所爱的恋情。

施绛年“移情别恋”的消息传到法国,戴望舒赶紧弄到一张四等舱的船票,于1935年5月回到上海。向施蛰存一打听,证实了施绛年确实继续与原来的恋人相爱,并将很快就结婚。“冲冠一怒为红颜”,戴望舒在大庭广众之下,狠狠打了施绛年一记耳光(太粗暴了!),然后双方登报,解除婚约。9年的追求,就此画上了句号,永远地结束了(施绛年后来与自己所爱建立了家庭,定居于香港,1964年去世)。这年戴望舒已经整整30岁,在爱情的路上依旧踯躅独行,他自我解嘲地写了一首《寻梦者》,说:

“你去攀九年的冰山吧,

你去航九年的旱海吧,

然后你逢到那金色的贝。”

“把它在海水里养九年,

把它在天水里养九年,

然后它在暗夜里开绽了。

你的梦开出花来了,

你的梦开出娇妍的花来了,

在你已衰老了的时候。”

如果说,戴望舒与施绛年的解除婚约,原因是施绛年对戴望舒没有爱情,至于同穆丽娟(1917-)婚姻的失败,终至离异,重要的原因则是戴望舒身上暴露出来的性格弱点。

1935年,戴望舒与施绛年解除婚约后,就搬出施家,到江湾的公园坊一处公寓里,和友人同住。戴望舒和杜衡住一幢楼,另一幢楼是穆时英一家。

穆时英比戴望舒小7岁,17岁就开始文学创作,对戴望舒崇拜有加,对戴望舒的失恋也很同情。有一回竟对望舒说:

“施蛰存的妹妹算得什么!我的妹妹要比她漂亮十倍,我给你介绍。”

穆时英的妹妹穆丽娟,是穆家唯一的“千金”,在上海南洋女子中学读书。她爱好文学,对大哥穆时英发表的小说,每篇必读。

1935年,戴、施解除婚约时,穆丽娟已经18岁,正是含苞欲放,初解风情的年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同一般知识女性一样,对新文学作家特别崇敬。公寓里来了个诗人,又是大哥的朋友,穆丽娟很自然地对戴望舒有一种倾慕。而戴望舒因施绛年的“别恋”,正处于沉(痛)哀(苦)之中。感情空虚的间隙,很需要像穆丽娟那样文静、温柔、美丽的少女的抚慰。在打牌、跳舞,和帮助抄写诗稿的接触中,戴望舒熄灭了的爱情又重新燃烧起来;他很快得到穆丽娟的爱情。

1936年6月,戴望舒与穆丽娟正式结婚。新婚不久,他们搬到亨利路水利村30号。新婚夫妇和谐、甜蜜地生活在一起。除了编辑工作,写诗,翻译《唐吉珂德》外,望舒还学习俄文,翻译普希金和叶赛宁的诗。下午则时常偕同穆丽娟到新亚茶室,同文友们喝茶聊天,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文友们都十分羡慕并祝福他们。夫妻日子过得和谐、充实而又浪漫。第二年,他们的女儿戴咏素、小名朵朵诞生了,给家庭平添了几分喜悦和热闹。

1937年,日军发动“卢沟桥事变”,紧接着,“八一三淞沪保卫战”。11月12日,日军占领了上海。第二年5月,戴望舒偕同穆丽娟,带了小朵朵,乘船离开上海,去了香港,暂时在西环薄扶林道的学士台居住。未久,搬到法国人玛蒂夫人的寓所:马蒂夫人在香港大学教授法文,住薄扶林道香港大学斜对面山坡上的一幢背山面海的三层楼房。戴望舒称所居为“林泉居”,可知其环境之清幽。戴望舒与穆丽娟、朵朵三人住二楼,马蒂夫人住一楼,三楼则租住了一户英国人。

然而戴望舒在家庭生活中主宰一切,对穆丽娟的人格缺乏应有的尊重。他以为,结婚以后,妻子就是自己的附庸,对于一个小自己12岁的少女,他认为一切都须听从自己。因此,从没有与穆丽娟进行过感情的交流,对于家庭生活和各种问题也缺乏沟通。夫妻因此逐渐产生了隔阂。尤其到香港以后,戴望舒编辑、写作,交友,忙得不可开交,回到家里往往没有言辞,几乎什么话都没有,使穆丽娟深深感觉到婚后的压力,再没有婚前恋爱时的感情滋润,夫妻除了同住一室外,简直形同路人。穆丽娟在多年后回忆香港与戴望舒在一起时说:

“他是他,我是我,我们谁也不管谁干什么,他什么时候出去,回来,我都不管,我出去,他也不管。”

其次,戴望舒经济上也显得小气,自以为几个钱是自己辛苦写作换来的,管得特别严。在上海的两年和到香港的一年多,居然没有给自己妻子一分钱。穆丽娟一心侍候戴望舒,没有出去做事,身上没有一分一厘的零用钱,连看电影的钱都没有,更没法外出与女伴应酬。简直就是被禁锢在家中一样。这种经济上不能独立,为几个小钱还得向丈夫伸手,算是真挚的爱情吗?对于一个觉醒了的知识女性,她羞于启口,欲言又止,严重损害了她的自尊,她感到人格上的侮辱。有一天,穆丽娟终于委婉地提出需要一点零用的钱的时候,戴望舒才每月给她30元钱,算是一天一元的零用。

再次,戴望舒性情暴躁,为了些小事情,有时竟然冲动起来,不仅粗俗地动口骂人,甚至动手打,暴虐之性毕露无遗。当时丽娟的母亲也随着丽娟大哥穆时英到了香港。一次母亲生病,肚子痛得厉害,穆丽娟到大哥住处去看望母亲。由于照顾母亲,当天夜里无法赶回家里。戴望舒怀疑穆丽娟在外有何不雅的行为。第二天一早,即赶到岳母住处,强行将妻子硬是拽着回家。在场的朋友看不下去,进行劝阻,也无济于事。这种当众暴露夫妻之间的矛盾,使穆丽娟非常的难堪。

1940年的冬至,穆丽娟的母亲病逝于上海,为了不让穆丽娟回上海,戴望舒将岳母病逝的消息隐瞒起来,阻挡穆丽娟回上海奔丧。戴望舒此举实在是有违亲情,有悖于人性。

丽娟的大哥穆时英在上海为中统搞特工,当时中统与军统闹矛盾,穆时英被戴笠的军统派人刺杀了。戴望舒不让丽娟回上海,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还打骂说:“穆时英是汉奸,你是汉奸的妹妹,哭什么哭?”

嫉妒,独断,专横,粗暴,小气,将妻子视为私有财产,兼之缺乏感情的交流与沟通,戴望舒与穆丽娟的夫妻关系已经到了无法调和的地步了。1940年12月,穆丽娟在上海写信给戴望舒,提出离婚的请求。戴望舒没有同意,穆丽娟坚决求离,戴望舒以服毒自杀的过激行为(后来被朋友抢救过来),企图挽留这一段婚姻。但穆丽娟坚决要求离婚。

穆丽娟后来回忆自己的婚姻时,虽然没有后悔的言辞,但对自己与戴望舒的婚姻也没有任何正面的评价,对戴望舒个人的评价只有8个字:“很有才气,嗜书如命。”看来戴、穆也是缺乏真正的爱情。

至于戴望舒对穆丽娟,应该说是出于真爱,只是爱得不美,爱得粗暴,爱得太自私,所以最终只能是劳燕分飞。

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12月25日,港英当局宣布向日本无条件投降。

1942年3月,戴望舒同一些爱国抗日人士被日军逮捕,投入香港奥卑利监狱。这时,香港到上海的邮路和交通均告断绝,无法通过人告知已经分居,住在上海的穆丽娟。

1942年5月,戴望舒坐牢两个月后,叶灵凤通过友人,设法保释了戴望舒;并由叶灵凤介绍,到日军控制的大同图书印务局任编辑。5月30日,经人介绍,戴望舒同小他21岁的本局一个叫杨丽萍(又名杨静)的抄写员结婚。这年,杨丽萍才16岁,而戴望舒已经37岁了。虽是老夫少妻,性格差异很大,但戴望舒在初婚阶段还是很满意的。11月24日,戴、杨结婚6个月以后,戴望舒才写信给穆丽娟,“同意离婚”。甚至将他与杨丽萍的结婚照寄给穆丽娟,向穆丽娟炫耀,言下之意:“你提出同我分手,可我却能找到比你更年轻漂亮的女子!”

1943年1月23日,戴望舒给穆丽娟寄了“离婚契约”。

戴望舒同杨丽萍婚后一段时间,家庭生活相对平静。第二年生了二朵(戴咏絮),1945年又生了三朵(戴咏树)。

老夫少妻,家庭矛盾逐渐产生。杨丽萍年轻好动,好交际,而戴望舒一心想在事业上有成,希望有一个寂静安定的家,日日同杨丽萍相守一室,对着她“鬓边憔悴的花”,映着她“明媚的朱颜”(《赠内》)。可杨丽萍正是青春搏动时期,初婚的激情过去以后,一切归于平淡,少女的活泼好动,喜欢交际,这一切正常的心理和活动,竟使望舒感到无法理解,无法捉摸,把握不住。发展到后来,时常为了一点家常小事而争吵不休。这第二次的婚姻也已经走到崩溃的边缘,只差一根导火线了。

1946年3月,已经是抗战胜利的第二年,戴望舒带着杨丽萍和两个小女儿回到了上海。由于戴望舒坐过日本人的监狱,在日本人控制下的大同图书印务局任过编辑,有人因此怀疑他在香港期间有“附敌”行为,这种怀疑使他大受委屈,感到屈辱。在上海,为了生计,一个人兼了三所学校的不同课程。心理压力和生活压力,使他越来越暴躁。杨丽萍则在上海的花花世界中不能自持,经常同一些年轻人交往,甚至结伴到美国军营长夜跳舞不归或迟迟回家。戴望舒对此十分恼怒,指责杨丽萍“感情不专”,却又提不出证据。双方经常为此大吵大闹。戴望舒气不过,就“大打出手”,狠狠打了杨丽萍。

1948年,戴望舒又一次携带妻子和三个女儿,再度流亡香港。五口之家,负担沉重,真是贫病交迫。杨丽萍早已不爱望舒了。1948年冬暮,杨丽萍偷偷爱上了同一房子的一个姓蔡的青年,接着向望舒提出离婚,并且与蔡姓青年双双出走,从此不归。

在同杨丽萍的不谐和的婚姻中,戴望舒经常思念穆丽娟。一次经过他们在香港的旧居,望舒忧苦悲伤地写了一首《过旧居》。再次说到心中的“沉哀”。

戴望舒一生经历了三场的婚恋,都失败了。这年他已经42岁,独自守着三个女儿,身边无一人照顾,贫病交迫。1949年,他辗转到了北京参加第一次全国文代会,后在新闻总署工作。

1950年2月28日,他患严重的哮喘病,自己拿着针筒打麻黄素,自作主张,加大了剂量,引起因心脏的剧烈跳动,当即昏迷过去,抢救无效而逝世。

戴望舒出生于1905年11月5日,逝世于1950年2月28日,还没走完45年人生就离开人世,留下三个小女儿。三次婚恋,两度结婚,没能留下一个照顾他;大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戴望舒就不会这样死去。

中国终于失去了一位杰出的象征派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