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道周与《榕颂》

林如求

榕树是福建的省树，更是福州的市树。福建的榕树文化绚丽多彩，明末民族英雄黄道周的《榕颂》把榕树的品格和精神提高到人的道德高度而加以解析放大，是一曲榕树的颂歌，也是榕树文化的杰作。

    一、黄道周其人

黄道周（1585—1646），明末学者、书画家、文学家、儒学大师、民族英雄。字幼玄，一作幼平或幼元，又字螭若、螭平、幼平，号石斋，福建漳浦铜山（现东山县铜陵镇）人。出生世家，年少家贫，自幼聪颖好学，28岁后隐居县城东郊的东皋从事讲学著作。天启二年（1622），他38岁，中进士，历官翰林院修撰、詹事府少詹事。南明隆武时，任吏部兼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内阁首辅。为人“严冷方刚，不偕流俗”。

                                                           清曹彦所绘黄道周像

黄道周一生的主要精力用在治学和授业上，曾先后讲学于浙江大涤、漳浦明诚堂、漳州紫阳、龙溪邺业等书院，培养了大批有学问有气节的人才。黄道周通天文、理数诸书，学问渊博，勤于著述，在当时，其易学思想独树一帜，代表作有《易象正》《三易洞玑》《易本象》等。其生平所著诗歌、文赋、奏疏、制诰、碑记、铭诔、信札、序跋、札记等，由清代学者陈寿祺在前人基础上，积十年搜访之力汇编成册，题名《黄漳浦集》。2017年7月， 由翟奎凤等整理点校的《黄漳浦集》改名为《黄道周集》，在中华书局出版，凡50卷，收录各种文体文章978篇，内容宏富，集中反映了黄道周生平履迹、仕宦交游、读书治学等方方面面，其中，奏疏文告对了解明末社会和南明历史的细节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诗词歌赋对丰富明末文学史具有重要的文学价值，序跋札记等则体现了黄道周的学术思想。黄宗羲评黄道周的学问：“如武库无所不备，而尤邃于《易》。”《四库提要》评他的《榕坛问业》：“书内所论，凡天文地志，经史百家之说，天下不随问，不尽作性命空谈。”黄道周的学术思想和学风，对清代闽南地区学者和学风有着重要影响。黄道周还工书尚画，书法自成一体，被视为明代最有创造性的书法家之一。清王文治称赞他：“楷法格调适媚，直逼钟（繇）、王（羲之）。”

黄道周是个书生，更是个血性男儿和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明崇祯十七年（1644），清兵入关，北京陷落，崇祯帝吊死于煤山。明朝灭亡后，黄道周奋起抗清，曾在福州校场举行誓师，揭起抗清义旗，率门生和子弟兵千人出福建、入江西、进安徽。但终因兵少力微，寡不敌众，不幸战败，被徽州守将张天禄俘获，送至南京。黄道周在狱中吟咏如故，有诗云：“六十年来事已非，翻翻复复少生机。老臣挤尽一腔血，会看中原万里归。”清廷曾派洪承畴前去劝降，黄道周写联痛斥：“史笔流芳，虽未成功终可法；洪恩浩荡，不能报国反成仇。”联中巧用人名，将史可法与洪承畴对比，令洪承畴羞愧难当，劝降不成。1646年农历三月五日，黄道周慷慨就义于江宁明孝陵附近的东华门，时年62岁。临刑前黄道周给家人留下遗言：“蹈仁不死，履险若夷；有陨自天，舍命不渝。”并血书：“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黄道周被斩首后头颅已断而身“兀立不仆”，人们从他的衣服里发现“大明孤臣黄道周”七个大字。他的挚友、门生陆自严用千金换得黄道周的遗体，密葬于金陵。讣讯传至福建，隆武帝赐谥“忠烈”，赠文明伯，并令在福州为黄道周立“闵忠”庙，树“中兴大功”坊；另在漳浦立“报忠”庙，树“中兴荩辅”坊，春秋奠祭。乡人视黄道周为神，尊称“助顺将军”，以避清廷忌视。清乾隆年间，有黄姓移民奉其香火入台，在台湾艋舳竹巷尾建小庙供奉；台北市康定路也有“助顺将军庙”，专祀黄道周。百年后，乾隆皇帝为褒扬黄道周的忠节，改谥“忠端”；道光四年（1824）准祀孔庙。

明代旅行家、地理学家徐霞客称赞黄道周：“字画为馆阁第一，文章为国朝第一，人品为海内第一，其学问直接周、孔，为古今第一。”清代著名学者蔡世远概括他一生：“严谨的治学精神和渊博的学问可比邵雍，忠贞为国直言敢谏可比李纲，慷慨赴难从容就义可比文天祥。” 清代乾隆皇帝赞扬黄道周“不愧一代完人”。

    二、《榕颂》原文

关于《榕颂》的写作，据清陈寿祺撰《黄漳浦集·榕颂》载：“郑玫曰：子（指黄道周）教于榕坛时作。榕坛在漳上紫阳山，时朱子庙下老榕数章，佳甚。先生心有所感，遂仿《橘颂》作《榕颂》，以此彰扬之。”

黄道周《榕颂》楷书本手迹

《橘颂》是屈原的作品，黄道周仿作《榕颂》，模仿的不是字句成语，而是托物言志手法所寄托的高尚人格精神。屈原借橘树赞美坚贞不移的品格；黄道周借榕树颂扬“经霜不凋”“袭土一尺，时逢涓滴，而美庥可俟”的拼搏进取精神，“质朴而荫大”“雨露垂腴，行人遗凉”“为惠非报”的利人品格，“舍琐反嫮”“屏细从大”“铲华固朴”“用晦而明”“隐德贞命，持身中道”的高尚品德，“阜体以藏用，乃兼众而渺虑”的深沉和智慧。黄道周把榕树作为人伦表率而大加赞赏，勉己教人学习榕树的进取、利人、高尚、智慧的品格和精神，耐人品味、启人深思，为榕树文化和榕树精神添加了宝贵的篇章。楷书本《榕颂》为绫本，藏东山图书馆，书风雄健奔放，字迹于清劲中有腴润，秀雅中有刚健，是黄道周少有的传世手稿，也是他的著述与书法的代表作之一，可谓文书双绝，为国家一级文物珍品。《榕颂》原文如下：

南方有嘉树焉，厥名曰榕。其枝则蹇（jiǎn）产磅礴，含云垂条；其叶则凝黝重碧，经霜不凋；其氐则连蜷诘屈，孕蛟子螭；其干则轮囷总络，蔽牛隐旗；其实则不华而收，抟若黍珠，斓若鸡头；其乳则含膏载胶，白于熊酥，黏于石油。

尔其为体，远望之若俯若偃，若飘神峤（qiáo），届于近岸；迩察之若坐长者，环于翠幄，讲论自乐。尔其为荫，大者或数十亩，雨露垂腴，种龠（yuè）得斗；其小者犹数百围，行人遗凉，弛担忘归。凡此犹相其肤质也。若其瑰（块）䫉（貌）奇骋，虬髯麟鬣，倒生垂根，如千岁人披发互荅。又有异性，用晦而明，昼焚息焰，夜焫（ruò）而荧，宜于守庚。郭驼所植，绕水怀石，水缩其卫，石握其爪，如骊护宝。至其文理隐起，黄白间紫，皴劈错缋（huí），疏密荦磊；细中杯斝（jiǎ），巨中扉几；不避嫠（lí）头，不化青兕（sì）。以彼六质，具此四妙，已为天下大树之所无有矣。

乃至其灵表和气，隐德贞命，虽朝披夕拂，未易得其端倪也。方夫天地蕴隆，蟊螟代作，蛓缘人衣，蜚败人服，此树独不生虫蠡之属，一二卷蒌，微笼玄鸡，绝丑上游，适然不疑。或又枯旱，柳椔（zī） 旄死，靡草谢后，获落弊矣。此树颠踵，俱有生理，但得袭土一尺，时逢涓滴，而美庥（xiū）可俟。然不可以渡敷原，厉越水，自渔梁以东，武夷以北，则绝地离类。是以国侨、羊肸（xī）不足方其仁，展禽、季路不足方其清，御寇、惠施不足方其智，宁封、钱铿不足方其静。而《尔雅》释茂，缺于江南；郭、陆状条，陋兹闽海。徒使废社樗（chū）栎，摅愤于散材；共汲土橿，假徽于万岁。量本揣末，不亦疏乎？

夫天下号材之良有四，曰楶（jié）栋、舟车、棺椁、筐篚（fěi）。然自尧茨而降，是有蒿宫；散朴之余，实闻廉藻。舟车为缪假之缘，棺椁为含腐之物，离支贻祸于上林，枣栗取谐于儿女。既以托于人雕，乃终委于下土。孰阜体以藏用，乃兼众而渺虑。以是备德，不称榕公，则公之容尔，固已久矣。爰感楚章，制为《榕颂》。颂曰：

帝锡炎土，畀（bì）以美荫兮，羲道届中，柯叶乃盛兮。哀彼内热，示且休兮，羕（yàng）引旅筵，宛垂樛（jiū）兮。钜抱弗述，尊所愿兮，为惠非报，同世患兮。蹇其离立，贱行列兮，舍琐反嫮（hù），不受世悦兮。远避虫族，通道术兮，誉之不喜，况排抑兮。自为蔽亏，从日月兮，时奋淑傥，环而不璚（jué）兮。屏细从大，似有所学兮，新故承跗，靡陨落兮。柳下之行，非所倚兮，鸿庞纷缊，又不类伯夷兮。铲华固朴，自得之兮，不蹈穷谷，中以自持兮。栏槛之玩，又乃离兮。逾岭涉江，恶以为市兮，独立不惧，师天地兮。世喜姱（kuā）理，轫以纤兮，嗟尔长大，受世厌兮。裸袒遝（tà）杂，吾无所憾兮，以为树海，从泛滥兮。

    三、《榕颂》白话译文

《榕颂》文辞古雅深奥，常人难以卒读。特把它译成现代白话文，以供读者欣赏：

南方有一种很好的树木，它的名字叫作榕。它的枝桠盘曲，气势盛大，上能包孕云雾，下垂细细长条；它的叶子凝黑深绿，经历寒霜也不凋落；它的根柢盘旋交错，好像怀着蛟龙和螭虎的儿子；它的树干弯曲硕大，缠绕伸长，能够遮蔽住牛的身躯、隐藏高高的旗帜；它不用开花就会结下一粒粒的果子，圆圆的像仙丹，花纹灿烂多彩又像芡实；它的奶汁饱含膏油和胶质，比熊的酥油还白，比石油还粘。

至于它的树身，远远望去像是俯下身子，又像倒伏在地，就像一座漂浮的神山，靠在近水的岸边。靠近观察，它又像是一位坐着的长者，在环绕翠绿的帐幔之中，讲谈议论自得其乐。至于它的树荫，大的可以遮蔽几十亩，树上的雨露带来的滋润和肥沃，只要种下半合种子就可以得到一斗的收成；小的树荫也有几百围大小，行人在底下乘凉，一放下担子就舍不得回去。凡此种种还只算是看到榕树的表面和外观。如果说到它的树根形状，奇怪得像会奔跑，蜷曲的像胡须、长长的像是某些哺乳动物颈上生长的又长又密的毛发，倒着生下下垂的气根，就像千岁仙人长着披肩长发在相互问答。榕树还有一种异样的特性，低调谦虚收敛而不张扬。白天燃烧没有火焰，夜晚焚烧只有微弱的光亮，很适合于道教徒在守庚申时通宵静坐不眠。它应当是柳宗元笔下种树的郭橐驼所种的树。它盘绕在水边，怀抱着石头，流水冲刷掉了保护它的泥土，它的根像爪子一样抓住石头，就像是骊龙保护它的宝珠一样。至于它的花纹有的下沉有的隆起，颜色是黄白之中夹杂着紫色，皱缩开裂色彩错杂，疏密明显棱角分明，小的洼陷像木质酒杯，大的板根又像门扇和几案的案板；也不怕无赖来捣蛋，也不会变成青兕那样的猛兽吓人。以它的六种品质，具备这四种妙处，已经成为天下各种大树之中所不具备的了。

黄道周山水画轴

说到榕树的仪表，它包孕有一种能够致祥的瑞气，隐藏着包容的品德和经霜不凋的坚强品格；我虽然早晚细观默察，也不容易探讨到榕树的这些头绪和线索。当那天地温热草木茂盛之时，危害庄稼的两种害虫蟊螟接连发作，毛毛虫沿着虫丝吊到人的身上，蟑螂四出爬行咬坏人的衣服，但只有榕树不生虫蠡这类害虫，即使有一两片叶子卷缩起来，里边却有点暗藏玄机，对绝丑的东西，思维倒是要超越，往上游、往形而上的层面思考，这样你当然就会放心，不会怀疑里边藏有什么坏的东西。如果碰到秋天枯萎夏天干旱，柳树枝条像古代竿头上饰有牛尾的旗帜一样都枯死了，顺风而倒的草木凋谢后，荻草也花落死亡了，但榕树从顶到根都还有生机，只要能得到一尺泥土，不时有一点水滴，绿叶覆盖的美丽榕荫就能立等出现。但榕树不能在开阔无水的平原或越过水流生长。自渔梁以东、武夷山以北，过了这地方，生长的就不再是榕树了。所以春秋郑大夫公孙侨(子产)和晋大夫羊舌肸(叔向)也比不上它的仁爱；柳下惠和仲由也比不上它的清雅；战国的列御寇和惠施也比不上它的智慧；黄帝时的仙人宁封子和活了八百八十岁的彭祖也比不上它的清静、恬淡和平和。历史上的第一部辞典《尔雅》阐释草木繁盛，却缺少了江南榕树这一块内容；郭橐驼、陆羽能很有条理地阐析树木的习性，但对闽地沿海生长的榕树的认识却非常浅薄，徒然地对神社边生长的樗树和栎树表示鄙弃，愤慨于它们是无用的木材。大家都急切地去寻找那种材质坚韧、可做车轮的本地产的橿树，要借用它的美好材质让它万年不坏。这样思量榕树的根本和揣测榕树次要、非根本的部分，不是太疏忽了吗？

                东山黄道周纪念馆

 天下能称得上有用良材的有四种，一是做斗拱、大梁的直树，二是做船造车的硬木，三是做棺材的不易腐烂之木，四是做方筐和圆筐的竹材。但是自从尧帝用茅草和芦苇盖房居住后，周代就有了以蒿为柱、供天子过往时暂住的郊宫；失去淳朴的社会风气后，很多表面看去是清正、廉洁的事物实质却是华丽的伪装。船车成为不愿步行错误借用的缘由，棺材成为包含腐烂尸体的包装，荔枝在上林苑难以种活给管理人员留下杀头灾祸，枣树和栗树虽然谈不上良材，却能结出枣子栗子，让琴瑟和美的儿子媳妇拿它孝敬父母。良材托赖于人力的雕琢为人看重，但最终还是要腐烂、丢弃、归于大地尘土，哪里比得上榕树长在山野、潜藏它的功用，那是吸纳了无数人长远的深思与细想。具备了这种修养完美的境界，不称榕树为“榕公”，而榕树却已经容纳有榕公的风度，本来已经很久了。于是我有感于楚辞中的华章，作了这篇《榕颂》。颂词是：

上帝把美好的阴凉树荫恩赐给炎热的南方，当太阳运行到一年之中的夏季，榕树的枝叶就生长得特别茂盛。哀叹南方的天气过于炎热，榕树的绿荫已经在昭示你应该休息一下了。溪边水流悠长吸引着人们前来旅游，在好像是几棵树干并拢在一起的榕荫下摆开筵席聚会，该是何等浪漫。榕树雄壮的树身仿佛能够坚强地抱住传说中会吃死尸的妖怪弗述，让它不敢来侵害，它遵从人们降妖服怪的愿望，施予人们恩惠并不要求人们回报，与人类共同担当世间的祸患。它忠正耿直，像凤凰一样地站立，并不看重纵横排列的整齐秩序，舍弃平庸，反而美好，却不受世人的喜悦。它远远地避开毒虫，好像它会精通道家的法术；褒奖它它也不为之欢喜，何况排斥抑制它呢！根据日月的运行规律，榕树自动地为遮蔽风日而半隐半现，时时施展豪爽洒脱的风度，表现得非常圆满却又不像玉玦那样环形而有缺口。摒弃细小的而取法巨大的，好像它曾经学习修养过的样子。新枝老叶前生后长，榕树不会死亡。柳下惠那样坐怀不乱的行止，不是榕树所依靠的；榕树树身庞大、枝叶繁盛杂乱，又不像古人伯夷那样有仁义礼让精神。铲除华丽，稳固朴实，自我得意。不藏身深山幽谷，以中庸之道自我克制。在栏杆边把玩榕树的枝叶，它又是那么茂盛喜人。越过山岭，渡过江河，憎恨谄媚、哄骗和引诱，依靠自己的力量，不怕外力的压迫，效法的是天地自然的规律。世人喜欢漂亮美好纹理的木头，用来支住车轮使其不能转动的木头也只用细小的榕木，可惜你长大后，却受到世人的厌弃。榕树树干赤身露体，枝叶杂乱繁多，榕树也不感到有什么缺失和遗憾，顽强地长成一片树海，任由它漫天遍地地自由成长。

（本文原载于《炎黄纵横》2024年第5期，作者为《福建文学》原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