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 念 庐 隐
汪 兰
随着时间的流逝,庐隐——这位在五四文坛上享有盛名的女作家,似乎已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
然而,在闽侯,在福州,在她的祖籍地,人们并没有把她忘记。在闽侯南屿的岭东村,乡亲们在她的祖居设置了纪念堂;在福州三山陵园的名人艺术园中,她和冰心、林徽因一起,以“福州三才女”的石雕群像比肩屹立。她们,犹如三颗明亮的晨星,闪耀在二十世纪初中国文坛的苍穹之中。
然而,她们生前的境遇却大不相同。冰心、林徽因都是名门之后的贵族小姐,都曾远渡重洋,留学美国,其后也都拥有美满、幸福、稳定的婚姻与家庭。作为参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的设计者,林徽因芳名远扬,而长寿百年的冰心,在她的晚年,还获得“中国文坛老祖母”的殊荣。相比之下,庐隐命运最坎坷,婚姻最不幸,且英年早逝,只活了短短35年……如果说,她和冰心、林徽因曾是三颗交相辉映的晨星。那么,她这一颗星,就像流星一样,在瞬间的辉煌之后,便过早地殒灭了……
失去爱的童年
庐隐(1898年5月4日—1934年5月13日),原名黄淑仪,学名黄英。她为自己所取的笔名庐隐,很显然,带有“隐”去“庐山真面目”的意蕴。
庐隐祖籍福建省闽侯县南屿镇岭东村。她的父亲黄宝瑛,是前清光绪年间的举人,后曾出任湖南省长沙知县。虽然这只是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但按闽侯当地惯例,其祖居便可在老屋的大门两边,加建两扇“八字墙”,即两扇呈八字形的翼墙,以示这多少也算是一个官宦人家。
童年,无论贫穷或富有,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总会留下或多或少美好的回忆。然而,对于小庐隐来说,她对这一古板的封建官宦家庭,却丝毫没有好感,因为她从哇哇坠地开始,就失去了爱。她在《庐隐自传》第一章《童年时代》里,就这样写道:“我对于我的童年回想起来,只有可笑和叹息!我的父亲是前清的举人,我的母亲是个不曾读书的旧式女子,在我诞生之前,我母亲已经生了三个男孩……命运之神太弄人,偏偏在我生的那一天外祖母去世了,母亲因此认为我是个不祥的小生物,无心哺乳我,只雇了个奶妈把我远远打发开,所以在我婴儿时代,就不曾受到母爱的甜蜜。据说我小时最爱哭,而且脾气拗傲,从不听从大人的调度,这一来不但失掉母亲的爱抚,就是哥哥们也见了我讨厌,加着身体多病,在两岁的时候,长了一身疮疥,终日号哭,母亲气愤得就差一棒打死……”
小庐隐三岁时,父亲带领全家赴任长沙知县。在船上,爱哭的小庐隐终日望着海面,呜呜地哭,无论哥哥怎样哄骗,母亲怎样恫吓,她依然不肯住声。父亲被她哭得心头起火,走过来抱起她,就向那滚滚碧流里抛下去……还好她命不该绝,有一位听差当场把她抢了过来。然而,就连这位脾气暴躁的父亲,在她六岁那年,也病死了。那时,母亲才36岁,最大的哥哥才15岁,庐隐下面还有一个四岁的小妹妹,“这一群无援无助的寡妇孤儿,立刻沦入愁河恨海之中”。幸好还有一位忠心的老家人和父亲的同僚们把父亲的丧事将就办了,并变卖家产、凑足旅费远到北京投奔她的舅舅……
从此,小庐隐又开始饱受寄人篱下的悲哀。正如她在《庐隐自传》中说:,母亲永远对我是冰霜满面的”,“我这么个笨得出了名的小厌物,在这家庭里就连个婢女都不如”,“如一只见了猫的老鼠”,“夜里和女仆睡在一个肮脏的房里,白天呢,就躲在花园里,这时我的心,没有爱,没有希望,只有怨恨”。
就这样,小庐隐在“可怕的孤独”和“异样的压迫”中度过童年,而最终,能打破童年厄运的,是她自己的奋斗。她考进北京的一所公立高等小学,继而,考取该校的师范预科班及北京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即在北京、安徽等地的中、小学任教。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22岁的她,进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即女师大的前身)国文部继续求学,接受各种新思想的洗礼,并被推举为女高师的学生代表,经常参加各种群众性的集会、游行、请愿、演讲等活动。与此同时,她开始新文学的创作实践,并在文坛上崭露头角。1921年1月,她首批加入文学研究会,很快成为活跃在五四文坛的著名女作家。由此,她奏响她生命交响乐中最华彩的乐段。
生命中的三个男人
早在庐隐18岁时,她便结识了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那时,她中学即将毕业,还寄居在北京舅父家里,因为爱看小说,一个自称是“天涯畸零人”的表亲林鸿俊,便投其所好,常常借书给她看,其中,便有同乡前辈林纾先生风行一时的“林译小说”。按说,爱看小说不是坏事,但却由此生出了事端,正如古语所说“书为媒”,单纯的庐隐不管家人反对,便和他订了婚,还好有签字约定,要等对方大学毕后才能举行婚礼。1919年五四运动之时,正在北京女子师范学校就读的她,由于做事大胆,被推举为学生代表,其后又第一批加入文学研究会。在大学的三年里,她写了十几万字的文章,其中,最先结集出版的,就是短篇小说集《海滨故人》,这本描写女大学生对爱情婚姻思索与挣扎的处女作,一经问世,就引起广泛注目,从而奠定她在文坛上的基础地位。此后,她还相继出版了《曼丽》《灵海潮汐》等著作。这一时期,悲哀成了她思想的骨子,她自称“我简直是悲哀的探美者”。而茅盾先生在《庐隐论》中也特地指出,她的作品“从前是春夏之气,现在不免有初秋的意味”,其“最大的原因恐怕是作者近年来生活的变动”。
这里,所谓“近年来生活的变动”,指的是庐隐私人感情生活的一波三折。由于庐隐积极参加社会活动,整天为国事奔走忙碌,让她和未婚夫林鸿俊的平庸思想一天天相去甚远,两人感情日益淡化乃至恶化。终于,庐隐主动提出解除婚约,以此表现五四时期新女性追求幸福婚姻的无畏与勇敢。与此同时,她结识了她生命中的第二个男人,即她的同乡、北大学生代表郭梦良。郭梦良,福建闽侯郭宅乡人,北京大学法科毕业,任国立政治大学总务长,不但学业精深,且品格清华。当时,旅京福建学生为救援日人在福州枪杀学生案,组织学生联合会,庐隐与他均为各自学校的代表,种种活动,让这对志同道合的青年才俊彼此倾心,函札每日不断。据《庐隐自传》介绍,“郭君比较一切的人都深沉,旧文学很有根底,他作了很多论文登在杂志上,时常寄给我看,因此我俩的感情也与日俱增了”。然而,他俩虽然彼此爱恋,但郭梦良却是个有妇之夫,他俩的前程必多磨难,于是,这一场爱恋也就成为苦恋和凄恋。庐隐虽然对未来感到恐惧,但又无力拒绝爱意,最终,她痛下决心说:“只要我们有爱情,你有妻子也不要紧。”这种勇气,也正是五四新时代革命女子一种极大的内心力量。一切障碍都被粉碎了,他们终于以同室名义结婚于上海远东饭店。然而,婚后不到两年,更大的考验就接踵而来,“郭君已心力交瘁,几个朋友又约他创办自治学院,事无巨细必亲自料理,竟至饮食无心,精神亦疲,病根不知觉中潜伏,形容日槁,又忽感风寒,延医诊治,高烧不退,便血不止,势极危殆,德国医生曰:肠断矣!一声霹雳,庐隐心胆皆碎。”郭梦良去世后,庐隐写了悼念丈夫的《郭君梦良行状》,凄切哀婉,催人泪下。当她怀抱幼女、扶丈夫灵柩回福州时,备受奚落之苦的她,又写下《寄燕北故人》,她在文中哀叹:“唉,马江水碧,鼓岭云高,渺涉幽暝,究竟何处招魂!徙使劫余的我,肝肠俱断。”此后,她又写了《寄天涯一孤鸿》《秋风秋雨》《雷峰塔下——寄到碧落》和《灵海潮汐》等散文和短篇小说,诉说自己心头的郁闷和孤苦。
好在1929年春天,庐隐的心态和创作都出现了转机。她在北京认识了她生命中的第三个男人、青年诗人李唯建,并很快与这位比她小九岁,当时还在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求学的学生发生了热烈而浪漫的恋情。一年之后,他俩东渡日本结为伉俪。对于这种乔治·桑与萧邦式罗曼蒂克的恋爱与结合,当时社会上颇有非议,但庐隐却毫不理会,她在自传中说:李“是一个勇敢的人,彻底的新时代的人物。在他的脑子里没有封建思想的流毒,也没有可顾忌的事情……在我的生命中,我是第一次看见这样锐利的人物。而我呢,满灵魂的阴翳,都为他的灵光,一扫而空”。于是,他俩把彼此之间的情书68封合集出版,书名《云鸥情书集》,其中的云,异云,指唯建;鸥,冷鸥,指庐隐。这本“风和云的结合”,充分显示庐隐“热就要热到沸点”的浪漫个性,让她从此“跳出悲哀的苦海”,创作上也“开拓出一条新路来”。此后,她在日本东京所写的《东京小品》,回国后在杭州所写的《玫瑰的剌》,在上海所写的中篇小说《女人的心》《火焰》等陆续问世。此外,还有一批短小精悍、活泼生动的杂文,因关注社会现实,抨击黑暗,伸张正义,向往光明而引人注目。在她生命的最后阶段,这一批作品,犹如秋阳下带剌的玫瑰在怒放,喻示着她在创作上更成熟,更有巨大的实力和潜力。然而,命运之神却放不过她,因为难产,她子宫破裂,大出血,终于被死神带走了。呜呼,痛哉,这位正当年的富有才情的女作家,就这样匆匆离开了我们!
文学史上的两个“第一”
“一代才女”庐隐,虽然英年早逝,只活了短短35年,其中,能执笔写作的岁月只有短短十多年。但她,却以忧国忧民的博大情怀,与命运抗争的顽强毅力,以及到临终之前还笔耕不辍的超人勤奋,为我们留下了一大批著作。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有小说集《海滨故人》《曼丽》《灵海潮汐》《女人的心》;有书信集《云鸥情书集》;有散文集《东京小品》《玫瑰的剌》;有自传《庐隐自传》;有译著《格列佛游记》等,此外,还有散见于报刊上百余篇作品,其中,有小说、散文、杂文,也有诗歌与剧本。她,不能不说是一位在全国罕见的多才多艺的高产女作家。
与此同时,她还创造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为难能可贵的两个“第一”。
其一,她是第一个加入文学研究会的女会员。众所周知,文学研究会是五四时期中国最早成立,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全国性文学社团,其12位发起人为郑振铎、沈雁冰(茅盾)、叶绍钧(圣陶)、周作人等,都是文坛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而庐隐的入会号为第13号,名列12位发起人之后的第一位。要知道,她当时只不过是一名还在读书的大学生,用今天的话说,只相当于一位初涉文坛的文学青年。然而,她却有幸被伯乐们看重,成为第一匹千里马,英姿飒爽地闯进中国文坛先锋队,这在文学史上简直是个空前绝后的奇迹。
其二,她的作品,在当时就得到社会的高度评价,并在读者中产生广泛的影响,为此,茅盾先生专门写了《庐隐论》,指出:“五四时期的女作家,能夠注目革命性的社会题材的,不能不推庐隐是第一人。”众所周知,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茅盾是被称为“茅公”的文坛领袖之一,他的话一言九鼎,其权威性与重要性,堪与其后鲁迅对萧红的评价相等同。而庐隐出道的时间,远在萧红之前。
我想,仅凭以上两个“第一”,庐隐在中国新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也就不言而喻了。令人痛心的是,天妬其才,她的才华,尚未充分燃烧,就过早地熄灭了。
本次采风,我特地到她的祖籍地岭东村一游。在冬日的阳光下,她家的祖屋大门边,依然有两扇粉刷成白色的“八字墙”,留存着前清“官宦人家”的遗风余韵。房前的白玉兰树、屋后的翠竹、以及爬满墙角的薜苈,也依然透出绿色的生机。穿过天井,登上厅堂,这里便是乡亲们所设立的“黄镐、黄庐隐纪念堂”了。据介绍,黄镐是岭东村黄姓的显祖,明代进士,曾官至户部尚书,因其尚书第早已不存,故族人把他请到这里,与庐隐同堂纪念之。果然,厅堂正中设有神龛和供桌,让明代的尚书和五四时期的女作家一起享受子孙们的香火祭拜。厅堂两壁,则分别张贴有关黄镐和黄庐隐的生平简介。听同来的县文联和南屿镇同志介绍,县里和镇里已拨出文物保护专款,准备对这座时常有人参观的祖居进行“修旧如旧”。说话间,又有村中的一位小学校长闻讯赶来,向我们展示他所搜集和保管的几大叠有关庐隐的报刊剪辑资料,其拳拳之心、殷殷之情不能不令人为之动容……
我,就在这冬日和煦的阳光下,在乌龙江畔,在岭东村,向心仪和神交的前辈才女作家庐隐,默默地献上一瓣心香。我想,对于多才多艺而又多灾多难的她,我们应有更深的同情与理解,更多的探寻与研究,更深更长的怀念……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闽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