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到琉球的册封路
自明洪武五年(1372年)朱元璋派使者赴琉球始,至清光绪五年(1879年)的507年间,琉球与中国始终维系着密切的朝贡册封藩属关系,即所谓“岁贡方物,世为藩臣”。琉球凡国王嗣位,都要先到中国请朝命,待钦命正副使奉中国皇帝的诏书敕谕往封,然后称王。明清两朝,共有24次册封使被派往琉球。
在清朝派出的册封使中,有一位叫李鼎元的,曾撰写一本日记体的《使琉球记》。该书以“事以日系,言以人稽”,“文不矜奇,事皆纪实”,“凡目所击,咸登掌录”,记述了包括国内路线在内的出使全过程。
李鼎元,四川绵竹罗江人,清乾隆四十三年进士,淹贯经史,旁通诸子,尤工诗与古文。清嘉庆皇帝从内阁、翰林院、都察院及礼部推举出来的14名“学问优长,仪度修伟者”中,亲自挑选李鼎元为册封副使,而正使是安徽安庆太湖人、嘉庆元年状元赵介山。
嘉庆五年(1800年)的这次册封,距乾隆二十一年的上一次册封,时隔半个世纪,诸多细节,已经不甚了了。为了了解当时册封情况,李氏遂与正使连忙去拜谒《四库全书》总纂、《阅微草堂笔记》的作者、海内博通掌故的大宗伯纪晓岚。李鼎元问:“试学差皆有路费,此独无,何也?”纪晓岚回答:“此差由兵部发先行牌,沿途供给,又何路费之有?”当时的出差制度,决定了册使的路线,只能沿着官道驿站,下直隶(河北省),入山东,辗转江浙,曲折闽疆;陆路晓行夜宿,水路顺流而行,一站一站往下行走。
琉球国,在西太平洋之琉球群岛,位于我国台湾岛东北部,地辖中山、北山、南山。中山属府十四,南山属府十二、北山属府九。根据风信,历来出使琉球,都是夏至乘西南风,由福州出港远航;回国则需等到冬至,候东北风起,张帆乘风以归。二百年前,自京师到福州,靠的是脚夫、驿马、舟楫,行程不过万里,却需在路上耗费七八十天。
为了赶在夏至之前抵达福州,赵介山和李鼎元一行于是年二月二十八日午刻启程。此前,已由兵部将先行牌饬发沿途,飞递琉球国,俾知预备。天使出京,果然威风:“先奉诏敕付武弁,负之前行,罩以黄盖。仪仗后之,节后之。赏恤诸物又后之,正副使又后之。坐软舆,舁者八人。前,负弩者一人,带刀者一人;后,执坐枪者二人,步行扶舆者四人。余人管理私物,各有专职。”所谓“节”,即钦差出使所持之使节;至于“赏恤诸物”,是嘉庆皇帝赐给琉球国王及王妃的各种蟒缎、妆缎,锦、纱、罗、绸等。这许多贵重物品,不但需要人役运输,更需官兵沿途护送。加之正使允许带家人、从客、跟役20人,副使允许带10人,使团队冗长。大队人马,既要威仪,又要速度;既受制于天气,又局限于路况,虽有驿马转送,夫役替更,毕竟路途迢递,山千水万。行路之难,颇可想见!
这一行人出得北京彰仪门五里,各部官员及同乡同年在普济堂为其饯行之后,他们一口气走到良乡县同节驿才住下来,这里还是北京地界。第二天,他们冒风直下涿州,进入河北省,过窦店,宿涿州驿。三月初一,经新城,过宋辽分界之白沟,宿雄县归义驿;初二,经
赵北口,宿任邱县鄚城驿;初三,宿滨海盐运、燕南重地之河间府瀛海驿;初四,经献县乐城,宿交河县富庄驿;初五,冒雪经阜城,宿赵齐分界之景州东光泽。
自初六宿德州安德驿,至十七日宿郯城红花埠驿,12天中行至山东省境内,途经泰山、徂徕、沂蒙,山路崎岖且兼骤雨骤热,艰苦备尝。留宿地尚有平原县桃园驿、齐河县晏城驿、长清县崮山驿、泰安府泰安驿、新泰县羊流驿、蒙阴县蒙阴驿、青驼寺、沂州府沂州驿及郯城县郯城驿。途遭风雨,路多滑石,“山行颇难肩舆,始加纤”。行船加纤常见,坐轿乘舆也要加纤牵引,倒是罕事。行走在徂徕山区,一日五渡汶水,“水环山流,人截山行,民夫扶轿以渡,颇类蛾子抬青虫。”而坐桥乘舆难以行动的地段,就只好“舍舆而骑”了。
三月十八日,使团才进入江苏地界,道路泥泞,只能骑行,是日宿宿迁县锤吾驿。此后三天,留宿桃源县桃源驿及清河县清江驿,直至廿二日才变换交通工具,坐船过黄河,至清江浦。坐船虽说省力,却需候风避雨。风小船慢,风强船险,风逆还需强行,蔓生诸多情节。江苏境内21天中,大致是日行夜泊。曾落碇于山阴县淮阴驿、宝应县安平驿、高邮州盂城驿、江都县广陵驿、瓜洲、京口驿、武进县毗陵驿及吴江县平望驿。舟行宝应县境,“东南风大,恃犁以行。犁木身铁嘴,系缆于鼻,以刹风力,随耕随移,二人专主之。”为了刹减风力,以缆系犁,以犁耕岸,既聪明又稚拙,好一幅古意盎然的行舟耕岸图画!至扬州,东风浩大,不得过长江,心甚急,只能等,连等3天;到苏州又遇大雨,舟不得行,又避了两天。水路虽畅,奈何风雨!
使团由江苏入浙江,走的是京杭大运河。四月初九泊嘉兴,初十泊石门,十一泊横塘。十二日,天清气朗,春明景和,船抵杭州武林门外,进驻武林巷公馆,并在此盘桓四天,游湖赏寺,应酬官场。至十七日,才由钱塘江登舟,乘潮而下。船行秀美旖旎、诗情画意的春江、新安江、兰溪、衢江之上,风顺雨微,清境独绝,对于骚人墨客,真可会心山水,回味无穷!舟过富阳、桐庐、建德、许埠、裘家堰、龙游、江山、清湖,而后舍舟,或舆或骑,过保安,上仙霞岭。“周围百里,皆高山深谷,凡登三百六十级,历二十四曲,长十里。两浙之襟束,八闽之咽喉也。”夜宿九牧,已是由浙入闽了。时在四月廿八,距启程离京,整整两月。这一天,正是小满节气。小满到夏至,虽有30天,尚有诸多要事未办,时间相当紧迫。
自称“惯历三峡”的川人李鼎元,并不把闽山闽水放在眼里。他说:“细玩闽江山水,粗类巴江,然山平而无奇拔之气,水缓而无建瓴之势。而土人已谓险不可测,亦犹度仙霞者不知有云栈之高,登渔梁者欲傲峨嵋之峻也。”使团一行可能因为福州在望,心情放松,所以登渔梁,宿浦城,经建阳、瓯宁而延平,一路鉴山赏水,心情一清。这年有个闰四月,是月初五,舍陆路而就水道,泊尤溪、古田,过闽县、侯官县,于初八辰刻抵达洪山桥,福州终于到了。从二月廿八到闰四月初八,共计70天,扣除天气、应酬等因素的耽搁,实际行走58天。每天的速度,大都在100里左右,水路有时赶到将近200里。在当时的条件下,这样行速应该算是紧张而迅捷的。途中,一是得益于驿站制度的供给资输,一是成效于使者自己的组织与协调。
使团抵达福州后,福建地方官员表面上热情接应,实则应付了事。册使们在福建逗留一个月,若干大事,均生龃龉,例如封舟规格、船户带货、调兵渡海、海口匪讯等。五月初一,恰是夏至,册使点验兵役,尽令登舟。后又因取淡水、祭海、祀妈祖天后、候风等事,迁延数日。
册封使团一行终于扬帆出海,东渡琉球。经过6昼夜的海上航行才抵达琉球。
初七,巳刻西南风大至,潮亦盛,使团一行乘团午刻开洋。丁未风,乘潮出五虎门。入夜,接封大夫梁焕率其国夥长2人主针,目不转瞬。午风,单辰针,计行船五更。
初八,午刻丁风,仍用辰针,计行四更。申刻过米糠洋。漩皆圆,波浪细而密,如初筛之米,点点零落。日落,又计行船三更,是夜用乙辰针,行船六更。
初九,卯刻见彭家山。山列三峰,东高而西下。辰刻转丁未风,用单乙针,行十更船。申正见钓鱼台,三峰离立如笔架,皆石骨。有白鸟无数,绕船而送。入夜,星影横斜,月光破碎,海面尽作火焰,浮沉出没。
初十,丁未风,仍用单乙针。辰正见赤尾屿(属中国台湾省)。屿方而赤,东西凸而中凹,凹中又有小峰。有大鱼二,夹舟而行,不见首尾,脊黑而微绿,如十围枯木,附于舟侧。午刻大雨震雷,风转东北,柁无主,舟转侧,水井漏,甚危。焚香祷神。申刻风转西南,是夜行六更船。
十一日,丁未风,仍用单乙针。午刻见姑米山,山共八岭,岭各一二峰,或断或续。酉刻,舟已近山,又行五更船。球人以姑米多礁,黑夜不敢进,待明而行。戌刻,舟中举号火,姑米山有火应之。丑刻,有小船来导,乃放舟。
十二日,辰刻过马齿山。山如犬牙相错,四峰离立,若马行空,计又行船七更。再用甲寅针,取那霸港。午刻登岸,倾国人士聚观于路,世孙率百官迎诏如仪。驻“天使馆”。
按照李鼎元的计算,这次航海,每个时辰约行110里。从初七未时开洋至十二日辰时过马齿山,共用58个时辰。扣除初十因风暴停舟两个时辰,十一夜因担心触礁停舟3时辰,实际行船53个时辰,计程5830里;再计到那霸,实际在海上航行超过6000里。
中国册封大使在琉球首里举行盛大隆重的册封典礼之后,只能在此静候季风转向,度过半年海岛生活。除了采风考察,游历览胜,李鼎元还与琉球王族的士人合作,编纂《球雅》词典,仿照《尔雅》格式,将琉球语辞与汉语对照,释音释义,以广声教。直到当年十月二十日,封舟迫不及待扬帆出那霸港,却因大雨而暂泊马齿山,又候风至廿五日,这才解缆归国,终于在十一月初一安抵福州,称得上“衔命而去,成礼而还”。
明清两朝的册封活动,讲究的是施之以德,践之以礼,陶醉于“天朝”地位和中央帝国的精神快感。当然,在显示一个大国的存在和胸怀的同时,也输出了作为统治思想的儒家意识形态。尽管琉球国受明清两朝册封,但它还是先后两次遭遇日本侵占。第一次是1609年,日本萨摩藩攻占王都首里,进行日本式的集体劫掠,花了十几天时间才将抢夺的琉球珍宝打包装船,还把琉球北部的奄美列岛据为私领地(至今仍属鹿耳岛县管辖)。第二次是1879年,由日本天皇下令,干脆把琉球国灭了。19世纪末叶,清政府始终不肯放弃对琉球的宗主权,曾多次与日本交涉,无奈此时的中国业已山河破碎了。“弱国无外交”,以“敬强凌弱”为思维和行为定式的日本,早已不把清廷当回事了。
读李鼎元《使琉球记》,仿若随其出使了一回古琉球国,可谓皇恩浩荡,其路漫漫,历目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