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03 16:25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林 山


 

李拔“好刻”为资治


林   山


 

李拔,号峨峰,四川犍为县人,乾隆二十五年(1760),从福宁府调到省会福州任知府。李拔的仕宦生涯,都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青史留名。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欢题刻,可以说是“好刻”家。如果算福州地区现存摩崖题刻数量最多的古代官员,拔得头筹的非他莫属。

古往今来,人们在外出行旅和旅游途中,所见所闻,常常会引发自己的种种感想和感慨。有时,还会触动灵感。于是,古代就有在景区岩石、旅舍墙壁或者楼堂馆所题字题诗的行为,还有回头写篇日记或游记,有的还请人刻到岩石上,乃至于以后辑集付梓。这都算是文人墨客的雅事。例如,说那回李白来到黄鹤楼,观赏美景,感慨不已,不觉技痒,诗兴大发,直呼:“快拿笔来!”一抬头,看到壁上已有乌压压的一片字。定睛看去,是崔颢题的《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 白云千载空悠悠……”写得真好,不由掷笔感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李拔也喜欢在登临处题写“磨岩碑刻”。但他似乎不仅仅是“兴之所至”的抒发感想感叹感慨,而是将题刻作为修身、资治和教化的特殊载体,有理论说法,身体力行,成效显著。

李拔18岁那年,风华正茂,考中秀才,自然兴高采烈,却被父亲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为学如登山,徙峨眉之巅则视下矣。倘一徙而止,犹未登耳。”说你学业才刚刚开始,以后的路还很长,如果取得一些成绩,就沾沾自喜,是没有出息的。李拔听得教诲,如醍醐灌顶,就取个“峨峰”为号以自勉。“不观沧海,不知丘壑之微也;不登大山,不知天下之小也。吾今乃悟为学之道矣。”如此家教,如此修身,是为研学高手。

李拔自己把阅读名人题刻作为修身的功课。自然景观虽好,那只是天然基础,还要有名人题刻加持,那才是文化建筑。他在《鼓山志》的序言中申明:“鼓山……自朱子有‘天风海涛’之书而名始重;自君谟有‘国师岩’之题而名始传”。这种文化引领的“名人效应”,促使他见贤思齐,努力提高自己的修养,提升素质,也为自己题刻的影响力夯实基础。作为循吏,他对领导方法的经验总结是“治世何术?曰养,曰教”,认为关键是自身和民众素质的教化养成。

作为福州知府,李拔殚精竭虑,勤政为民。在农耕社会,造福人民的重要基础是农业生产。乾隆壬午年(1762)夏天,李拔上了乌石山,站在山南一块突出大岩石上,望着南边“十八洋”地域,悯农之心顿生,专门题了“望耕台”,请人刻在岩石上,并建亭以纪。提醒自己,要时刻把百姓的生产生活和冷暖疾苦挂在心上。意犹未尽,李拔又作《题望耕台》诗一首:“为念民劳登此台,公余坐啸且徘徊。平畴万亩青如许,尽载沾涂血汗来。”诗中的“坐啸”,是闲坐吟啸。苏轼《定风波》有:“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李拔的《榕荫堂跋》说自己“夏日坐啸”,下班后,就可以在自己亲手选址建造的榕荫堂里读书写字、低吟高唱,调理呼吸,调节心情,静思治郡安民之策。

如今,我们还可以看到这两方题刻和2008年在亭子旧址上重建的望耕亭。

李拔对鼓山很有感情,多次登临。有一次登上鼓山屴崱峰,也就是俗称绝顶峰时,面对近江远海,颇有“一览众山小”的感慨,看到朱熹的题刻“天风海涛”,真是大气磅礴啊。李拔手又痒了,他提笔在顶峰的一处最突出的“岩端”,饱蘸墨水,题了“登峰造极”。既是对先哲的崇拜,又是对大自然的敬畏。

李拔曾言:“匪云登高能赋,可为大夫;亦聊以扬榷山灵,备后人之兴感云尔。”这句话用来解释他喜好题刻也是合适的。宋明理学以来,学人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借题刻来“扬榷山灵”,实际上也是在抒发胸臆。他在游记中说:“题‘登峰造极’四字,刻之岩端,题山足曰‘云程发仞’。山半曰‘毋息半途’,并作仰止亭于上,以志自勉之意云。”主张“文章、经济,合而为一”。

在福州城内与乌石山相对的于山,李拔在九仙洞上岩石题刻四个行书大字“月朗风清”,字体遒劲挺拔,为乾隆二十六年(1761)所题。据《福州府志》记载:李拔“夜登九仙山,见万家灯火,风月交映,刻其石曰:月朗风清”。李拔朝西北方看去,不远处,是“巷南巷北读书声”的三坊七巷,其中的小黄楼是梁章钜故居。当年梁章钜为苏州沧浪亭题联“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遥山皆有情”未果,最后落实在故居东园的小沧浪亭上。上联取自于欧阳修的《沧浪亭》,源自唐代李白的《襄阳歌》“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下联取自于苏舜钦的诗《过苏州》。这题刻是李拔作品中比较“诗和远方”的一面,抒发了李拔当夜登高望远,清风拂面的快意,也能从中感受太守希望全郡风调雨顺、岁月静好的执政愿景。“清风明月”出自《南史·谢惠传》,寄寓其两袖清风、心地澄明的操守。

李拔在各处登临,时不时灵光一闪,就会留下有思想的“墨宝”,成为“磨岩碑刻”。其中就有他的治世格言。如乾隆二十七年(1762)春夏之际,他登上鼓山。在山脚,意气风发的李拔,想着,我终于来了。对省城镇山的敬仰,对山上历代名人留下吉光片羽的敬佩,促使他在鼓山古道的入口旁留下一方题刻:“声满天地”。鼓山,特别是山上的名人题刻,名满天下。登山是步步高,即使有各种曲折,前程仍然阳光。起步阶段,他又迫不及待地题了“云程发轫”。刻于登山古道观瀑亭西侧,宣示美好的登程刚刚开始。后来,福州沈葆桢创办船政,题联自勉:“以一篑为始基,自古天下无难事;致九译之新法,于今中国有圣人。”异曲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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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罢不能”石刻

李拔登鼓山至半山,第五亭即茶亭附近,人已疲劳,往前走,路途尚远;往后退,又不情愿,真是心情复杂、进退两难。李拔觉得这是借题发挥,自勉励人的好机会,就挥毫题了“欲罢不能”。的确,为学犹如登山,没有坚强的毅力、艰苦的攀登,就不可能达到光辉的顶点。南宋时福州著名的学者黄榦登鼓山题诗的首句“登山如学道,可进不可已;悬崖更千仞,壮志须万里”也阐明了这个道理。

李拔接着沿古道石阶向上。到古道第七亭时,感觉路途过半,汗流浃背,颇为疲惫。李拔又题格言“毋息半途”,鞭策自己和随从继续前进。其实,这里已经是更衣亭附近。当年闽王王审知就是在这里更衣,以便从容进涌泉寺。但李拔是要登上鼓山最高处,那是绝顶峰,所以这里只是半途。“归而记之,并勒于石,以示后之登此山者。”(《游鼓山记》)“毋息半途”也是鼓励登山者要坚持到底,切勿半途而废,为后来人途中充电、打气、加油、鼓劲,提供精神食粮,至今还是励志警句。

乾隆二十六年(1761),李拔来福州上任第二年的冬天,巡行所属十邑,览各地民情风物,途中经由南台岛东南端峡兜古渡口,乘船渡乌龙江。乌龙江是闽江支流,又称南港。在接近三江口的地方,有南北两山相对组成的江峡,民间称“峡兜”。江水穿“峡”而过,称“峡江”。这里水深流急,经常是无风三尺浪,险象环生,古代行旅者多有葬身鱼腹之事。宋林亦之的《过西峡江》诗曰:“漫言闽海三千岛,休论延津百二滩。怎及乌龙咫尺险,行人未渡胆先寒。”但再大的风险也阻止不了闽人闯荡的步履,因为峡南渡口地处福莆古道之要塞,为闽省南北通行之咽喉,从唐宋至明清,峡南渡口都是闽省最重要最繁华的渡口之一。南来北往的商贾文人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过这一道关。李拔观此峡惊涛骇浪、浊浪排空,感慨于舟船驭手的大无畏精神,就在峡兜北岸悬崖上,题下“龙江飞渡”四个大字。是对自己为官的警醒,是对各级官员勤勉的告诫。也让来往的商贾旅人与赶考学子,面对天险,知道敬畏。

在马尾罗星塔下,有个石碑题刻,文为:“砥柱回澜。乾隆辛巳,郡守剑南李拔题。”这是1761年,李拔下基层指导工作,到罗星山时留下的。罗星塔俗称磨心塔,是一座空心石塔,始建于南宋,位于马尾港的罗星山上。天启年间重建。叶向高题罗星塔诗写道:“冶城东望海天遥,谁遣中流一柱标。”罗星塔实际上是马尾港的地标,是国际公认的海上重要航标之一,世界邮政地名直接称为“中国塔”。

在王审知开辟的甘棠港,罗星山是海上丝绸之路的福州出海口的中流砥柱。李拔题下“砥柱回澜”时,也许还想到为官的责任,敢于担当的精神。

连江琯头镇的长门村是清代海防要塞,有扼江控海之险。据史料记载,南宋时设五虎巡检司于长门,每年春秋二汛巡防至马祖、澎湖列岛,到了清朝便设立长门提督衙门,民国时期设立闽厦要塞司令部,驻军如云,防卫森严,连远在厦门的胡里山炮台也归属长门管辖。山上的炮台叫“电光山炮台”,是北岸诸炮台之首,又是现存中国最古老、最大的炮台,所以人们习惯性地简称它为“长门炮台”。

在这有“省府门户”之称的长门村的西边是门边村,南岸就是著名的金牌门。在东部临江的金山崖壁上,李拔题刻“海阔天空”,与鼓山顶的“天风海涛”相呼应。

李拔题“西湖水利”,非常鲜明地体现了他把题刻作为资治教化载体的理念。西湖是筑城取土所启。后来成为人们游玩的重要景区。作为地方行政长官,李拔考虑的角度自然特别。他常有“修葺以供游览,非当日开湖本意”之叹。此题刻是希望告知后来者,西湖之维护应以水利灌溉为目的。风景名胜是附加值,不应太刻意打造,“大小在心,不在境也”。

李拔说“余生平最喜登临,遇高山辄动仰止之思,所在多屐齿迹”。他在仕途中,在大地岩石上留下许多题刻。若收集起来,加上注释解读,应该是一部巨作。但另外一种的“题刻”,对李拔和后世来说,也非常有价值。那就是百姓为他题刻的“去思碑”。

乾隆二十四年(1759)二月,李拔从湖北汉阳府同知提拔到福建当官,任福宁知府。勤政备至,深得民心。才任职一年零三个月,就被上级重用,以“善最”调到福州,担任省会的最高长官。福宁百姓扶轿挽留,立碑颂德。乾隆二十八年(1763),他因母亲去世回籍丁忧。福州上下“思志公德以勒贞珉”,立去思碑,刻《福州府闻讣去思碑记》。民众感叹“乃石有尽而德无穷”。

碑文赞誉:“拔殚精竭虑,修城垣、建桥道、筑三坝、禁停棺、劝农桑、课书院、谋教养,百废维新、士民欢戴。案牍之暇,犹复考献征文,纂五邑官神商榷,撰《福宁府志》一书,越三年而成。性风雅,所至皆有题咏。在任年余为民生谋,教养纤悉弗遗。调任福州,邑人立去思碑,以志德焉。”(《知福宁府事李公去思碑》)“宁人以失公为忧,福人则以得公为喜。”(林从直《福宁调福州府去思碑记》)“盖公之志,一本于学,学正则治醇”,“公精神所学,泽及草木”。“刊教民碑札十县,以教养成。”(黄任《福州府闻讣去思碑记》)

李拔以榕树比喻做官,谓“榕为大木,犹荫十亩”,“在一邑则荫一邑,在一郡则荫一郡,在天下则荫天下”。为官者就要以造福地方、造福百姓为己任。为此,李拔身体力行,以题刻修身、资治、教化,独树一帜。

 

原载于《炎黄纵横》杂志2024年第3期,作者为闽都文化研究会常务副会长,高级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