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茶之“骨”与书法之“骨”
何光锐
中国传统学问中,由于表述与理解方式的问题,有许多“关键”之处总是没能说得清楚。比如南齐谢赫在《画品》中提出的“六法”(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摹写),被认为是中国古代美术理论中最稳定、最有概括力的法则。“六法”中的第一条“气韵生动”,大家都不难理解,或者说从字面上觉得自己已经懂了。然而到了第二条“骨法用笔”,就开始摸不着头脑了——这“骨法”两字究竟何意呢?
对“骨法”的解释通常不外乎以下三种:第一种观点是“骨法即线条”,认为谢赫在此处强调了中国画的“以线立骨”。若勾勒填色是那时画画的主要方式,还用得着强调吗?而且同是用线条勾勒,不同作者间高下悬殊,谢赫在《画品》中就指出某某人“用笔骨骾”,某某人“笔迹困弱”。
其次是“中锋说”,认为“骨法用笔”就是中锋用笔。这是挪用书法中的笔法理论来解释“骨法”。然而书法的“中锋用笔”本来就聚讼纷纷,如果所谓“中锋”就是沈括所说的笔画“中心有一缕浓墨正当其中”的话,那么最厉害就是清初钱坫、洪亮吉、孙星衍那几位“搦定笔管画大圆”的篆书家了,而且相信有一天机器人一定做得更好。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骨法”就是行笔过程中手腕的硬朗与顿挫的运用。这是以某种特定用笔风格来解释“骨法”,显然不具说服力,且过于强调“顿挫”容易导致纵横习气的出现,甚至走向“抛筋露骨”“鹤膝蜂腰”。
我对“骨法”一语偶然产生自己的“新解”,是从喝茶中悟来的。所以,还得先聊聊喝茶。
茶本是“开门七件事”中的一件,质朴得很,只有上升到“文化”层面后才变得复杂。要这么说,写字画画这些“高级”玩意也都是从生活实用开始的。事物本无所谓简单与复杂,复杂微妙只在人心,心所到处,皆成妙理。
喝武夷岩茶,最为微妙复杂的,就是关于“岩韵”的说法,简直比“中锋用笔”更加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到底什么是“岩韵”?为了弄个明白,我虚心请教了众多“圈内高人”,居然没有人能作出清晰的描述,有人干脆说要靠“悟性”,大有禅宗“拈花一笑”的意思。
直到后来,无意中读到乾隆皇帝的《冬夜烹茶》“就中武夷品最佳,气味清和兼骨骾”一句,其中“骨骾”一语道破“岩韵”,生动地传达出武夷“正岩”带来的特殊感受。水是最为柔弱而无定形之物,居然能够有“骨”“! 善譬喻者为天才”,单凭这一点,也不能说乾隆爷的品鉴能力凡庸了。
再联系那些对武夷岩茶的经典评价,就可以大致明白这杯中水里的“骨骾”为何物,比如岩茶的浓郁“汤感”,比如茶汤对口腔的“打击”力度,比如清代闽人梁章钜提出的“活、甘、清、香”四字。如果一定要用清晰的语言来表述,“骨骾”的内涵无非两条:一是“内质”的丰厚充实,二是由内在“活性”带来的力量感,且两者互为表里。
书画用笔的“骨法”又何尝不是呢!毛笔是柔软而无定形之物,一落纸即偏倒散乱,何以产生“骨”?东汉蔡邕说“惟笔软则奇怪生焉”,智慧的中国人在工具上给自己设置了难题——只有柔软而无定形,才足以“载道”,才具备无限可能性;只有在驾驭复杂多重矛盾关系中,才能孕育与调动真正的内在“活力”,而最终体现在书画线条“质地”的丰厚充实、“弹性”与“韧劲”中。
如果一定要为“骨法”找一个相近的词语,也许只有武术中的“内力”勉强可以比拟。
蔡邕所用的“奇怪”一词,提示了书画用笔在艺术表现上的丰富性——轻、重、疾、徐、浓、淡、粗、细,畅与涩,老与嫩,张扬与蕴蓄,精微与浑茫,雄壮与优雅,豪迈与谨严,洒脱与持重,沉着与痛快……而“骨法”与“内力”,则体现在对这些矛盾两端的“双向调节”上,所以能做到刚柔相济、巧拙相成、虚实相生,“稳不俗,险不怪,老不枯,润不肥”。反之,如果违背“骨法”,就必然陷于矛盾之一端,导致“浮、滑、薄”“板、刻、结”“邪、甜、俗、赖”等用笔之大弊。
至于武夷岩茶的“岩骨”是怎样产生的?一位老茶师告诉我,岩茶生长在武夷丹霞地貌的风化石上,地表水分难以保持,为适应环境而生成发达的根系,广泛吸收各种养分。同时,枝叶上会分泌出一种类似动物胶质的东西,当太阳照射时将毛孔封住,防止水分蒸发,而当阳光消失时则沉回叶底,让叶面呼吸。看来,与环境抗争而激发的“双向调节”的生命活力,铸就了岩茶的“风骨”。
中国书画艺术是一种生命化的艺术,一枝柔软而最难以控制的毛笔,在日日操弄中终于产生“骨法”,就是一场与惯性、与懈怠、与习气斗争并超越的过程,一场与外物、与自我、与生命对话的过程。用笔之“骨法”,表象上只是对笔墨纸的驾驭调节能力,其实质则是人的内在本质力量的唤醒与充实。
或许,司空图所云“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反虚入浑,积健为雄”,亦可为“骨法”下一注脚?
(本文原载《炎黄纵横》2024年第2期,作者为福建省美协理论委员会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