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劝天公重抖擞

——清代诗家龚自珍名作欣赏

菊   潭

龚自珍小像（画）

当代诗评家吴小如先生高度评价清代末期著名诗人龚自珍。他认为这位诗人，有李白、苏轼的才华而多霸气，具杜甫、王安石之沉郁而见锋棱。真奇隐秘，又能摧刚为柔，秀中有骨。

龚自珍，号定庵。杭州人。中国近代转折时期的一位启蒙思想家，晚清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的先驱者之一。他的敏锐眼光和叛逆精神，触及社会政治改革的敏感话题。他与魏源、林则徐等人组建的宣南诗社有过宣扬经世之学的创作主张。因此，在他的诗歌创作里充满着独特的气息。既为传统诗词保留古典的氛围，又创造了旧诗余晖下的奇思壮釆。

人们所熟悉的“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才”，是震撼人天的呼唤，是个性解放意识的渴求。“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从陆游“零落成泥碾作尘 ，只有香如故”中自然化出，又增添了生气和活力。这两首绝句都选自龚自珍1839年的《己亥杂诗》，传诵至今，脍炙人口。

杂诗中有一首论说陶渊明的诗，写道：“陶濳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风骚。”显得相当别致。龚自珍还十分欣赏辛弃疾《贺新郎》中的词句：“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陶潜与诸葛亮都是豪气干云的历史人物。浔阳的青松挺拔，经寒不凋，彭泽的秋菊高洁孤傲，万古流芳。鲁迅先生对陶渊明的“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的评述则与龚自珍一脉相承。

《夜坐二首》七律是龚自珍的名作。

其一：

春夜伤心坐画屏，不如放眼入青冥。

一山突起丘陵妒，万籁无言帝座灵。

塞上似腾奇女气，江东久殒少微星。

平生不蓄湘累问，唤出姮娥诗与听。

这首诗活用的典故主要有：“奇女气”，指汉武帝当年巡狩过河间，望气者言此地有奇女，寻访遂召赵婕妤为钩弋夫人。“少微星”，指天上的星座，代表大夫，举贤荐能。“湘累问”，即屈原的《天问》，古人无罪而终，称为“累”。

诗人春夜遥望星空，怀着对社会政治的危机感和失望感，面对群小的忌妒，忍受高压的痛苦，显得万般无奈和愤慨。

其二：

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材海内空。

壮岁始参周史席，髫年惜堕晋贤风。

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

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这一首用的典故“周史席”，指老子任过周王朝柱下史，韩信、张良则事见于《史记》。

诗人环顾四野，总感到心事沉沉，郁结难纾。斜视左右，可叹海内人才一空，无比匮乏。更为可悲的是自己已届而立之年，才作了那种修史的角色，庸庸碌碌，学非所用，惭愧早年虽有过晋代竹林七贤那样清狂自许。有过韩信功高拜帅的向往，也有过像张良功成身退而求仙的愿望，但如今江郎才尽，一切付于往返不绝的徬徨忧伤之中。兴许有朝一日，如玉的美人，似虹的宝剑，砉然攻破一切清规戒律，那岂不是还有一展鸿图的机遇。“美人”、“剑”与“剑气箫心”一类的意象，都是作者时常运用的刚柔并济的形象表达，也是诗人怀瑾佩瑜的人格理想的象征。

《咏史》是一首借古讽今的力作。

诗云：

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

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

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不为稻粱谋。

田横五百今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

东南十五州自是繁华富庶的区域，也是名流们挥霍淫荡之所。名流们拉帮结派，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扯不完无数的恩怨。官商勾结，把持国计民生的重大环节，恣意牟利，祸国殃民。不学无术的官家子弟，靠家族而踞高位。早听说文字狱让人恐惧，避开图个平安，著书立说不过为了糊口度日。这就是明明白白的景象。如今不再有田横因辱殉节的五百壮士，纵使他们活着回来难道都有封侯的好运吗？诗人对典型现实的刻画十分准确，对社会现状的愤懑之情渗透在字里行间。痛快淋漓地控诉黑暗没落社会的病态，发人深省。

《猛忆》是诗人对少年童心的猛然间的忆念，写得情味独具，韵致连绵。

狂胪文献耗中年，亦是前生后起缘。

猛忆儿时心力异，一灯红接混茫前。

人生的童年，充满无尽的好奇，无涯的想象，犹似一星灯火可以接连海角天涯、大千世界。可是诗人已到中年却在文献典籍的乏味中消磨时光。这并非人之初衷，也未必是前缘注定，但如今只能换来一片沉寂，无穷伤感。人在失望中，过去的记忆越是美好，眼前的苦楚越是深厚。

对于一位雄心勃勃、思力充沛的有志之士，路漫漫而上下求索。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强烈渴望却在无情的世界中遭遇熟视无睹的冷漠。龚自珍不合时宜的种种表现，是十分敏感的信息，他仿佛充当了动荡社会下倔强的吹哨人。

《己亥杂诗》里有一首写到他的挚友林则徐。诗云：“故人横海拜将军，侧立南天未蒇勋。我有阴符三百字，蜡丸难寄惜雄文。”

这时，林则徐奉旨以钦差大臣身份莅粤查办鸦片，犹如汉代的横海将军，身处南国，大功尚未吿成。龚自珍对友人此行尤为关切。因为事关家国的命运。他下言三百字，语重心长，可惜无法寄达。宏远的谋识传不到友人那里，有多少深切的关注只能翘望南天。史上的鸦片战争已经爆发，他也许凭借少年时的一星灯火，曾为挚友林则徐的虎门销烟礼赞，但这时诗人已是沉疴卧榻，灵魂远走天涯，带走了多少凄美的诗情。龚自珍的睿思和文釆对后来的康、梁一派维新人物产生了重要影响。

龚自珍的剑气箫心，在黯沉的天日下只能一闪即逝，浓重的社会阴影压迫着他连呼吸都愈发艰难。他在生命的最后里程，还是不竭地表露精神解放的锋芒，留下诗行让后人欣赏。

《秋心三首》之一：

秋心如海复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

漠漠郁金香在臂，亭亭古玉佩当腰。

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

斗大明星烂无数，长天一月坠林梢。

开篇“如海”与“如潮”、“秋心”与“秋魂”相对举，既表现汹涌澎湃之心绪，又传达对亡友缱绻之怀思。颔联自然过渡到自己与凋零的老友俱是怀香佩玉、志行高洁之君子，而芬芳易散，温玉易碎，皆一笔双写。颈联用“剑箫”意象，兼具壮丽幽怨之美。尾联择取星月，照应前文君子畸零之意，亦大发不平之鸣，从而凝成沉烈遒劲的特殊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