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面到天际
沉 洲
我来晚了一步。
平潭岛的海洋发光微生物奇观,每年的爆发期在4月到5月底,6月以后,它的发生频率骤降,变得珍稀难求。在这6月底夜阑人静的海湾,涨潮时分若能有零星偶遇,那便是天大的缘分。
夜晚,在远离光污染的海湾,圆月煽动起海洋这个庞然巨兽情绪的时候,大海躁动,潮涨浪起,海洋发光微生物营造出来的种种景象,那是怎样一种勾魂摄魄的梦幻:
景象一:刚开始,在一波波扑向岸的海涌里,隐约有点点蓝光呈现,像明星那样亮起十字炫光,它们在慢慢集结,镶嵌出一条闪烁蓝线,进而衍成了带状,勾画出浪花形状。倏忽间,那些冷光蓝引爆潮头,丝绸似的,蓝色全数向波谷一溜而下。此刻,浪涌们已经一圈圈奔上了沙滩,渐次摊展开来。人眼的后视记忆,使整个海滩艳蓝流溢飘忽,明暗不一,其间还缀有晶晶点点荧光。那就是龙王公主的一款长裙,裙底端的每一叠都锁有白蕾丝,纱幔一般的裙身透着丝丝缕缕、或深或浅的冷光蓝。
景象二:海潮刚刚退下去的沙滩上,踩过一双脚板,马上消失到零星的蓝点即刻在外力挤压下被重新唤醒,脚掌周遭电流般晃动,瞬间晕开蓝莹莹一圈,几秒后,又幽灵一般消隐。当你一心一意往前走去,身后便有一汪汪蓝跟着,神奇地次第艳起又熄灭。令一旁看着的人满心狐疑,会不会是有一个蓝色精灵,紧紧跟随那双脚板,追往天涯海角也在所不辞。
景象三:俯瞰海蚀地貌仙人井,黑褐的巉岩中间,萤火那样的蓝色雾气鲜艳通透,忽明忽灭地氤氲、飘散,气氛十足魔幻。在扑进蚀洞海浪的激烈搅拌下,还有小火星那样的点点飞溅。这显然是单反相机慢门留存下来的影像,十几秒的时间长度被定格成眨眼一瞬。
景象四:大海晃荡翻覆着,呼啸风浪在一旁助威、起哄,汹涌白浪被高高举起,砸向嶙峋嵯峨的岩礁,水沫搅着蓝色荧光四泄而下。犹如海水抱着岩礁相拥相泣,水花里的发光微生物被整体激活,黑赤岩礁衬出无数道前仆后继的蓝色泪滴。此时,若再取鸟瞰之势,便可见,浪花已经把浸在海里的黑礁围得蓝调涟漪四起,在海涛伴奏下跳起了圆舞曲。
为什么马祖同胞非要把这些海洋发光微生物命名成“蓝眼泪”?还叫红了一整个世界。
黢黑粗粝的岩礁和冰清玉洁的“蓝眼泪”,一个铁石心肠,一个柔情似水,糙润、阴阳对比强烈,但这世间,面对缠绵悱恻,即便衷肠诉断,总有那么一些意志终究不能被消融和感化。
这让我想起欧亚大陆的东方,中国海南岛最南端的天涯海角,黄沙上那些岩礁,它们耸立亘古,那就是一种无法逾越的秩序:守着陆地不溺水,护着海水不干涸。
登高峰潜深海,再去追逐外太空,近几个世纪来,人类开始涉足地图的许多空白处,祈望穷极地球疆域,对占地球70%多的海洋认知也日渐丰富了起来。
台湾海峡一带发光微生物的优势种,主要是夜光藻和海萤,它们微小的身躯能合成荧光素和荧光素酶,给人的感觉就像配备了微型电源供应器。海浪咆哮翻滚的时候,夜光藻和海萤受到外界环境刺激,由此产生化学反应,发出蓝色荧光。
曾有好事者夜里装了一瓶蓝水回家,次晨再看,除了清澈透明的水,并无任何多余之物。那些微生物的形状是必须在显微镜下才能相見的。
平潭岛夜光藻和海萤爆发,属于一种自然界的生物奇观,目前的科学还不能精准预测它们出现的时间和地点。但按照通常规律,这里的夜光藻和海萤现象,主要发生在4月至9月间,其中四五月的南风天是爆发期,当空气温暖又潮湿、闷热,最好还有点雾,这种天气下的夜里涨潮时分,一定是观看夜光藻和海萤的最佳时机。
一位在渔村长大的朋友告诉我,20世纪70年代,夜光藻和海萤伴随着他的整个少年时期,哪有现在这么稀奇罕见。每到晚上无所事事时,就与同伴去海滩奔跑追逐,看到海面出现蓝点点,两只手臂插进水里,再抽起来吓唬同伴。一双手臂就像涂了一层蓝莹莹的油漆,发出幽幽光泽,几秒后又消失无踪,简直就像变戏法一样。
海面渔船驶过,船尾犁起的波纹都是蓝色的。有时跟爷爷出海投放定置网,在小船上摇橹前行,橹能劈开之字形的蓝色水花,很是好看。
10年前的一个9月底,《平潭时报》的一帮年轻人在坛南湾,坚守到凌晨两三点,终于看到久违的夜光藻和海萤景观。因为季节不对,数量少,在海湾的沙滩上,一群人几近疯狂地奔跑过来又奔跑过去,还得不时拨动海水,让蓝色脚印尾随自己,摄影记者紧跟其后,拍下一张张神奇的照片。全体累趴下的结果,是那个专版在业界爆棚,之后,平潭的“蓝眼泪”现象遂成网红。
平潭朋友还讲过一个笑话,有人孝顺,专程带老妈去看网红“蓝眼泪”。老人家小时候就是渔村长大的,看到海岸边那一片片的蓝,好笑起来:就这个!对他们那代人而言,这种现象极其寻常。就像有一年,在西藏米林县的直白村,我们为南迦巴瓦雾散云开露出“羞颜”,一伙人大呼小叫的,而路旁农场里的那位大姐,头都不屑一抬,依旧坐在核桃树下,心无旁骛专心挤她的牦牛奶。
成为网红的这些年来,每当平潭岛“蓝眼泪”爆发之时,都会聚集全国各地的猎奇者,守望大军成群成堆,人语喧阗,一个个海湾追寻、翻搜过去,便有了一句新俗语:去平潭岛追泪——人比泪多。我不想蹚这一趟浑水,那样就算追到了“蓝眼泪”,也只剩转瞬间的浮华。面对大自然的神奇景象,需要周遭静谧下来,一个人默默凝视,如此,才能相看两不厌,收获自然本真。
我决定就这样毫不选择地去直面夜光藻和海萤发光变成的“蓝眼泪”,即便遇不着一星半点,结局无缘,也要把这种行动生成一种借代,以仰望星空的名义,获取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这是农历七月月初的晚上8点,新月如钩,已经被山挡在了西边的地平线附近。海面清风徐来,一派暗郁,平静得没任何气象。海天交界处是遥远城市之光的微明,苍穹墨蓝,大小星宿星星点点,闪闪烁烁。东南方向的海平线上,长长的蝎子星座头抵在银河中心附近,那里雾霭苍茫,星云迷幻,让人无法不想入非非。银拱一侧,木星、土星灿然,还有隔河相望的牛郎和织女……
我在心里强行屏蔽了那条海天交界线,再把曾经看到的蓝眼泪图像一张张拼接进来,很快,漆黑的海面,蓝莹莹的颜色电流一般,那是单反相机慢门拍摄的效果,呈雾状、絮状,游荡、飘忽起来,不时还闪烁起十字星的高光,精彩纷呈。地上海面天上续成了一个平面,万物一体了。
地球之大,我们的脚难以覆盖终极;宇宙之广,我们的眼无法触及边界。
现在,能不能看到“蓝眼泪”我已不再去计较,平潭岛的“蓝眼泪”,仿佛一道虹桥,让我有机会放下浮躁,静下心来,学着无数前辈那样,满怀敬畏之情,认真专注地仰望一次星空,试一试能不能再一次对未知世界放飞曾经的梦想。
在银河中心呈絮状的星座涡旋里,是否有过旅行者1号太空探测器的微痕呢?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它向外太空飞了40多年,已经到了距离地球200多亿公里的地方,目前已经置身太阳系边缘连向星际过渡的空间,它代表人类的梦想,去外面世界瞧一瞧看一看。早在40多亿公里时,旅行者1号传回一张地球的图片,浩瀚无垠的太空,地球就是一粒灰白的微小尘埃。可笑的是,人类为了争权夺利,已经在那里发动了两次世界大战。科学家预测,旅行者1号将在1万多年后,抵达太阳系旁边的比邻星,那时,人类还存在吗?
无际苍穹从来都是人类思考终极问题的舞台。一直以来,蓝色就是一种代表阴郁的色彩。人类痛定思痛过后,絮絮叨叨的仍然离不开那个古老的无解命题: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又去往何方?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平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