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植物园
张 茜
正午时刻,我们在湄洲岛海岸与一道山岗之间的环岛路上徘徊。海风温柔地吹拂着面颊,岸下沙滩洁白如绢,海水靛蓝宁静,托举着两尊形象逼真,头对头平卧,双手叠放在腹部的大佛。那是最有毅力的海蚀雕刻师,最富创造性的精美杰作,是一列长条形礁石在日月间的升华与涅槃。山岗在岸上不远处,披着苍绿丰厚的植被,形态婉约,酷似人鼻,也的确名曰——大鼻山。
这个巨大的“鼻子”,在亿万年前地壳运动的挤压中缓缓隆起,任凭岁月时光丝丝缠绵、百般爱抚,松散成为海岛植物落脚聚集的家园。我们在妈祖神韵的光环下,在神奇卧佛的注目里,进入大鼻山腹地的海岛植物园。
亿万年前,湄洲岛如仙女出浴,从幽深的海底缓缓升起,优雅地在海面上画出了一道娥眉。褪去海水的岛礁群,在炽热阳光和强劲苦涩的海风里,袒露着块块骨骼、条条筋脉。云朵、蓝天、鸟儿,齐声为她吟唱起古老而神秘的歌谣:万物生,破土而出,花儿自由行走,金黄旗子在海风里飘呀飘......
直到20世纪70年代,驻岛部队还军规般地要求,每一个出岛探家而归的军人必须带回来一袋泥土。时光旋转,冬去春来,一袋袋来自祖国四面八方的土壤,环绕着军营,长出了蔬菜、瓜果和玉米。
海岛植物园,湄洲岛上的植物园,在岛礁土地上该是怎样的与众不同?海浪轻轻,海风微微,佛礁安然静卧,梵语萦绕天际。一片绿洲,就是一方神奇的乐园。
我们驱车慢慢驶入植物的辖区。丰茂的植物海洋,敞开柔软的胸怀将我们迎接。
园区并没有实质意义上的围界,只是针对那一片随自然地形,高低起伏蔓延3000亩的绿色宝库而言。脚下水泥砖道路,是车辆唯一能穿过植物群落的通道,是一条逶迤的流线型园路,是阳光倾泻的河流。路两旁幼年马尾松、木麻黄,大花紫薇、三角梅、风雨花、落地花生,乔木、花乔木、花灌木、花地被,层次分明,错落有致。绿叶风采,鲜花烂漫,引人入胜。
我们情不自禁地停车下车。见道路左边地形下沉,青绿的树冠,宛如一顶顶帽子,挤挤挨挨,汇成一体,颇具声势。唯有几棵印度榕,枝条飞扬,花叶婆娑,革质叶片半尺盈余,肥硕无比,闪耀着一块块奢华的碎金。右边基础地形,与路齐平,一道道小山岗,一段段正在风化消解的残垣断崖,一如古埃及遗留至今的座座神庙。只是因了茂密草木的加盟,从而营建出了一座迷宫般的城池。
一片湖泊,少女般静卧路边,身形婀娜,弯弯绕绕依偎在一座座绿树饱满的小山岗根儿上,山光水影,交相辉映,和谐静谧。水是山的知音。如果没有这湖水,这些山岗,这些草木,这座城池,该是多么的呆板、生硬和冷清。大自然是最顶尖的园艺师,奇妙地营造出山青水绿、琴瑟和鸣、刚柔相济的生命乐园。这一片洁净的湖水,仿佛天上的白云飘落林间;这一片清亮的湖水,仿佛天上的银河洒落海岛;这一片甘甜的湖水,是湄洲岛的备用饮水源。
密密交织的木本、草本植物、青藤和蕨类已将它的城池严密封锁,让我们望而止步,心生怯意。低头觅见一条隐约的红砖小路,一行三人,男生前面开路,让我紧跟其后仔细观赏。
红砖小路细如羊肠道。路面墨色洇晕,落叶蜷缩,褐色、咖啡色、黄色,斑斓湿润而柔软,惹人疼惜,不忍落脚。没膝的鬼针草生长在枝叶穹隆下,虽说难以著花,却并不妨碍它绿得疯狂,绿得肆意,绿得酣畅淋漓!它遵从自然法则之命,虔诚地护卫着带领人类进入的这条细道。我不由地对它肃然起敬,尽管因为它过度热情总是扯住我的裤脚。瞥见一只竹鼠偷偷穿过小道,心头涌上一阵奇异的野性狂喜,强烈地想要去捕捉它。这环境,这气氛,这竹鼠,激活了我潜藏在基因里的野性。此时,我宛如一条鱼儿游回了大海。
植物园10年前人工种植的痕迹虽说还在,但整个气势已经分明野化。海岛山地霸主木麻黄、相思树,同样是这里的主基调。黄金串钱柳、紫薇、芒果树,排着明显的人工方阵,但森林野性的形象已蓬勃而出。我应该为它们感到窃喜,虽说黄金串钱柳树形,已失去在城市园林中的万般风情;紫薇更是舍弃了婀娜与妖艳的繁花;芒果树自不用说,简直齐刷刷地冲向了云端,生存的需求远远地超过了开花、结果、繁衍的使命与本能。
黄金串钱柳,在浓绿、灰绿、淡绿、黄绿的植物调色板上,顶端云朵般的稠密细叶,绽放团团鲜亮的艳黄。我感动地大声对它吟唱,“可知富贵柳,色比黄金足。”“含烟一株柳,拂地摇风久。佳人不忍折,怅望回纤手。”紫薇林犹如乡野的少年群,树干精瘦颀长,游龙般地伸向太阳。我熟悉的芒果树,在城市行道上,在庭院、广场的周边,在园林的群植或单植里,形象一律雍容华贵,繁花似锦,硕果累累。可这海岛植物园的芒果树,为了争夺活命的叶绿素,竟自我操刀,将手足般的层层枝条,砍得仅剩一顶小盖,酷似理发师剪刀造型的孩童锅铲头。但它们整个林子,胖瘦统一,高低统一,发型统一,一致向上,淘汰的枯枝降落满地。它们多像一支勇猛的队伍,为了取得胜利,一路不断地减负、减负。正是它们努力取得的叶绿素在体内所起到的奇特作用,才使我们人类得以生存。
园子深处,万籁俱寂,人迹罕至,也难觅鸟类的踪影。轻捷的小小黑蚊,如烧了柴火的灰尘,成片地落在耳朵、面颊、脖子和双臂上,我遭火烫般地乱翻背囊,找出了一瓶风油精,下意识地胡乱涂抹一通。浓烈的风油精异香,似乎镇定了乱跳的神经。我们仿佛进入了一座古城遗址,坍塌的断崖子,城墙根儿般的砂岩残体,裸露出肌肉的沙土墩子比比皆是。树木、青草,仿佛按照指令,各自扎根生长在适宜位置,使残缺与毁灭成为了艺术和风景。
一棵木麻黄的脚下仅剩一截残垣,飘逸如拂尘的流苏细叶,宛如一架架竖琴在枝头,海风穿过密密琴弦,弹奏出一曲曲不同的“天上人间”。风穿过针叶的声音,与穿过任何树叶的声音都不同,雅致、细腻、恬淡如仙女素手轻轻拨弄你的心弦。木麻黄雪白的粗根细根,原本是深扎在粗粝的风化岩体内,岩体不断风化脱落,自顾不暇,而今只能将它赤裸裸地和盘托出,也许再遇一阵狂风暴雨,就会轰然倒地。但它将回归大地视为美妙绝唱,树冠灰绿灰绿,似乎冒出一片薄薄青烟,我的耳畔仿佛传来诸葛亮凭栏而坐,焚香抚出的“十面埋伏”。一股豪气,一袭空灵注入心间。一个人心田的丰泽,就是这样一点一滴浇灌而成。
乔木、灌木、藤类、青草、蕨类层层相接、纵横交错,汇织成密森森的植物世界。木麻黄的果实,作为园艺师的我是第一次看见,酷似一个个克隆出来的菠萝婴儿,极小极小的菠萝,小得就像顶针那么大,可爱地铺了一地。木麻黄的落叶,深褐色,浅褐色。悬挂在树下的藤萝上、树枝上,制造出一帘帘壮观的树挂,一个个有趣的小茅屋;跌落在地面上,厚厚实实地填平了拾级的台阶。遇见这样的台阶,你会不知所措,你会恍若在梦中。
各种菌子,可是无限欢喜,一把把白色褐色浅黄色的小伞子,挤开层层落叶,脱颖而出,活泼了单调的林下地面。
马尾松林子,树干俊逸挺拔,一根根直插天际。犀利的海风既是它的天敌,也是它的造型师,每一棵树都只有半边树冠,都朝着同一方向,仿佛旗帜飘扬在空中。
我们向来小觑靠攀别人高枝来炫耀自己的花朵,可是在这色调深沉的海岛植物园,在这每天都要降临的呼呼海风里,夕颜开在树巅的朵朵紫花,宛如一个个诵经的喇叭,梵音袅袅,回荡山野,“草在结它的子,风在吹它的叶”。
进入这样佛光普照,进入这样张力强劲的海岛植物园,生命的悲壮,大自然的艺术,命运的演绎,都一一显现。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湄洲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