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礵岛记忆
郑学华
北礵!北礵!有人兴奋地叫。
我窝在船舱里,勉强抬起头来。看见船头上空突兀出的北礵岛呷角,那嶙峋的样子,仿佛一块巨大的怪石盘景,石体沟沟壑壑,雕塑着千万年的风霜;上头胡乱地长着树,像是给怪石戴的绿色假发。呷角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猛然掉落到大海中消失,一大片灰蓝色喷着白色浪花的海水劈头盖脸扑过来。我以为这船上的人连同这船要葬身海底了。不料,船奇迹般地飘过了浪峰,怪石呷角又突现出来了。
我闭眼不看,口中酸涩的液体喷了出来。
踏上岸来,我的腿是软的,浑身乏力。抬头看,眼前是一条仄狭的石阶,仿佛天梯一般,直通到山顶。石阶的两边,都是矮小的石屋,像是一座座碉堡。这每一级石阶,都是在硬石上顺势凿出的,时高时低,时窄时宽,如鹅卵石一般湿滑。
这是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上北礵岛的记忆。此后,我又多次上北礵岛,每一次,我总是跟同行的旅客讲起我第一次上岛的故事。带我上北礵岛的是我的同学,他是北礵岛人,如今在岛上开了一家民宿。他反对我讲这个故事,理由也充分:现在都有了客船,上岛安全舒适,根本不用小船在浪涛间穿行;岛屿上码头也建成很久了,客船都停靠在码头上;那个湿滑的天梯,不但拓宽了,而且灌了水泥,成了环岛公路……
我说:“你害惨我了”。
记忆中,一些细节反而清晰起来。
那一次我本来也要上北礵岛的,领导给了我一个任务,要采访北礵岛的一个老教师。事先联系好了,说两天之后有一艘货船要上岛,我就决定顺便搭这货船上岛。但是北礵岛的同学对我说,有一艘迎亲的船要上岛,两天后即返回,而货船装货卸货要四五天。他叫我完成采访任务后不要急着跟迎亲船返回,留下来在岛上走走。我想这样也好,就答应了。可没有想到,迎亲的船是小船。一上岛就把我晕得七荤八素。我是海岛人,自小在海岛长大,从没晕过船的。在这北礵岛上,我这是怎么了?
北礵口(郑廷裕 摄)
同学一直扶着我,他是担心我生病。在湿滑的天梯上没有走多远,我就被他拉进了一户人家,安置在了一张床上。七手八脚地有人摸我的额头,说很烫。
于是,熬了一碗又黑又苦的草药汤要我喝,我硬着头皮喝下去,一会儿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房间里黑乎乎的,从外边屋子门缝漏进几丝光线。听到响动,一个老妇走了进来,拉了下开关,屋里亮起电灯。她50多岁,身材瘦小,穿着暗红底碎花的小袄。她先摸了下我的额头,说有点汗花,没有发烫了。她高兴地出去给我端来了一碗稀饭,还有一碗鱼、一碗青菜。我正饿着呢,就立即吃起来。
周围十分宁静,只有远处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我问:几点了?她说:一点钟。你吃了再去睡,病好了明天想去哪儿都可以。
我哪里睡得着,也没有地方可去,就同她聊天。她要我叫她“郑阿姨”。她是我同学的姑姑,她的子女临时有事,都不在家。我说我也姓郑,就跟我同学一样叫她“姑姑”,她很高兴。聊了一会儿,就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同学就来了,他担心我的身体。我说起采访老教师的事,他说老教师去乡里开会,不在岛上。采访自然没法进行,他就迫不及待地要带我去看北礵岛。
爬上山岗,回头看,来时的“天梯”淹没在层层叠叠的碉堡一般的房子中。在西面有一幢方块样的水泥房,临海而建。同学说,这是国家海洋局厦门分局闽东海洋环境监测站设立的潮位站,就是监测水温、盐度、潮汐等情况,安装有先进的自动化监测系统。这是北礵岛上国家级单位,其工作是记录这里的大风大浪等资料,想来住在那里肯定是孤独寂寞的。一年后,这个站获得了全国文明单位称号的荣誉,一大群的记者坐着舰艇到来,我作为基层的记者,也随从而来。只是当时我觉得这个建筑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并不在意。
出了村子,在白晃的公路上行走,两边都是绿油油的灌木,枝干长得有些扭曲,颇有“虬枝”的样子,叶子不大,长条形,却十分坚硬。树皮斑斑驳驳,使得树看上去十分衰老。这是相思树。同学说,在海边,这种树很多。
相思很苦,相思使人衰老。相思树,相思的是谁呢?
我想起在船上看到的呷角上面乱蓬蓬的树,正是这种相思树。那个呷角,在北礵岛的西南方。
岛屿上有驻军,营房掩映在绿树中,看不真切。只能隐约看见官兵在训练、走动的人影,传出阵阵呐喊声。营房外种着许多花草,开着红的白的花朵,蜜蜂嗡嗡嗡地忙碌。我看到不远处有两口蜂箱,却没有看到放蜂人。
我突然想起看到的一则通讯,问同学:“你姑姑叫什么名字?”“她叫郑瑞英。”同学狡黠地笑。
真是她呀,“三排阿姨”。郑瑞英是拥军模范,17岁加入岛上民兵排,经常组织村里的妇女到连队为官兵洗衣服、缝被子。夏天她会来到训练场,给官兵送西瓜和解暑凉茶。冬训遇雨,她给官兵熬姜汤、烧辣子香茶驱寒。战士患病了,她就当起护理员……几十年风雨无阻。郑瑞英家靠近驻军三排营房,官兵都叫她“三排阿姨”。也许是“三排阿姨”的原因,军民关系非常融洽,北礵岛又被叫作“同心岛”。又以“同心”命名了战备路、水库、交通船等,见证了军民鱼水深情。
我想起为我守到深夜的老人,我说:“我也随你,叫她姑姑呢!”
出了营房,不久,爬上一段土坡顶上,视野一下开阔起来。我们登上了大姆山,这是北礵岛的最高处,海拔140米。一个小村落匍匐在山脚下。一样碉堡式的住房,几条街道和街道上行走的人影。这是北礵岛最北边的一个村落,叫园下村,只有几十户人家。村子紧靠海边,村前的小港口里停着十几条小船。东面是突出到海中的陡峭的呷角,远远看去像是一艘船的船头。海浪涌起来,狠狠地砸向“船头”,溅起的浪花被海风吹起,翻到船头上。奇怪的是,我的脸上一阵冰凉,好像是被远处的浪花飞沫击中。
沿着公路,我们又快速穿过了北澳村、可门村,算是走马观花,匆匆忙忙地浏览了整个北礵岛。同学说:“我们下午就得回去,因为明天有8级大风。”
我没有说什么。岛上生活就是这样,大风浪起来时,就不得出海。我们回到了北礵村,同学到村子唯一的一家饭店请我吃饭。说是“饭店”,也就只有面条和饺子,我们吃了个饱。向郑姑姑告别之后,我就坐上了来时的那艘小船。新娘穿着大红衣裳,脸上没有装扮。她在岸上磨蹭好一会儿才上船来。船舱里放着几个大箱子,都是她的嫁妆。跟着是5个男人上船来,商量了许久,又下去了两个。原因是船太小了,怕坐的人太多危险。还好我和同学没有被赶下去。这是他们专门雇来接亲的船,我们两个外人始终占了两个位置。
回程依然大风大浪,但我没有呕吐。后来,无论我乘船还是坐车都没有呕吐过。去北礵岛,是我唯一一次晕船呕吐。北礵岛,它给我的印象是载沉载浮的怪石嶙峋的呷角,那上面长着蓬乱的树,有着好听的名字,叫相思树。
东礵垂钓乐逍遥( 王世民 摄)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霞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