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坛罐罐满山涧
张 茜
驻足闽东第一山——白云山山麓,心情莫名紧张起来,似乎不敢轻易抬腿,不敢再向前跨一步,因为那里蕴藏着宝藏,蕴藏着一座大自然的壶穴博物馆。亘古洪荒,天地携手,千万年的潜心制作,千万年的隐私机密,在我们置身的21世纪初一次偶然的人类活动中,被揭开面纱,大白于天下。
从山顶往下看,坛坛罐罐,赤壁白瀑,石窟天井,或套叠,或联通,或聚合,或串珠,大小数千个物件儿,洋洋洒洒摆满十里山涧。
关于这场艺术盛事的起因,可追溯到1亿年前,大自然的精心制作从那时就开始打底。1.5亿到1亿年之间的两次火山运动,铺就了福建大多数的地层基底,壶穴博物馆所在的福安地域也涵盖其间,只不过那时还深埋在幽暗冰冷的海底。后来,经过多次的地壳运动,以白云山为骨架的闽东群山,才宛如芙蓉出水,亭亭玉立于天地间。
倘若以飞鸟的姿态鸟瞰大地,白云山与四周层层相围的群山组成一朵完美的花朵,白云峰海拔1400多米,犹如花柱一般孑然挺立,周遭一道道群山就像一片片花瓣。这朵闽东之花,承接雨露,消融岁月,滋养草木,派生甘泉,清流涓涓汇聚成溪。群山养育了溪流,溪流何尝不是群山的儿女,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溪水仿佛听从了指令,在群山母亲的躯体上任意流走、撒欢、奔腾、呼啸甚至呐喊着奔向诗和远方,奔向环游地球家园的海洋列车。
溪水又如同大自然手中的一把柔软雕刻刀,以1万年淙淙水流侵蚀6米的绝对耐心,找到火山岩山体的节理裂隙,将地表切蚀出一道深深的溪涧,最深处达到50多米。凭栏俯瞰,不由双脚虚软,头晕目眩,似乎飞飘而起。老子“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若之能胜”,恍若解密了天机,久久萦绕于耳际。
溪水甘居下位、以柔克刚、坚韧不屈、永不停歇地工作着,只要群山还青还绿,它们就永远具有生命活力和创造力。眼下这条名叫“蟾溪”的水流,和着风声雨喧、蛙鸣蝉噪,披着日月星辰、云彩霞光,伴着满山如火的稀世珍宝——四季杜鹃,伴着和恐龙同时代却依然繁衍生息的中国最大蕨类植物刺桫椤,裹挟着沙砾、顽石,寻机雕琢出一溪十里的锦绣长廊。
一幅幅巨型石瀑永恒在赤裸的峭壁上,犹如一帧帧古老岩画,晾晒在鳞次栉比的山冈阳面,这是凝固的瀑布,是水流的足迹和魂魄。石瀑中心一圈圈梵文般的同心圆——“晶洞环”,向着天空,向着宇宙,向着人类,述说着千万代流水绝地逢生、涅槃升华的悲欣与绚丽。而那些浴火而生、淬海凝练的坚硬壁石,又是以怎样的胸襟、怎样的悲悯情怀,经受着绺绺流水前仆后继的磨蚀,才呈现给了大地,呈现给了我们一曲曲水石交融的千古绝唱。极目望去,仿佛是一股股水乳咬噬崖壁欢歌而下,没有惊险,没有悲声,似悠悠幕帘,似筝上丝弦。
安卧溪畔的连片巨石,绽放出一朵朵硕大的银丝菊。一根根细如发丝的密密线条,是溪流精湛的女红,是溪流银毫下的工笔,是溪流滚水剥茧抽出的丝丝锦线,迎着光辉熠熠生彩,万般柔媚。
十里溪床仿佛一处考古现场。壶穴、瓮穴、缸穴……大大小小,形态迥异,如蛋、如壶、如臼、如瓮、如缸、如猫、如犬,还有板凳、石槽、石堡、石峰、石墙、石柱、菊花、爱心……
最雄伟最壮观的当属“飞天井”——中国最大单体壶穴,它纵深32米,宽阔28米。我们抓紧冷冰的金属扶手,侧身探脚,踩着陡峭的金属栈道,一步接着一步移下井去。一道细水窃窃私语,迎面而来,钻过我们脚底的小小横架悬梯,挤进下游磨盘、房屋大的石堆缝隙。那些巨型堆石便是河谷崩塌堆积地貌的典型特征。挪下悬梯,提着心颤悠悠走过一架三尺长的微型浮梯,弯腰90度低头钻进井底,眼前就是地质术语所说的“大厅”。一潭碧水静卧厅间,清澈婉约,恬若处子,没有鱼儿也不见一草一花,就那样闪烁着明眸般的浅蓝色光亮。一束瀑水变幻着身姿,从小小壶口那块不规则亮片边缘攀岩而下,一段如练,一段如织机上的经丝,一段化身颗粒,大珠小珠迸射飞溅落入玉潭。置身于这样的空间,与凡世尘寰彻底隔离,冥想进入宇宙的太空舱是否也如这般幽静旷远。
如果将“飞天井”比作巨人,那么“观潭厅”就是一个变形的小矮人。它长15米,宽5至8米,最高处却不过2米,最矮处20多厘米,宛若一个长蛇阵,宛若一个通向地心的隐秘隧道。犹豫着迈进“观潭厅”,白昼在顷刻间被逆转,光线幽暗如遭遇日食。在这样的长洞里竟不可思议地隐匿着3个壶穴,外观3壶分开排列,其实水线如同绳子,早已将其穿成一串儿,底部也被冲蚀穿透。共同的命运轨迹,使这3个地下壶穴心心相连,造就一个“连心壶穴”阵势。踌躇于这样密闭潮湿的狭长空间,此景此情,使人心里油然生出暖意,孤独、黑暗似乎渐渐消退而去,人与自然相融妥帖起来。
站在“一线天”下,浓重的青苔、泥土气味立即将你淹没。手扶潮湿润滑山体,举头仰望缩成一条细线的天空,感觉似乎进入了科幻境界。两旁凹凸不平的崖壁,仿佛无数几何体,堆叠、牵连、扭转着迎向高空那一线蓝蓝的亮光。那亮光似乎是黑暗中的唯一希望,似乎是人类梦寐以求的诺亚方舟,在那一线之上,存在着勃然的生机。被山体夹持重压的小小人体,此时最大的渴望便是尽快走出这道狭窄,尽快回到宽阔的原野和阳光下,自由奔跑,畅快呼吸。
“一线天”是人们趋之若鹜的一处景观,却有谁会静下心来去想,它本是山体的一道深深裂伤,是山体一场巨大的疼痛,是岁月冷暖热胀冷缩或地震的作品。溪床上的滚滚堆石,虽说搭建了无数微型迷宫与巷道,虽说与溪水持久对抗,练就了一身圆润与无为,但并没改写从山巅崩塌而下的来路,并没忘记与母体撕开时的震天哀嚎。
蟾溪两岸光洁赤裸的岩石上,鼓胀起一条条纵横交错的乳白筋脉,任你想象出光怪陆离的图案和画面。与之凝视,便会进入一种虚空状态,伸手抚摸这凸出石体的一根根柔韧线条,想起早已忘却的老祖母双手,儿时依偎祖母怀中,世界便安然无恙,祖母怀里老屋般的沉香,是我渐渐睡去的催眠曲。这些岩石是山的一分子,是亿万年前那口火山锅中的“八宝粥”,当然火山也会熬出“五谷粥”,由原料的成分来决定。火山发威喷出一波“八宝粥”到现今白云山园区,再喷出一波“五谷粥”到别处,迸溅而飞的“五谷粥”丝丝线线射进“八宝粥”内。惊骇过后,冷粥凝固为石,“五谷粥”线条变身——岩脉。这样的工艺,是人类永恒的模仿,建筑墙面上机器喷射的花花点点装饰材料,和火山无意造成的艺术效果并无二致。
白云山园区岩石上的岩脉,属于晶洞花岗岩体上的硅质,俗称“石英质”。硅质岩脉相比依附的岩体更耐风化剥蚀,岁月弥久,条条岩脉脱颖而出,组成你能想象到的任何架构。
下游溪床上逼近仿真的猪、猫、鸡、鸭、狗、狐狸、猕猴、小熊猫等,数不胜数,憨态可掬,简直就是一处动物的乐园。置身其中,忍俊不禁,童心焕发,爱怜无限。或坐石猫,或逗石猴,所有“动物”似乎围将过来,你便以为瞬间做了“王”,人间块垒烦忧烟消云散。晃着天光的溪水在你足下环绕,微笑着不紧不慢地还在雕琢它的这群动物。与溪水相比,我们的能力和追求的科技似乎暗淡下来。
柔弱无形的溪水,以它自上而下的冲刷,裹挟着沙石进入火山石泡孔,借助流水的动力,亿万年来不舍昼夜地打磨。依势象形,直至磨出一溪天然的“锦绣河山”。终于到了有一天,机缘巧合,水落石出,坛坛罐罐赫然见日,挤挤挨挨铺陈满一整个山涧,这世上因此有了一处花岗岩岩穴景观——“福安型”。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