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与太姥山
杨国栋
呼啸的海风猛烈地席卷着福鼎秦屿上空那一片匆忙滚动的残云,黑压压地向着太姥山方向疾速游动,突然一个暴烈的惊天大雷轰隆隆炸响,将那一片滚动的乌云劈成无数碎片,消隐于深空之中。行走在太姥山弯弯山道上的朱熹老先生,很快敏悟到太姥娘娘显灵了,无情地将那企图降下暴雨的黑云迅速卷走……
这是“庆元党禁”第三年(1197年)的一个寒还暖的秋天,不算冰冷的海风强烈地从海湾吹来,却给行走在太姥山的朱熹一股寒凉的感觉。朱熹应他的门生杨楫之邀,从建阳出发,骑着跟随了他多年的那匹老马,装载着他多年喜爱的部分经史子集古籍,沿顺着那个年代被世人称之为“蛮江”(即闽江。见陆游“记取蛮江上”诗句)的沿流,先是去了古田,在他的得意门生林用中陪伴下,住进了声名响亮的蓝田书院。他在蓝田书院讲学一阵之后,就又在林用中的陪伴下,走进了寿宁,在寿宁也进行了讲学授课。朱熹当然不会忘记,他心仪已久又声名显赫的太姥山在向他频频招手致意。登临太姥山,拜谒传说中的太姥娘娘,是他此行一个极为重要的目的。这样,朱熹在太姥山下之赤岸见到了杨楫。
杨楫年轻英俊,朝气勃发。他是当地长溪(后称福宁)的名门望族。他家学渊厚,自己又酷爱读书,跟随着朱熹学习古圣先贤经典著作甚丰,深得朱熹的喜爱和真传。朱熹被大名鼎鼎的文豪,曾经做过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的辛弃疾称之为“帝王师”,“历数唐尧千载下,如公仅有两三人”(见辛弃疾诗《寿朱晦翁》)。行走在太姥山弯弯山道的朱熹,之所以内心深处穿行着一股冰寒之气,原因是他同皇室宗亲赵汝愚是心心相通的至交好友,赵汝愚得罪权奸韩侂胄(妹妹为皇后),朱熹深受牵连,受到韩侂胄的严酷打击。韩侂胄不但将朱熹逐出朝廷,还发动全国知识界、教育界对朱熹进行严厉的批判迫害,将朱熹登峰造极的理学斥之为“伪学”,严禁朱熹的学术著作出版刊行,发动学界和知识界对朱熹的学术著作进行声讨挞伐;还派出一位名叫康太保的特别杀手,从京城一路沿着东南方向行走,企图对朱熹进行凶恶的斩杀……朱熹为了避祸,在弟子们的帮助下,即离开了建阳考亭,沿着溪流河海,踏着晨光朝阳晚霞夕雾进入了闽东北。面对着凶恶政治势力的长久追杀,本来想着一心为南宋朝廷分忧解困的朱熹,内心深处怎能不强烈地感受到寒凉悲伤呢?
太姥山风景秀丽清美。奇绝高耸的峰峦岩石,高昂着头颅深入到云中雾里,那凛凛然刚烈坚毅的气势让朱熹顷刻间敏悟道,太姥山的刚硬和坚韧风骨,不正是深受批判打击陷害的自己此时所需要的高贵品性吗?以石喻人。朱熹很快就驱走了内心中的那一抹雾霭似的苍凉和伤感,迎着次第渐高的石阶如刚毅的岩石渐渐刚强起来……跟随他的弟子杨楫看出了老师内心由悲转喜的愉悦,也就将被苍翠绿茵包裹的那些起伏山峦拿来作为宽慰老师的话题,达到同老师朱熹一道喜悦一道欢快一道宽阔的和谐与共鸣……
那时被称之为“朱熹草堂”的古旧遗址,如今成了佛家子弟修行的处所。“璇玑洞”三个字苍劲有力,却不见了当年朱熹在此讲学授课或者会见门生弟子好友的点滴痕迹。无情的岁月如风卷残云似的,将800多年前璇玑洞朱熹的故事消隐的不留踪影。然而,我却从奇异的璇玑洞那深深的天然生成的10米长洞中,仿佛看见身穿长衫、头戴白帽、长须飘拂的朱老夫子讲授理学时的身形,在寺院那些烛光照耀下于洞中宽阔的石壁上悠悠晃晃的影儿,想象着当年朱老夫子自创“理一分殊”之深厚理学,对于弟子门生们产生的思想心灵震撼……
是的,政治的官场的无情,夺去了一代“帝王师”朱熹与皇帝朝廷言对国是的良好机会,却也从另一面成就了朱熹老先生的显赫声名。他吸纳儒道释及诸子百家学问,包括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等理学先贤学术成果,成为与孔子齐名的大哲学家。留下了《四书集注》《楚辞集注》《太极图解》《诗集传》等浩浩煌煌的学术巨著,所达到的思想哲学高度,南宋以后至清朝无人可以望其项背。朱熹创立的以儒家伦理学说为核心,糅合佛教、道教、先秦诸子百家学说为内容,集廉、耻、仁、义、礼之大成。以“理”为中心,包括自然、社会、人生以及治国理政等在内的“致广大、尽精微、综罗百代”,博大精深的朱子理学思想体系,为后人留下了极为宝贵的哲学、历史、文化、学术、思想遗产。
杨楫给朱熹老师介绍太姥娘娘的传说故事,因了太姥娘娘的神奇魅力和仙界影响力,千年以来太姥山常有东海各路神仙从鸢飞鱼跃的海空飘落山头,在此聚会,故而世人将太姥山赞誉为“海上仙都”。后人将太姥山称之为典型的花岗岩峰丛石蛋地貌。然而在杨楫生活的南宋时代,太姥山就以“石奇、峰险、洞趣、雾幻”四大特色吸引了天下无数旅客前来游览或探险。对于弟子杨楫的详尽介绍,朱熹自然听得入神。尤其是杨楫向他介绍了太姥山的深度文化宗教故事,佛道儒和摩尼教在此生成繁衍,更让朱熹增添了对太姥山自然景观和厚重文化底蕴的深刻认知。朱熹的神奇就在于,一旦在山中的“朱熹草堂”开讲授徒,总能在深奥的理学中嵌入当地风土人情和地域特色,人物故事传说等,很是接地气,故而年轻的学子们总是听得津津有味,不舍得离去……
关于朱熹在太姥山的活动和朱熹草堂授课的这段经历,民国文化名人卓剑舟先生用诗词作了记载:“仰止子朱子,敬吊璇玑迹。山僧导我游,数里入榛棘。……紫阳千载人,瓣香情何极。遗迹亘古存,长啸洞天碧。”
流寓太姥山下的那些日子里,朱熹被弟子杨楫安排在花团锦簇、风景妍美的古村落潋村讲学。这里有清新苍翠的高大树木掩映,还有古风流韵和浓郁民俗包裹。淳朴清宁的乡间小道上尽是憨厚且懂得礼仪的厚道山民与渔民,见到朱老夫子总是打躬作揖,微笑问候。这让饱受官场和学界打压,身心惨遭严重戕害的朱老夫子感知到民间草根的温馨温暖。杨楫的杨家祠堂,数进之深,是潋村最好的闽派建筑。朱熹到来之前,杨楫就进行过修整,祠堂前上方挂上“石湖书院”的牌匾;屋内桌椅是新的,木柱和墙壁新抹上一道鲜亮的红漆,更适用于开堂授课。杨楫高兴地告诉老师朱熹,听说韩侂胄派出的朝廷杀手康太保不忍心伤害大名鼎鼎的朱老夫子,又担心没完成任务回到朝廷也是个死,便提剑自杀了……杨楫安慰老师,这下可以高枕无忧了,再也不必为杀手追杀而惶恐不安了……朱老夫子捋捋胡须笑着回答说,那个名叫康太保的杀手,老夫在古田蓝田书院就见过,还同他进行过交谈……老夫从来就没有因为杀手的存在而担惊受怕,老夫天天出入各个书院,泰然自若,无忌无惧……望着朱老夫子一脸的自信和坦然,杨楫读懂了老师心胸的宽广、坦荡和豁达。《福鼎县志·学校》有过这样的记载:“石湖书院,朱子讲学处。今为杨楫祠。杨爽记:‘公尝从朱文公游。文公寄迹长溪,公履赤岸迎至家。乃度其居之东,立书院。’”
清嘉庆版的《福鼎县志·流寓》也有类似的记载:“朱熹,字元晦。绍兴十八年进士。庆元间,以禁伪学避地长溪,主杨楫家,讲学于石湖观,从游者甚众。”
白荣敏先生撰写的《福鼎史话》,对于朱熹“以禁伪学避地长溪”这段历史,还有另外的转记:《福鼎县志》专辟“金石文”一节记载说,“石湖书院石刻,朱子题‘溪流石作柱,湖影月为潭’十字,镌于石。”明白无误地确认朱子楹联石刻的存在。
2017年8月底,笔者有幸再次走进太姥山,择时与林先生一道参观了杨家祠堂的潋村“石湖书院”。院子里被封闭,狭窄的前厅几乎见不到东西,倒是祠堂前石刻的“石湖书院”四个大字尚在。让我惊讶的是,朱熹当年题写的“溪流石作柱,湖影月为潭”的10个字石刻对联,清新明亮地映入我的眼帘。据说,朱熹这副对联的原迹尚未找到,但是福鼎民间尚有这副对联的拓本流传。朱熹老先生讲学之余并不闲着,他在石湖书院居住期间,最大的收获是完成了对《中庸》一书的重新注释校对,同时写下了序言。
硖门乡瑞云寺所处之地系太姥山麓。传说,朱熹登太姥山时曾经来到瑞云寺,并题一山门联。《瑞云寺历史诗文》记载说:“南宋绍熙中,朱晦翁游福鼎太姥山,路经瑞云寺,爱其山水秀丽,冈峦雄伟,乃题一联于寺山门,其联曰‘地辟九重天,碧水丹山青世界;门当三益友,苍松翠竹白梅花。’联极雅致工整,后来寺僧作为剃度僧人的法号字辈,一直流传到现在。”
朱熹不媚权奸,敢于同韩侂胄抗争的顽强坚毅性格,让他的弟子门生乃至后人,感佩他正直的人格和宽广的胸襟。晚年虽谈笑风生却也郁闷的朱老夫子,尚未等到朝廷为他平反昭雪,就于公元1200年仙逝。福建后继理学代表人物真德秀、黄干等,为朱熹恢复名誉常年奔走,特别是真德秀利用自己为皇帝宋理宗赵昀讲课的机会,大量传授朱熹理学思想。朝廷此后否定了“庆元党禁”,为朱熹平反恢复名誉。皇帝下诏,将朱熹等列入祠堂祭祀。尤其将朱熹的闽派理学认定为南宋及其元明清的主流意识形态,允许进入学院、学校、书院、草堂等进行规范的讲授和学习。特别是将朱熹的理学作为重要的科考内容,引导科考学子长年诵读。客观上为朱熹曾经讲学授课的福鼎、霞浦、连江、寿宁、古田等“先贤过化”之地赢得参加科考的优越条件。包括福鼎在内的朱子“过化之乡”名人辈出。清朝版《福鼎县志》记载:自唐朝至清朝末年,福鼎共出进士44名,南宋就有38名之多。受益最大之一的朱熹弟子杨楫,就是南宋最有名的进士。民国著名文学家郁达夫先生在他的散文《记闽中的风雅》中,极力赞赏朱子教化对福建文化教育兴盛的巨大推动作用。认为朱子在福建的讲学直接影响了“理学中的闽派,历元明清三代而不衰。前清一代,闽中科甲之盛,敌得过江苏,远超出浙江”。
巍峨雄奇的太姥山,石钻云天,壁立千仞;长洞幽深,险象环生;云雾蒸腾,海天一色,群鸟翱翔。是否可以说,自然景观清丽绝美的太姥山,因了太姥娘娘的传说,历史显得神奇飘逸悠远;因了蜿蜒逶迤至天边的满山遍野的青青白茶,人生显得耐人寻味,多可品咂;又因了朱熹老夫子的登临游览草堂授徒,文化显得厚重沉阔,底蕴深邃而气韵无穷?……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太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