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1-15 23:57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黄锦萍




“十音铜锣”大鼓吹

 

黄锦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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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锤百炼敲响“十音铜锣”

 

  走进罗溪铜锣厂,铜器的敲击声振聋发聩,如果你不大声说话,旁人根本就听不见。不算太大的厂房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铜锣,至少有几千面吧,这些曾经在舞台上为皇帝鸣锣开道、为“窦娥鸣冤”、为包公升堂、为状元及第报喜的铜锣,如今真真切切地展示在你面前。铜锣,看似简单的打击乐器,制作起来却是相当地复杂,用“千锤百炼”来描述整个制作过程是再准确不过了。“十音铜锣”锻制技艺的第13世传承人黄伙伦告诉我:要锻造一面铜锣需要经过熔铜、过模、烤红、锻打、裁剪、抛光、定音7道工序。我看见温度高达40多摄氏度的作坊里,工匠们全副武装地在各自的操作台上或站着或坐着,拿着锤子不停地敲打。负责熔炉的师傅正是黄伙伦的大儿子黄添满,他说温度一定要控制好,一般在1600℃左右。而烤红这道工序,铜坯过模后放入反射炉中,烤红的火候很关键,烤久了容易裂,又得重新回炉再造。这两道工序的师傅都必须有足够的经验,才不至于浪费原料。眼看着一堆破铜烂铁,在工匠手中千锤百炼之后华丽变身,成为一面面敲得响的铜锣,真想向辛劳的工匠们致敬。

  我们找了个响声相对小的地方坐下来喝茶聊天。黄金城是黄伙伦的儿子,“十音铜锣”锻制技艺的第14世传承人,上过2016年《中国新农村》杂志的封面。封面上的黄金城西装革履,一脸帅气。我跟黄金城开玩笑说,这张照片更像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不像制作铜锣的大国工匠,黄金城憨憨地笑着。黄金城1978年生,今年刚好40岁,与中国改革开放同龄,可以说他是和改革开放一起成长的,像他这样追求时尚的年轻人,能够安下心来死心塌地做铜锣,真该为他点个赞。黄金城说开始时他也不想做铜锣,多枯燥啊,外面的世界有太多的诱惑,坚持下来完全是一种家族传承,也是一种责任,总不能让祖宗传下来的“十音铜锣”锻制技艺在我手上弄丢了。

  问起罗溪铜乐器制作的渊源,黄金城说,始祖黄瑞台生于明朝万历年间,泉州洛江罗溪人。据族谱记载,黄瑞台被人贩子拐骗,被贩卖到广东省潮州。养父是个打铜能手,传授给黄瑞台“打铜”技艺。时逢罗溪镇黄仕藻(明万历乙巳年科进士)到两广当按察司佥事,黄瑞台将童年被贩卖的经历向黄仕藻讲述,并告知如今跟随养父学“打铜”技艺。黄仕藻再三叮咛:“要把所有铜乐制造技术都学到手,到时候我会带你回家。”黄瑞台后来果真被黄仕藻设计营救回罗溪老家,回家后,黄瑞台靠着从广东潮州养父处学来的“打铜”手艺,在罗溪铜寮村开始经营“打铜”生意,“打铜”制作技艺就这样在罗溪镇铜寮村开始繁衍、发展,铜寮村也由此而得名。随之“大铜”技艺逐步扩展到溪仔村、西坑村,至今已有400年历史。黄瑞台打铜技艺越做越好,自行研究发明“十音铜锣”的制作技艺,为南曲“下四管”增添一种音色柔和的打击乐。黄金城很自豪地说,南音乐曲为什么那么好听?那都是因为有了我们制作的“十音铜锣”,用来配合南音的“下四管”器乐,“下四管”声音铿锵,而“十音铜锣”声音柔和,这才是南音演奏的天籁之音。南音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而“十音铜锣”的制作技艺是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两种“非遗”相互叠加,完美融合,可算是神仙伴侣。都是老祖宗留下的宝贝,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发扬光大。

  黄伙伦一直用赞赏的眼光看着已经挑起铜锣厂大梁的儿子黄金城,他补充说,先祖黄瑞台心灵手巧,制作的铜器乐可多了,有双铃、响盏、钹(南钹、北钹)、锣(南锣、北锣)、“清道”(直径为1米的大铜锣)、罄、钟、弄钹等,解放前是我国上海、福建、广东、广西、天津等几大铜器乐主要生产基地之一,福建省的生产基地就在罗溪镇铜寮村,铜器乐销往江苏、安徽、浙江、湖南、江西、广东、广西、东南亚、台湾等地。由于“打铜”制作技艺只传儿子、儿媳,不传女儿,所以传至民国时期才发展到20几户,400多人,这也是罗溪镇铜器乐制作最鼎盛、人数最多的时期。

  在罗溪镇双溪铜寮,做铜锣的黄伙伦一家算得上是当地的名人,因为他们是全国仅有的会锻造“十音铜锣”的家族。在黄伙伦的记忆中,家里人在20世纪60年代就在锻造铜锣了。到了20世纪80年代,黄氏家族做的铜锣因质量好音准高,生意兴盛。后来随着铜块价格上涨,南曲、南音曲高和寡,做铜乐器又辛苦,利润又薄,黄氏家族中很多人都改行做了其他的生意。然而,14岁就跟着父辈学习“打铜”的黄伙伦在修音定音方面功底扎实,他觉得“十音铜锣”是家族的传家宝,家传祖业不能失传。他靠着高超的技艺和坚持不懈的信念,解决了铜锣厂资金、销量等问题,硬是将这门家传“绝活”完好地沿袭下来。在他的传承和感染下,两个儿子黄添满与黄金城也相继爱上了这一行。

  我让黄金城说说对“千锤百炼”这个成语的理解,黄金城说,天天都在敲敲打打,这已经是我生活的节拍了,听不到敲打声,就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每天都在经历“十音铜锣”的制作过程,一块生硬的电解铜掺和适量的锣,经过熔化成坯,烘锻后经过不停地锤打才能成型,这也像我们的人生,需要经过千锤百炼,每个人都要经历一些磨难,然后再从磨难中获得新生,我就是这么走过来的。说得真好,有点哲学味道,黄金城这个传承人当之无愧了。

 

一锤定音方显铜锣人智慧

 

  在罗溪铜锣厂采访,还有一个收获就是找到成语“一锤定音”的出处。“一锤定音”指的就是制造铜锣时最后一锤决定锣的音色,也借指在众说纷纭的情况下,凭一句话作出最后决定。能“一锤定音”之人,必有雄才大略,而在罗溪铜锣厂,“一锤定音”的智慧随时都在发生。

  厂房里有一大堆铜锣等待着“一锤定音”,这是家族秘传的绝活,不能外传,只有几个传承人掌握其中的奥秘。我让黄金城为我做个演示,只见黄金城坐定,一手拿着铜锣,一手拿着锣锤,锤子敲下去,音色杂乱,闷闷响,简直就是噪音,这是没有经过定音的铜锣。接着,黄金城拿起锤子,顺着铜锣边缘一圈一圈地敲,没过多时,一个重锤敲下去,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成了,“一锤定音”了。原先敲起来杂乱且闷闷响的铜锣,经过“一锤定音”,现在敲起来音色集中了,清脆了,好听了,真的好神奇。定音是锻造铜锣的重头戏,必须举锤娴熟,轻重有数,特别是最后一锤极为关键,决定着铜锣音质的好坏,所谓“千锤锻铜锣、一锤打定音”,说的就是其精湛技艺之美妙。黄金城说,定音是铜锣制作最重要的一步,通过铁锤来修整音色,最后一锤定音,至少需要10年的经验,而他从事“十音铜锣”行业已经25年。

  黄金城带我去展馆参观他的铜锣产品。这里是铜锣王国,大大小小的铜锣都是他的子民,每一面铜锣都能为他代言,黄灿灿的铜锣静静地守候着,等待着铜锣王子将它们敲响。那么多的铜锣,如果一起敲响,整个罗溪镇、整个泉州应该都听得到吧,铜锣声可以传得很远很久,所以人们敲响铜锣后必须用手按住铜锣,才能让声音停下来。展馆里展示的大多是单面锣,镇馆之宝当属“十音铜锣”,被洛江非遗展示馆收藏。“十音铜锣”长得什么样,让我为你描绘一番:在一个特制的长方形木架上,分别装着由10个内径8厘米、外径11厘米、厚度约1毫米的帽型铜锣,他们按一定要求排列,用琵琶线穿挂。演奏时,左手拿着特制的“十音铜锣”架、右手拿小橄榄锤敲打;也可将特制的“十音铜锣”架平架腰身,悬空部分用绳子系好挂在脖子上,左手扶住锣架,右手拿小橄榄锤敲打。每一面铜锣可分别敲出一个音节,分别敲出“6 7 1 2 3 4 5 6 7 1”10个音节。我问黄金城,怎么为“十音铜锣”调音?黄金城说调音基准乐器是南管洞箫或品箫,以南音工尺谱为乐谱,逐面铜锣、逐个音阶用铁锤慢慢轻敲细琢而成。“十音铜锣”的小锤是特制的,由橄榄核钻个眼插上竹条制作而成,用橄榄核的两头核尖敲打。“十音铜锣”体积不大,重量轻,易于携带,是闽南音乐所特有的一种乐器。我让黄金城为我演奏一小段,黄金城会的曲子不多,但还是为我演奏了一段儿歌《小小星星亮晶晶》,估计是他为儿子演奏过的。“十音铜锣”声音清脆,音色融合,只有纯手工制作才能如火纯青,传承人靠的仅是一双手、一把锤。

  罗溪“十音铜锣”锻制技艺,经历了明代、清代、民国的兴盛时期,有较高的历史、科学、文化价值。铜器乐的生产工艺一般都大同小异,“十音铜锣”“刨、削、调音”制作工艺技术堪称独特。传统的“十音铜锣”乐器,为世界各民族戏剧、民族音乐、交响乐团、民间红白喜事的用具,也是各乐队演出必备及南音乐器,可谓演奏家的灵魂,中华民族独一无二的铜乐器。我问黄伙伦,“十音铜锣”乐器的销路怎样?黄伙伦说,因为“十音铜锣”是依附着南音发展而锻造出来的,所以在外省的需求量极为有限。但黄伙伦坚信,手工锻造出来的“十音铜锣”做工考究、发音各有不同,只有他们家族才能锻造出来。东南亚一带60%以上是闽南人,把双溪“十音铜锣”乐器当作乡音乡情的一部分,特别是海外华人剧团多,都需要铜乐器。经过多年的坚守和努力,双溪“十音铜锣”乐器在海外找到了知音。14世传承人黄金城更是勇于创新,利用现代科技手段进一步改进锻制技艺,并且打破“传内不传外”的规矩,大胆培养新一代传承人。黄金城懂得研发国内外市场所需的新产品及调节行情,通过网络平台,广泛向全世界展示“十音铜锣”产品,亲自跑市场,诚实守信,与客商交朋友,海外市场渐渐拓展起来。目前,“十音铜锣”乐器产品出口主要集中在欧美国家、东南亚,及港、澳、台各地,特别是东南亚客户需求量较大。黄金城说,我是铜锣人,我要用祖传“十音铜锣”锻制技艺,为弘扬东亚文化做贡献。

 

大喜大悲大鼓吹

 

    从罗溪铜锣厂出来,一支由七八人组成的“大鼓吹”乐队正在等着为我们演奏。演奏场地就在一座石头民居前,一片石板铺成的空地上。演奏者全是清一色农民,淳朴的脸庞一看就是被绿色田野映衬出来的。乐队等我们时间有点长了,看我们来了,就操起乐器热热闹闹地演奏起来。他们演奏的乐器黄灿灿的,全是罗溪铜锣厂制作的产品,由大鼓、嗳吹,铜钟、大锣、大钹二钹、浅碗等组成。他们演奏的是罗溪民间盛行的古乐《五大音》,已流传千年,是从古至今多种习俗礼仪必用的礼乐,所谓“礼非乐不行,乐非礼不举”,礼乐并重正是“大鼓吹”独有的魅力。

    无论大喜大悲,大鼓吹都会隆重登场,泉州民间随处可见。每逢盛事庆典、迎神赛会,婚庆、迎宾或出殡,人们都会请上大鼓吹乐队临场吹奏,以示隆重。史料记载,大鼓吹原是中国古代封建王朝的宫廷鼓乐之一,源自北方少数民族的节庆演奏,本为军中之乐,汉初,戍边军队用以扬壮声威。东汉时期,朝廷对边将及领兵万人以上的将军均赐鼓吹队,后来渐渐用于朝廷,成为宫廷鼓乐。经当时宫廷乐师改编加工逐渐发展,演变为宫廷专用鼓乐而流传下来。唐代还设鼓吹署专管乐队,是朝廷仪仗队的组成部分。当时大鼓吹有几种用途:用于皇帝出巡,名曰出巡鼓吹;用于皇帝宴请群臣,名曰皇门鼓吹;用于将师出征凯旋,名曰祝捷鼓吹;用于外国使臣来访,名曰迎宾鼓吹……可见大鼓吹也享有贵族身份。

  大鼓吹在洛江马甲镇继承得最为完美并流行。《泉州府志》中就有洪宝基领大鼓吹迎宾的细节,可见明末清初,大鼓吹乐队就已盛行了。原先,大鼓吹仅用于典庆、盛会、迎宾。到顺治四年(1647年),洪承畴父亲洪启熙去世,洪承畴回乡奔丧,开始启用大鼓吹奏哀乐出殡。顺治九年(1652年),洪承畴的母亲傅氏病故,顺治帝下诏追封傅氏为正一品夫人并赐御祭四坛,与其夫洪启熙合葬,又命福建布政使司胡升猷亲临主祭。如此隆重的祭礼,族人再次以大鼓吹鼓乐为傅氏出殡送行。从此大鼓吹也用于出殡,并且相沿成习。

  当地民俗专家告诉我,唐代至清代道光年间,泉州一带科举蝉联、仕臣不绝,重臣辈出。他们在朝廷赐宴时曾享受鼓乐迎迓,很是风光。为了延续这种荣誉,他们分别召集各自故里族人,引用宫廷鼓乐与当地民间礼乐融为一体,组建大鼓吹队,以便在返回故里时也能享受宫廷待遇。这种鼓乐起初用于迎来送往,后来鲤北杜应楚代天子高丽封王,不辱使命旋归故里,族人乡亲大鼓吹相迎;杜中士与惠安陈庆镛、黄宗汉为协助道光皇帝惩处吏治,整肃朝纲,3人合力促成历史上有名的“道光斩御弟”,杜氏族人乡亲用大鼓吹吹奏3天3夜,以示大快人心。海上郑成功义师派饷至英都,洪氏族人以大鼓吹乐队前迎10里,海上军校大喜。从此,大鼓吹在鲤北、南安一带流传,闽南各地争相仿效,甚至东南亚一带也纷纷组建大鼓吹队,成为普遍流行的民间乐队。

  大鼓吹是以大鼓和吹(唢呐)为主,辅以螺角(大海螺或牛角)、钟、锣、钹等6种乐器合作演奏。各种乐器除大鼓固定1件以外,其余乐器件数不限。演奏时列队,根据需要或列纵队,或列横队,或列方形,乐鼓手根据演奏方法,讲究乐器出场先后顺序和交叉协调。螺角在演奏时最先使用,发出嘟嘟嘟的声音,为大鼓吹演奏前奏曲,也寓含驱邪散恶之意;其次锣响,即开锣;再次擂鼓,至此,都是合奏前的准备。紧接着唢呐声响起,各项乐器齐奏,依照各种乐器的功能交叉进行,大鼓随着吹唢呐音乐的变化而变化,曲终奏停。

  陪我采访的罗溪镇干部黄坦克也是大鼓吹乐手,很快就敲着大锣加入到演奏之中。黄坦克说,大鼓吹所吹奏的乐谱是“工乂谱”,保留的曲牌有“大排”“小排”“百家春”“半空中”等。每套吹奏乐的曲牌配的打击乐谱不同,这些乐谱没有形成文字记载,都是靠一代代乐师鼓手口传心授,曲调和样式不变,保持着原汁原味。乐鼓手在学习时先跟师傅“念谱”,俗称“对嘴盘”,背熟了曲谱才开始学习吹奏击打,就这样代代传承下来。由于大鼓吹在当地盛行,黄坦克说他是硬看看会的,演奏没有太多技巧,简单容易学,很多村民都会。

  大型大鼓吹乐队通常有18人,前面一人提着彩旗导行,紧接着4面大锣,4面大钲,一面大钹,一面小钹,两把大唢呐依次排列,大鼓随后,斜装在雕蚀别致的大轿上。4人扛着大轿行进,一人在鼓后敲打。整场演奏鼓声如洪钟,锣声如惊雷,唢呐激越高亢,擂打吹奏声音响彻天际。人们一听到大鼓吹响起,就知道有什么大喜或大悲之事发生,总会出来围观。

  大鼓吹一直保留着唐代风貌,古老传统的民间音乐被广泛运用到各种场合,百姓需要就是最好的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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