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03 21:50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潘黎明



走 进

 

潘黎明

 

 

要写好交通碑,是非得再上松溪城郊的塔山不可。我想早点见到那一块全国最早发现的南宋交通法规碑,如同急于造访久违的朋友。

 

 

已是暮春,游人稀少,碑廊显得格外娴静。

漫步碑廊,一块块整齐陈列的石碑,如同一个个结绳记事的历史节点,记载了松溪这个千年古县的嬗变和人文底蕴。每一次信步期间,我总能感到畅然和愉悦。 

第202页-76.PNG

塔山碑廊(朱建斌 摄;下同)

在碑廊的尽处,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安放着一块很不起眼的石碑,高130cm、宽54cm、厚15cm,上无纹饰,底无基座,就像是一块从山上滚落的毛石,以拙丑的姿态呈现在面前。也难怪它曾被当成农妇浣洗衣裳的搓衣石,在旧县交溪码头上一躺就是几百个的寒暑。此碑镌于南宋开禧元年(1205),至今已有八百年的历史。虽年代久远,但全碑颜面完整无损,镂字个个清晰, 让人觉得仿佛还能触摸到它的氤氲体温。

碑上竖镌五行文字,共61字,碑文内容周全详尽,具有浓厚的官方色彩。碑面正中注明立碑所在地——“松溪县皈伏里十三都地名故县”;左右两侧上部镌刻的“东取马大仙殿五里,西取麻步岭后五里”字样,注明了须恪守的地段土名;碑上所刻的“开禧元年四月望日”“迪功郎县尉林高立”和“保正魏安”, 分别注明了立碑时间、立碑人和执行责任人。而在碑的下部则大书四句交通仪制令,文曰“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以今天的眼光来看,除“贱避贵”带有封建色彩外,其余三条都接近于现行的交通规则,其间闪烁出的中华民族崇尚文明礼让的光芒,至今熠熠生辉。

碑的价值,全在于文字。

从秦始皇的“书同文,车同轨”,到现代林林总总的法规条文,交通规则的发展历程,散见于鸿篇史册,而这方全国发现最早的交通碑,无疑填充了中国古代交通法规实物史料的空白。

此后,在1982年、1991年和2001年,松溪县又分别在渭田镇竹贤村、溪尾村和花桥乡车上村发现了三块交通法规碑。这三块碑的立碑年份和旧县碑一致,内容也大同小异。只是第四块交通碑不仅形体更大,制作也更为精细。更重要的是在碑体的上部, 镌刻着三个醒目大字“仪制令”。

仪制是朝廷对全国颁布的法规礼节。中国的交通仪制令初见于唐朝,而到了宋朝才开始推广。“长安城东洛阳道,车轮不息尘浩浩”,生动形象地描绘出两京道上使臣商贾络绎不绝、车马旅人经行不断的场景。面对已见端倪的盛唐气象,贞观十一年(637)李世民颁布了《唐律·仪制令》,其中就有这么一条:凡行路巷街,贱避贵,少避老,轻避重,去避来。

到宋朝,仪制令被刻在木板或石碑上,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东京喧嚣的汴河边。眼前石碑的字里行间,似乎叠印出《清明上河图》的那一派繁盛场景:车辚辚马萧萧,簪花的轿子,满载的驼车;一艘艘大船,逆流而上,装满了从东南运至京师的稻米……道路是文明传播的河床,从此“仪制令”像遁水而行的蓼花一样,开遍在斜阳紫陌上,驿外断桥边。

 

 

“交通”一词的概念,最早可追溯至《易经》,意为“天地交而万物通”。如今细细回顾四块交通碑发现地的考察过程,我对“交通”的理解就愈发真切。

在旧县交溪码头,第一块交通法规碑就是在码头的踏阶上被发现的。之所以称为交溪,是因为这里是松源溪、竹口溪、渭田溪三水汇合处,也是松溪水运的一个重要的节点。这里平日可泊船筏三四十艘,上航竹筏可通浙江的新窑、竹口以及本县的渭田、溪东,下航船筏直抵县城,货物可转运到建瓯、南平、福州等地。为了方便货物集散和交易,在交通碑立碑十年前的庆元二年(1196),县人在这里建起了通济桥。通济桥早已毁于洪祸,但两岸桥头的石墩依然雄立。站在高处,凝望曾经与古碑相伴的溪流和码头,我依然可以感受到当年“船筏灯火明犹灭,远近争闻欸乃歌”的画景,依然可以感受到古时松溪出省的水陆要冲繁荣喧嚣、商旅不绝的盛况。渭田镇溪尾村,第三块交通碑的发现地,其古驿道几近湮没于田野之间。

芦深草杂,虫鸣鸟语,让我体味到了“远芳侵古道”的唐诗意境。虽然物事全非,但这条古道“北通浙赣、南抵建宁”,的确是宋元以来松溪北翼的交通要道。在这宽近五尺的古驿道上, 若是挑担或乘舆相对而行,就只能擦肩而过,或一方停下相让, 这也更让我体会到“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的必要。

在曲折逶迤的古道旁,残垣断壁的茶亭和废弃荒芜的拱桥, 还在无声述说着这条商旅通道曾经的繁华。一阵风吹过,仿佛可以听到往来商队的人声马嘶,驼着茶叶笋干的独轮车吱吱扭扭碾过石板,行往南方那个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仿佛可以听到一群北行赴考的举子们的谈经论道,和不时意气风发的吟诗作赋…… 我想叫住他们,可是他们那么匆匆地跑向了历史的远方。我留不住他们。

“建之松溪虽僻於一隅,为东瓯奥壤,而与浙之处相密迩。由浙入闽,由闽往浙,此其要害。”据清康熙版的《松溪县志》记载,宋代松溪曾设县驿舍、东平乡驿、善政乡驿,并在县城南街设总铺,下辖全县14个驿铺,管理7条出县的驿道和众多通达四乡的古道。

似乎,交通碑在松溪存世现世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第206页-77.PNG

          松溪地理碑——交通碑

但我知道,松溪自古就不是都会大邑,也没有通衢大道, 能在这山地僻壤发现四块交通碑,绝对是因为开禧元年的那个暮春,那勤勉踏实的县尉林高对交通碑的合理密植;也绝对是因为保正魏安、吴日新们对交通碑有如嘉禾般的呵护。

都是实在人刻的实在碑啊。

随着近年来的考古,在陕西省汉中市略阳县、天水市清水县等地也陆续发现刻于南宋的交通碑,甚至略阳碑还比松溪碑早了24年。但这几处的碑刻极为简单,除大书“仪制令”外,就是那“贱避贵,少避老,轻避重,去避来”的十二字法规。而松溪发现的四块碑,都是满满当当地刻着60多个字,尤为难得的是碑文上透出的那一份忠于职守的担当与底气。

将交通碑刻成类似今天的“公示墙”,足见松溪古人讲求有口皆碑,讲求民心烛照的规矩意识。这,不也是一种道德教化吗?

 

 

突然,嘈杂的话语把我从遐想中拉回了现实。

“看,脚下的这条松溪河,从唐朝开始,可就是松溪古代水运交通大动脉呢!”

“是的,是的,塔山下这条1958年开通的赛浦公路,原先还是通往政和的古驿道呢。”                                 “老伙计,你这可是老皇历了。今非昔比,现在这条路已经是国道啰。”

“要说,我们都是老皇历。你往远处看,那繁忙的高速公路,刚刚通车的快速铁路,现在的交通人可比我们厉害多了!”

老陈和他的伙伴们到了,这是一群把大好年华都奉献给交通事业的老人,今天是退休支部的集体活动,领头的就是老陈。老陈从部队退伍后就一直干在交通,直到前年从交通局副局长的任上退休。

“交通碑”他最熟悉不过了,但老陈却只字不提,只是对我如数家珍地介绍松溪人铺路修路、爱路护路的公序良俗,介绍他们“为致富,苦修路”的辛劳和血汗,介绍他们争创南平市首个全国“四好农村公路”示范县的梦想与荣光。在他的指点下,松溪交通的千年发展史,就这样脉络分明地呈现开来。

此时,阳光透过云层,温情地打在那一群老人的身上。逆光之下,他们似乎站成了一组雕塑。一样拙朴,一样坚定,他们和身后的古碑相互呼应又逻辑鲜明地合成了一个情境。

八百多年风雨,流溢着历史沧桑的古碑,此时多了一些柔情。初心如磐,大道如砥,古碑被移置了立命之所,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但古碑并不闲着,经历数百年时光冲刷的铭文还在规诫后世,发人深省。

“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老人们踏歌远去了,而我的思绪却在塔山之上迂回不已,化解不开

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旅游景区松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