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风飘然灵济宫
黄河清
时间已过了农历的立冬,可这里的气温依然如夏天般闷热,当我们一行驱车前往闽侯青口灵济宫时,还必须开着冷气。越过环三高速,汽车便一头钻进了曲曲折折的乡村街道,满眼都是花花绿绿的广告牌和连绵不断的小店铺,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汽车爬坡上岗,七绕八拐,在一块较为开阔的空地上停下来,带路的小林说到了。
在我的想象中,寺庙道观应该和深山老林密切联系在一起,似乎只有在远离红尘的地方,才会有青灯古卷,才能够清静苦修。然而这久负盛名的灵济宫竟然身居闹市,着实有些吃惊和意外。沿石条砌的小道拾级而上,迎面是一道上书“昇平人瑞”的石碑坊,上雕人物、花草、树木,刻工精美,为清代遗物。是清政府为表彰民间长寿老人而立的,原来散落在村里的其它地方,为了保护,便移至宫门前,非常协调。走过石碑坊迎面是一座阁楼式山门,上书“金鳌门”三字。山门后就是悬挂有“闽侯青圃灵济宫”牌额的庙堂,站在庙堂前发现地势较四周陡然高出许多,这高台就是梁山山包,位列青圃三台之首,隐隐地透出浑厚的气势,我忽然想起宋诗人石延年的诗句:“台高地迥出半天,了见皇都十里春。”诗描绘京城百姓在春暖花开之际,纷纷登上城中的一个高台踏青游玩,观赏明丽的京城风光,高台虽不及山峰,但也高旷景美,生机盎然。想当年,梁山高台也应是“了见十里春”的。
踏进宫门,光线一下子暗淡下来,宫内地面的青石板已凹凸不平,潮湿的空气中熏香扑鼻,给人幽深神秘之感。宫为前厅后殿式布局,朝南坐北,一列三进,厅殿连为一体,没有明确界限,主要陈设是戏台、阁楼式看台及神殿。前厅约占整个庙观面积的三分之二,为村民演戏酬神和信众神诞聚餐之所,灵济宫这种厅殿连为一体的庙堂布局在福建民间宫庙中是非常有代表性的,这种建筑陈设也充分说明了民间宫庙不仅仅是民间信仰开展宗教活动的场所,也是村民的公共聚会之地与公共文化娱乐之所。
没有香客,也不见别的游人,厅殿里显得极为安静。脚步随着管理员老林的娓娓解说向后殿移动,后殿即神殿,正中上立着“御封洪恩上帝”碑额,正中供奉徐知证、徐知谔真人身着明代帝王装的“金阙洪恩真君”和“玉阙洪恩真君”造像,左右为其二像的金身塑像,气度威严。正殿左右两偏殿,分别名为“永安宫”与“注生堂”,供奉二徐真人的父母徐温和田氏以及江王夫人许氏和饶王夫人陶氏。延伸至前厅内的左侧与右侧殿堂供奉着二徐真人的部下。左侧为左相、吏部、礼部、刑部、春报等四位“御前官员”,以及查大元帅、岳大元帅、魏大元帅、马大元帅等四位当年随二徐南下的将领;右侧为右相、户部、兵部、工部、地府使者、秋报等四位“御前官员”,以及边大元帅、许大元帅、赵大元帅、魏少爷等四位当年随二徐南下的将领。他们姿态各异,形态逼真,或双目微闭,或眼透灵光,充满了静谧的神秘美感。
我知道灵济宫的道教文化与一千多年前征战于此的两位传奇人物有着密切的联系,只是远景已经模糊。因此,说不准是道教成就了这两个人物,还是这两个人物成就了灵济宫的道教香火。这两位人物就是徐知证、徐知谔同胞兄弟,据《灵济宫庙记》和《灵济宫记》载:后晋开运二年(945年),闽国发生内乱,权臣朱文进乘机叛乱,杀王氏五十余人,自立闽王。王氏遂向南唐乞援,唐主徐知皓遂命御弟徐知证、徐知谔率查、边、岳、许、魏、赵、刁七帅等数万大军。从崇安入闽,水陆并进,连取建州和福州,进而挥师南下,欲取漳泉。大军渡过乌龙江,路过青圃时,众乡老拦住马头哭诉,有数百朱文进残部盘踞在附近鳌峰山上,经常下山洗劫,残害百姓,请大王为民除害。二徐即驻兵青圃,攻打鳌峰山,杀死其头目,余众纷纷来降,从而荡平草寇,百姓大喜。徐军驻扎青圃期间,纪律严明,秋毫无犯,深得百姓爱戴。大军离开青圃时,乡人依依不舍,极力挽留,并在鳌峰龙湫之北立生祠祀二徐。二徐深受感动,对乡民说:“我等明年当脱离凡世,来这里栖住。”第二年,二徐去世,但精魂不灭托梦于青圃乡民,说他俩已成为神灵,降临于鳌峰,百姓遂奉他俩为神,建庙宇供奉,年年岁岁焚香祭祀,从不相忘。因二徐威灵显应、保境安民而香火不断。五代末至北宋初,二徐真人被百姓私谥为“护境感应王”,后又私谥为“金阙真人”与“玉阙真人”的封号。二徐真人信仰在宋时已得到当地官府的支持和认可,南宋时二徐真人庙获得朝庭赐予的“灵济”庙额,并先后三次扩建,初见规模。“灵济”意为“有求必应,护佑四方”,这是对二徐真人功德的概括,也是青圃灵济宫名称的由来。
元代时,二徐真人信仰开始纳入道教体系,形成一系列的宗教仪式。成书于元大德年间(1297—1307年)的《徐仙翰藻》对这方面的记载尤为详尽,此书共14卷,近10万字,收入大量宗教活动时撰写的青词疏榜表文,多以扶乩的形式写就。反映了扶乩在二徐真人信仰中占据十分重要的地位。此书也成为今天人们研究宋元时期民间道教仪式的重要资料。随着二徐真人成了道教的神仙,信仰进一步扩大,元朝皇帝赐予“金阙真人”与“玉阙真人”的封号,实际上承认了宋代民间的“私谥”。
神殿的对面是一个高高的戏台,每年二徐真人生日,这里都要举行盛大规模的庙会,人们扮着判官、小鬼,敲锣打鼓,名曰“酬神”,黑压压一片,好不热闹,一派人神共庆、人神同乐的欢喜场面。每到盛季,周边县市,甚至远在台湾和东南亚的善男信女不远千里来顶礼膜拜,香客摩肩接踵,人山人海。戏台左侧的墙上镶嵌着一块《重修灵济宫碑记》,记载着清康熙十年(1617年)重修灵济宫的始末:“圣王之制祀也,德施于民则祀之,为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捍大患则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文功烈于民者也,前哲今德之人,所以为明质也。……”整部碑文有如一篇优美的叙事散文。
抬脚迈出宫庙青石砌就的大门,一缕清风拂面而来,静听庙语,仿佛在轻轻诵读那本属于自己的书,深情演绎千百年来的沧桑巨变。人如流水匆匆逝,月横千古依旧明,那些曾荡漾人心的情仇在历史的烟云中流转,惹了月光的浅韵深律,覆了心海的薄愁厚意,却无法泯灭天地造就的人与人之间的情愫。神与人之间的沟通在香灰纸冥中尽显,如幽悠音乐在彼此之间默默流淌,读懂了岁月,悟出了世理。庙门的左侧就是“御碑亭”,高7.2米,由20多根大木柱立地支架,亭上盖着青色小瓦,四角蚩吻兽头,具有辽金时代北方木亭的风格,在南方实属罕见。亭内一座石灰岩质石碑为明成祖所赐,立于明永乐十五年(1417年),碑顶半圆;上刻篆字“御制洪恩灵济宫之碑”,碑文为楷书字体,是状元胡淇所书,大部分字仍清晰可读。碑文两旁饰以蝙蝠图案,纹样精美,碑由一整块石灰岩镂凿而成的赑屃驮着。传说赑屃是龙生九子之一,形似龟,力大无比,常驮着三山五岳,在江河湖海里兴风作浪,后来大禹治水时收服了它,它服从大禹的指挥,推山挖沟,疏通水道,为治水作出了贡献。洪水被治服了,大禹担心赑屃又到处撒野,便搬来顶天立地的特大石碑,上面刻上霸下治水的功迹,叫赑屃驮着,沉重的石碑压得它不能随便走动。不同于历朝历代名寺名庙中的赑屃碑座,灵济宫遗存的赑屃有着不一样的形态。它通体红白相间,头部奇大,伸颈昂首,只可惜上面布满细坑,龟吻部分已不见了。碑和亭在这里已整整立了五百多年,为我省迄今保存比较完好的最大古石碑和碑亭。
站在碑前细读碑文,思绪也随着透过木柱的斑驳阳光回首苍茫,遥想久远的辉煌。明永乐十四年(1416年)前后,明成祖朱棣背发毒疮,御医束手无策,生命垂危,于是颁诏天下求医。二徐真人托梦当时的庙祝曾陈孙,授以单方,曾氏揭榜晋京,治好了永乐帝的顽疾。明成祖为报答二徐真人的救命之恩,一方面大力旌表二徐真人,永乐十五年(1417年)与次年两次赐予二徐真人封号,封号字数从18字增加到32字,神格称号也由“洪恩真人”上升到“洪恩真君”。另一方面,明成祖下诏重建闽侯青圃灵济宫,永乐十五年(1417年)正月开建,着工部行文福建布政司督办。动用军民上万人,费时一年多完工,其中御碑亭的石碑龟趺是在南京凿石刻好后从海上运抵福建,单从乌龙江运抵青圃就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重建后的灵济宫自金鳌山下沿山势建到山顶,计有三重门、六座宫殿,以及法堂、道房、钟鼓楼、御碑亭、牌坊、客舍等大小建筑200余间。四周建有宫墙环绕,整个建筑金碧辉煌,仿帝王宫殿而成,故其大门楹联写道:“欲观北京皇帝殿,先看青铺灵济宫”。灵济宫重建好后,朝廷除定期遣使祭祀、送换衣袍外,还设专职官员以掌其事。永乐十六年(1418年),明成祖又下诏在北京皇城西侧,仿福建青圃灵济宫祖宫的样式建造一座洪恩灵济宫,以便皇帝时时祭拜……
沿着庙前的青石板缓步而行,背上驮着沉甸甸的阳光,暖风涌动如浪,往身上一阵阵地猛扑,脚下的石板闪着幽幽青光。回过头来,西斜的太阳悬在半空,白白胖胖的,好像一张正在嘲笑着我们、也嘲笑着历史的圆圆的脸庞。是啊,当年的金碧辉煌又在何处呢?光芒耀眼的兴盛,多灾多难的经历,神秘厚重的积淀,是灵济宫的写照,更是历史的写照。移步到庙门的右侧,看到两座较小的新建的堂宇,分别称刁元帅府和郑都总管府,分别供奉当年二徐南下的先锋大将军刁大元帅和郑都总管,我不知道他俩为何能享受单门独院、单独祭拜的待遇。可以看出,在灵济宫众多的神灵中,郑都总管的香火最盛,甚至超过主神二徐真人。当地百姓都说郑总管最灵验,有求必应,他们还认为郑总管就是明代的三保太监郑和,说是因护送“御碑”而到过青圃灵济宫。只见一对中年夫妻,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双膝跪在红木拜塌上,神情寂然,双手合十,微闭着眼,轻启着唇,虔诚地祈祷。然后双手摊开,手掌朝上,前额俯吻拜榻,三叩。全身心地投入,仿佛身在净土,远离了尘世的喧嚣,那道与禅的深奥,似乎就在一瞬间顿悟,身心解放,道法自然。我略带好奇地问边上一位正在占签的道士,你出家是否因为看破红尘呢?他回答说:其实何必看破红尘呢?看破自己就行了!是啊,每个生活在世间的人,不管你位高权重,堆金如山,还是穷困潦倒,前途茫茫,都会不同程度地有着心魔和病魔,都会有扯不开、挣不脱的忧烦缠着你。所以,每个人都只要看破自己就行了,何必牵强?但是,看破自己也不是件简单的事。要看破,那把钥匙,还得你自己去用心找寻。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些足以道破自然与生命的天机,容我们慢慢地悟吧!
沐浴着一身道风,走出灵济宫时天边已升腾起灿烂的霞光,远处的鳌峰山和五虎山已笼罩进落日的余晖中,灵济宫的姿影不在眼前,而在心中,淡然的心态,看潮起潮落;千年的守候,只是为了知音而在!谁能读懂它,谁就拥有它,不是宫庙的本身,而是自然的精神!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闽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