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杨源当作一枚书签
崔建楠
杨源是一枚神奇的书签,将它夹进历史这本大书,
杨源是一枚美丽的书签,将它放进我走过的路程;
杨源是一枚厚重的书签,将它藏进文化这部档案,
杨源是一枚珍贵的书签,将它刻进我永远的记忆。
杨源人总是不会忘记张谨、郭荣两位他们心目中的英雄。
村尾的英节庙是为这两位英雄和他们的夫人盖的,每年两次的四平戏也是为他们唱的,桃花坪上“游翁”的土铳也是为他们而炸响的。
因为张谨是杨源张姓的开山鼻祖。
杨源人都知道自己来自哪里,那是一场战事的结果。唐朝乾符年间的黄巢农民军和大唐朝廷的官兵在政和一带的大山里有一场酣战,福建招讨使张谨和副将郭荣战死,张氏部将掩埋了两位英雄的遗体之后,在杨源的山上倒插上了柳杉,在杨源的溪水里放进了鲤鱼,张氏后人张世豪祈愿来年若柳杉发芽、鲤鱼繁衍,他们就会将族人迁徙至此,世代守护两位英雄。
于是,这才有了杨源。
杨源是一个美丽的小村,村后山上生长着一株高大的柳杉,与众不同的是,那柳杉的枝条是倒着生长的。是奇异的景象编撰了故事,还是历史的传奇衍生了自然奇观?杨源的张氏后人都说,倒插柳原来一直都是这样的!
那我们就相信历史的传奇吧!
杨源不仅仅是美丽,应是风水所佑!
但凡一个历史悠久人才辈出的地方都是风水绝佳之所,杨源的风水在水,在那条蜿蜒的鲤鱼溪。在古代,堪舆师傅一定是会在空中看见地形地貌的,借助今天的科学技术,我们可以用无人机升上杨源的天空,去俯瞰杨源的全景。
杨源鲤鱼溪入水口在西北方,符合中国所有大江大河的入水口方位,西来之水为吉,而且入水处笔直开阔敞亮,谓之“天门开”。入村之后蜿蜒曲折,呈现出一个S形的走向。溪水出村的方位在东南,亦属吉,杨源水尾山形崔巍、建筑奇特,谓之“地户闭”。中国古人视水为财,一个地方的水路若一开一闭则财气聚集,主位兴旺。水道多婉转,财气多聚留,特别是溪中的彩鲤,终日徘徊不远去,长留福寿铸传奇,成为杨源风水格局中的点睛之笔。溪水宜动不宜滞,溪中鲤鱼游动更是搅动风水灵气四散,灌入溪边家家户户。
婉转一条鲤鱼溪,养育了溪边一幢幢深宅大户,这些由黄色褐色的生土夯墙及曲线优美的封火山墙构成的古民居层层叠叠,散布在鲤鱼溪的两岸,这些色彩对比强烈的景色尤其受到摄影家和美术家的青睐。
最早在此处选址筑村的先人一定是极其了解中国传统风水的,鲤鱼溪流过平坝之后,平缓的溪水便在水尾处湍急起来,那是一个山形交错、相互叠嶂的地方。杨源水尾溪水两岸山形周密交结,符合出水口必须峡塞高拱、异形挺拔的形式,去口最宜宣关紧闭,最虑直去无收。中国传统乡镇水口处一般都有大树桥梁庙宇,杨源后人又在水尾处建筑廊桥(桥)庙宇(英节庙),加强了水尾的阻挡收留之势。当你顺着水流的方向向水尾行去的时候,矮殿桥和英节庙高扬的屋檐翘角与背景处山形的交错,共同形成了出水口“猛将当关”“剑戟森立”的格局。
中国风水其实是最符合人情世故的。
风水以山水喻人情,山水情意顾内,横截逆转,犹如人步步回头、恋恋不舍;山水层层排列、密密集集,犹如人团团朝拱、簇簇拥拥。一句话,留情聚财。
那就让我们走进杨源水尾最具风水的那个小小的廊桥和那座老老的英节庙。
闽北廊桥千千万,著名的数不胜数,在杨源,就有一座闻名遐迩的花桥,每年的花桥走桥民俗吸引着人们慕名而来。杨源村水尾的廊桥很小,小到长不及二十米,几步便走过了。它又很老,是一个宋代建筑,民国18年(1929年)重修。这座名叫“矮殿桥”的廊桥却很精致,一个单拱跨过了鲤鱼溪,桥拱上面四层的黑瓦屋面,飞檐翘角十分灵动。杨源人骄傲地说,矮殿桥可是没有一钉一铆搭建起来的,这就是中国传统匠人的骄傲。
那日是走桥的时辰,本想去花桥拍下走桥的民间盛况,一早偷闲到矮殿桥走走,不料偶遇了一行蓝衣布衫的乡村妇女。她们鱼贯从鲤鱼溪边行来,在廊桥那头烧些纸钱、点炷红烛、放挂鞭炮。烟尘起来的时候,她们蓝色的身影瞬间化为黑色的剪影,唯有桥头地上红烛火苗跳荡。如此朴素的信仰,放在小小的廊桥上上演,人间喜乐化开了肃穆悲怆。
夜里的矮殿桥安静得只有桥下哗哗的溪水声直贯入耳,村里的人声顺溪水而来,有时会激起溪水里的鲤鱼跃起,拍打溪水惊飞歇息在倒插杉上的苍鹭。就着桥头桥上悬挂的红灯笼的微弱光线,似乎可以看见往来古道上村人们世代祖先的身影。
矮殿桥西头紧挨着英节庙,下桥左拐就进了庙,出庙右行就上了桥,其实桥庙已经成为一个合体,在杨源人的心里,那都是神圣的地方。北宋初建、清康熙年间重建的英节庙供奉着张谨、郭荣和他们的夫人,由人而为神,是中国民间的崇拜习惯。不论是官是民,只要为老百姓做过好事,他们就可以坐进神龛,受世代朝拜。英节庙最有价值的是那古戏台,沧海桑田,福建地面上保存下来的古戏台已经不多,还在演戏的又少之又少。英节庙戏台不大,但是装得下千古风云。戏台两边的对联就是这样写的:三五人可做千军万马,六七步如行四海九洲。
每年纪念张谨、郭荣“游翁”(游神)的时候,英节庙外矮殿桥上最热闹。小贩们沿桥一字排开,他们用五彩斑斓的货品,吸引孩子们的目光。此时的廊桥就是村中孩子们的游乐场,打闹嬉戏把桥板踏得震天响。
而村中的人们此时都集中到了庙里,他们神情肃穆,将张谨、郭荣等神像抬下神龛,村中妇女们秉烛燃香,熙熙攘攘挤满了庙堂。庙外的小场子上,24面旗织、24个锣鼓已经准备停当,就等那24支土铳燃响。“游翁”是杨源的节日,当仪仗离开英节庙后,以24个人抬着的神像为中心,游神队伍沿着鲤鱼溪穿村而过,爬上村后的桃花坪。据说桃花坪是张谨的部队练武的地方,平坝的尽头是一间朴素的如同街亭的小庙,有张谨、郭荣的神位,村人将神像安放停当,便将锣鼓敲起来,四平腔也唱起来。
杨源“游翁”的高潮是回宫,游神队伍离开桃花坪回到庙前,准备将诸位神像安座。静默片刻之后,锣鼓瞬间高昂激越起来,鞭炮也密集起来,里里外外的人群也开始呐喊起来,抬神的人们一鼓作气,逐次将诸神抬起,冲进庙门,冲上高高的石阶,冲进大殿。“游翁”在彪悍凌厉的氛围里结束了,杨源的人们都说,这是让菩萨高兴!其实这是要告诉后人,当年张谨、郭荣和他们的部将们就是这样呐喊冲锋的,英雄的血性时代不能忘却!
原始野性的张扬在杨源“游翁”里代代相传,而得胜之后的狂欢酬神也代代传承下来。
历史将另一个惊天的传奇留在了杨源,因为要祭奠英雄,所以世世代代留下来一个剧种。如果你有机会在每年的农历二月初九和八月初六两个日子,到英节庙去看一场从故纸堆里走出来的四平戏。你会发现,当一人在前台演唱时,到了每一句的末了,后台的演员和锣鼓手们都会一起帮腔,那扯着嗓子的咿呀之声,是一种最古老的戏剧程式。研究戏剧的专家们四百年来以为它早已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之中,没想到却在福建闽北的大山里完整地保存着。那欣喜之情,化为了膜拜,甚至远在日本的研究者们也接踵而来,如痴如醉地欣赏着那些远古的声腔。
杨源这个宝贵的剧种已经被认定为了“中国戏剧的活化石”,这个完全由农民构成的剧团也被誉为了戏剧的“天下第一团”,团长戏痴张孝友也被称之为“本世纪最后的男旦”。
张孝友最擅长的角色是旦角,像梅兰芳那样的,张孝友文文弱弱,说话轻声细语。他这最后的男旦是戏造就了人,还是人造就了戏?戏里戏外都是他吗?那年央视纪录片来拍他,约他去上海,在中国最繁华的南京路上,他略施粉黛,一身戏装,无所畏惧地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上海是个见怪不怪的大码头,张孝友从闽北的小小山村走进了大上海,胸怀的是四平戏的千年回响。
张孝友胸中怀着的念想,是父亲临终前的嘱托。
瘦弱的他义无反顾地肩扛起了这个独一无二的剧种的传承之任。在央视纪录片《四平戏梦》里,我们欣喜地看到下一个传承的故事在鲤鱼溪边缓缓展开。在英节庙那古老的戏台上,一群稚童围绕着张孝友,有板有眼地,学唱着那咿呀的古老声腔。
杨源还有不为人知的傀儡戏。
有一年,在杨源拍摄文化节,村头溪边搭起一台傀儡棚,猩红的布幔围着小小的台口,戏棚两边挂着生动有趣的具具偶人。偶人的面容,有姣好,有狰狞,有慈祥,有安静。历经了多少的妖魔鬼怪和悲欢离合,他们的面容永远那样淡定!
在福建,人们大多知道木偶戏,闽南一带泉州的提线与漳州的布袋(掌中木偶),却不知道在闽北和闽东一带的大山里,还藏着以驱邪法事为主要功能的傀儡。傀儡也是要“唱”戏的,他们的戏本口口相传,演三天或者演七天。这些傀儡戏班民间俗称“傀儡担”,因为他们的全部家当是用箩筐或者木箱挑着走的。一个傀儡班,一对父子或者两个兄弟,一个前台吊傀儡,一个后台敲锣鼓,他们走乡串村,为百姓驱邪施福。
现在民间的傀儡班社越来越少了,保存整齐完好的傀儡偶人也越来越少了,杨源禾洋自然村的这担傀儡十分精美,好好保存,价值连城。
在我家里,还有一根九尺九寸长的红绒线,那是在杨源,去农民家里喝新娘茶时,新娘子亲手送的。在杨源,每年端午前一天的农历五月初四,去年端午到今年端午一年来结婚的新娘子都要摆出新娘茶款待村人。从来没有见过那样丰盛的茶席,有瓜果蜜饯,有卤货炒菜,这哪里是茶席,分明就是酒席嘛!
杨源人好客,那天的鲤鱼溪边的街巷里,四处喜气洋洋,家里来的客人越多,请茶的人家面子上越有光彩。
上下红衣红裙的新娘子端着热茶从厅堂后面转身出来,那杯里的茶叶还在舒展着身体,还在释放着香氛,映着新娘子笑吟吟的眼瞳,那茶似乎比酒还更加醉人。
鲤鱼溪、倒栽杉、英节庙、四平戏、傀儡戏、新娘茶,杨源的最美景色、杨源的最媚风物。拿出你的相机手机吧!尽情地拍,带回去做个书签,藏进你的记忆,写进你的故事!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政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