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应笑我多情
——茫荡山三千八百坎清忆
陈慧瑛
人由猿猴演变而来,猿猴来自山林,这是不争的事实。千年以往,因文明的向往而出山;为心灵的皈依而归山,这是人类不由自主的选择。爱山,是人对本土的眷恋,是人的天性。
八闽故土,青山处处,最爱是武夷。武夷的山山水水:玉女峰的秀色,大王峰的雄姿、天游峰的空灵,九曲溪的缠绵、大竹岚的脱俗、大红袍的清韵……总在我的心间梦里,纵使日月久违,也无法相忘于江湖。
也知道武夷之邻有茫荡,也知道茫荡是我国尤其是我省名山,但一则心中有武夷,便产生了排他性;二则不曾相识,也就不会相知,因此,数十年间,一直忽略她的存在。
我坚信,无论山川人物,有缘总会相遇。猴年夏历四月,我终于来到茫荡山属地南平市延平区。
自古及今,延平都是闽北政治、军事、经济、科技、文化、金融中心,可圈可点的辉煌当然很多,但东道主首先热情洋溢地向我介绍的是距城15公里的茫荡山,告诉我这座大山是世界与文化遗产地武夷山的“南大门”,是大武夷旅游格局“北山南水”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又是我省三大旅游之路“大武夷绿三角旅游合作”支点,属于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省级风景名胜区。“宏伟壮丽”的美好推介,激发了我的探索欲,加上我对山水本能的向往,于是,在延平,我走近茫荡山。
据说,茫荡山素有“福建庐山”之美誉,绵延40多公里的26万多亩山林,分布在高山、深谷、盆地,夏无酷署、冬无严寒,是福建中部最大的天然林基地,是闻名全国的“绿色金库”,集险、奇、幽、秀,声、色、神、气于一体而闻名遐迩。茫荡山奇花异树无数,其中尤以生长在宝珠村的“晴雨树”最为奇特——这一株古老的红豆杉,树高17米。每逢夏秋季节,烈日当空,树下必有丝丝细雨飘落,日照愈强,雨点愈密,游人无不惊叹这一世界奇观。
早在宋代官方文献《地舆纪胜》中,就提到了福建茫荡山;宋代状元黄裳,也在《演衍山集》中对山中胜景做过记载;宋嘉定十五年(1222年),南剑州知事陈宓盛赞茫荡石佛山中景致及摩崖石刻,不亚于香山、武夷、天台、雁荡诸景。茫荡山文化内涵丰富,历代文人墨客在此留存诸多诗文墨宝;明宣德六年(1431年),世界航海家郑和第七次下西洋,在茫荡山雪山寺云宝殿铸造了国之瑰宝——郑和铜钟,现存中国历史博物馆,为国家一级文物。茫荡山现有三千八百坎、懵懂洋、溪源峡谷、石佛山、天湖、宝珠村和莲花山等七大景区。
在短暂的时光里走遍茫荡山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别无二心地选择探访古道三千八百坎。
三千八百坎与四川剑阁古道齐名,是闻名天下的闽赣古道,因昔日从岭脚至岭顶要登三千八百坎而得名。相传这里曾经是一条羊肠小道,当年杨家将杨八妹带兵入闽,因山路逼仄坎坷不平运粮不便,下令修此古道。因此,古道留下了许多有关杨八妹的传说。乡人告我,这里,还传颂着一则脍炙人口的动人故事——
晚清年间,茂地村筠竹坪住着善良勤劳的农民王满科一家 三十几口人,以狩猎种养为生。那年正月初一,兄弟六人拜祭家中猎神,敬请猎神给兄弟六人指点前程,猎神说老二王堂选有十年乞丐命。堂选想,我已有妻室,膝下也有一娇女,家中虽不算富足,生活也还殷实,何以要行乞呢?但既为命中注定,看来天意难违。
当时,拔地千丈、天梯般盘旋而上的三千八百坎以及筠竹坪、上瓦桥等周边古道,因年久失修,加之早年流传“三千八百,坎坎出黄金”之说,远近贪财之徒,不分昼夜到坎中挖掘求,虽然结果是子虚乌有,但古道却被毁得面目全非险象环生,令过往行人苦不堪言。王堂选想:猎神所指,应是令我行乞,捐资修复古道吧?我能行善积德,也不枉为人一世。
从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起,王堂选倾其毕生胼手胝足劳作所蓄杉木,卖了五百余银元,作为启动资金,同时向四邻八乡募捐筹资,每日风餐露宿,不畏艰难险阻,亲率工匠跋涉于奇峰绝壁、老林险瀑间,凿岩削壁,筑铺石阶。然工程浩大,非旦夕之功,只能断断续续进行。资金不足时,王堂选就用竹筒带饭,坐到坎头古堡边,将黄布修路告示用竹竿挂起,地上放一竹篓装善款,边上放一功德簿,由捐资者自行记载姓名银两,然后将所有捐资人名刻于坎头下第一亭木牌上。王堂选将所捐善款全部用于修复古道,而自己节衣缩食,每日所食只是咸豆腐干就山泉下饭,令所有石匠及路人感慨噫唏敬仰莫名。
当时一担谷子值二块大洋,而每一坎成本就需一块大洋,为安全便民,王堂选将每级石阶高度降为15厘米,增宽至1米,因而级数增为五千五百三十六坎,每级石阶用一或二块石条砌成,平均三步就有一坎,用一长石条砌就,台阶若有不牢固者,必令其改置,因而路漫漫十里石阶,工程坚固、工艺美观。
王堂选苦心经营,二十年如一日,坚持不懈。至民国十年(1921年)王堂选六十六岁时,三千八百坎、筠竹坪周边以及上瓦桥等古道全线贯通,千寻峭壁,化险为夷。王堂选之壮举感天动地,过往商贾行人,无不肃然起敬、有口皆碑。
民众皆提议为王善士请褒扬颂,可他却说:“此乃我之分内事,只为行人方便,以求心安而已。我膝下无子,求名何用?”当时南平名人林升平(原清朝八贡)和省议员郑元祯(原清朝进士,曾任县令)等,联名上书省府,倡议表彰王堂选功德。民国十二年(1923年),省长萨镇冰有感于王堂选之义举,题“义声载道”,立碑于坎头古堡下约三百级坎道旁,并上报国家,请求嘉奖王堂选之功绩。民国十三年(1924年),曹锟大总统亲题“义问宣昭”横匾,中间钤玉印“文典之玺”。
王堂选七十岁生日,南平县令亲自上三千八百坎,到筠竹坪王家为之祝寿。因其无儿,筠竹王姓后人为纪念他的功德和延续他家香火,每户人家的第二个孩子均过继到他名下,以光大他之美名,并继承他修桥铺路、行善积德的优良传统。
听罢王善士古道热肠的功德善举,我心潮起伏,更添探望古道之心。
夏历四月十五日午后,从城里出发,沿回旋曲折、绿不见顶的山径蜿蜒而上,脉脉青山、点点农舍,好风清冽如水、满耳野瀑喧腾,有古寺飞红流翠,有松鼠出没、鸟语嘤嘤,却不见人踪。
二十分钟后,来到下瓦桥。下瓦桥始建于宋朝,为单孔石墩三重木平梁桥,集桥、廊、亭于一身,是一座十分美丽的古廊桥,桥中央祀奉护桥神“真武祖师”。下了桥,便到达坎脚,右侧可见一座古色古香、青瓦朱墙的吕祖庙,据说这是南平近郊唯一奉祀八仙之一的吕洞宾的庙宇。朝前看,“三千八百坎”与“闽赣古道”两石碑赫然入目,传说中这儿曾是延平王郑成功军旅营寨之处,三千八百坎就从这里开始向上延伸。
古道修在石壁悬崖间,拾级盘旋而上,沿途有数不尽的奇岩怪石、古藤名木、野花异草,有山泉逶迤,叮咚如琴;有怒瀑飞腾,如虎吼震山。转过几个山坳,便见两条瀑布从茫荡之巅飞泻而下,双瀑相依相偎,如两条倾珠泻玉的白龙,山民称之双龙瀑。双龙瀑布之下,有深不可测的墨绿幽潭,有清澈见底、游鱼可数、卵石历历的碧溪。仰望龙瀑飞花溅珠,耳听瀑声虎啸龙吟,流岚缥缈、野芳沁心,让你顿生横跨今古、天人合一、返璞归真之感。
山道萦纡,一级又一级,行行复行行,“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忽然间,有一个流水潺潺,古桥横卧,长满芭蕉、棕榈和茶树、宛如一幅山水画的村庄,扑进我眼帘,这就是半坎村了。半坎村里原来住着七、八十户人家,以种茶、养蜂、挖笋为生,时代变迁,村民陆续搬到山下居住,如今人去楼空,仅存断垣残壁,只有不知人事的花树,依然如期开花结果。
令人惊奇的是半坎村的坡坎上,到处生长着一株株、一丛丛茶树——这可不是野生茶,而是大名鼎鼎的半坎御茶!据史册记载:400多年前,这里曾有一片占地1000多亩的御茶园,生产专供皇帝饮用的石乳贡茶。《延平府志》记载:“延平石乳,清白可鉴,风韵甚高,凡十色,皆宜和二年所制”。那时半坎御茶园与武夷御茶园、建瓯北苑贡茶园齐名。明嘉靖年间,武夷茶渐衰,遂改由南平半坎茶上贡,从此南平半坎御茶声誉鹊起,运销全国各地及海外。后因连年战乱,经济萧条,失去了往日的繁荣昌盛景象。现在,延平区政府和当地旅游部门,正着手开发半坎御茶园,建造游客接待中心。
离开半坎村,走过跨涧古桥,来到半岩坪,半岩坪有数百种古树名木,如楠木、樟木、檀香、纵树、红豆杉等,挺拔高大,形态各异,不少树龄均在800岁以上,树径1至4米不等。有一株老根盘虬、枝繁叶茂的1800多岁的古樟——它的树腹可同时容纳七八个人或放进一张八仙桌,不少游客到此,都争着与这株长寿“树老人”合影留念。
在半岩古亭歇歇脚,抬眼看去,近处是一块尖尖的巨石——“试胆石”。人立其上,向下俯望,只见云气蒸腾,深渊万丈,令人心胆倶寒两股战栗。远处山峰,下丰上仄,颇像一柄“刺破青天锷未残”的利剑,难怪明代诗人王际嵘感慨万千题诗吟咏:“峻峭山岩灵气通,横斜古道逼高崧。初沉落日千山雨,乱卷浮云满树峰。”
山回路转,步移景换,在高山上,我终于看到了“义声载道”碑。
过了功德碑,便到坎头堡。堡上有6棵高达20余米的柳杉,天晴时,即使远在城区,都可望见它们挺拔入云的英姿,它们被南平人美称为“铜关卫士”——相传当年杨八妹开通三千八百坎运粮古道后,便在坎头堡这险要关口处设兵把守。杨八妹率兵北上时,竟忘了下令撤回古堡上的哨兵,这守关的6名哨兵,没有接到撤回的命令,不论风吹雨打,都一直坚守在岗位上,直到饥寒交迫以身殉职。巡天大师见此,大为感动,便将他们点化成树神,巍然屹立在坎头堡上。这当然是神话,但却给后人留下了一段忠于职守的佳话。
坎头堡这座石砌拱门城堡乃宋朝古堡,是一瓮堡,相传唐末黄巢义军入闽时曾在这儿安营扎寨。古堡里有一座奉祀观音的庙堂,当年曹锟大总统为王堂选题写的“义问宣昭”匾,便存于此观音庙正厅上方。古堡左有银山,右有金山,与懵懂洋景区相邻,此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地形险要,自古以来,乃交通要塞、兵家必争之地。传说当年杨八妹奉命远征延平,延平城墙坚固,易守难攻,杨八妹用她那削铁如泥的宝剑,从后山悬崖峭壁开路,傍晚时分,杨八妹将宝剑一挥插进岩缝间,宝剑劈开山峦,形成金山、银山。金山、银山昼开夜合,宝剑横在金山、银山之间,谁也拔不出来,据说若谁有幸拔起宝剑,一定会交好运。
扬名海内外的闽赣古道,是南宋文天祥抗元、明末郑成功征战的行经之路;历史上,辛弃疾等名人也在此留下足迹。苍苍古道,文星武将,曾经烙下不朽诗行;狼烟烽火,曾经镌刻岁月沧桑,古道不孤,与天地共存亡!
时近黄昏,登上三千八百坎古道之巅,置身千山万壑林涛瀑语之间。举目四顾,远眺建溪、富屯溪二水缭绕南平城蜿蜒如带下福州;近揽日月星辰天风云霓花香鸟语入怀中,纵然岁月如歌世事如麻,但我心中风烟倶净、百念皆消,唯有茫荡三千八百坎,萦绕我心田。
是啊,那崇山峻岭、密林深处、险峻崎岖、裂石穿云的三千八百坎古道,已然让我“不思量,自难忘!”天下名山胜迹多多,三千八百坎的风景如画也罢,人文荟萃也罢,千年的桑田万年的脚印也罢,这些都不是让我难以忘怀的理由。最令我刻骨铭心的,是王堂选这样一位朴实无华的山民,用20年的岁月,用无私无畏无怨无悔的心,为人世打造了一条通往万古千秋、通往幸福安康的金路!他,是巍巍茫荡山不朽的灵魂——
因为他,茫荡山在我心中永恒!
信笔至此,我脑子里不由得涌现出苏东坡《念奴娇》名句:“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我想,从此而后,我爱茫荡山,当一如武夷!茫荡山切莫笑我文人多情见异思迁——我对三千八百坎一见钟情,那是因为有灵魂的风景,谁能不心心相印!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延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