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的奇迹

朱谷忠

一

在南平走访几天，忽然有个感想：这世间有些事物，耳闻目睹，好像熟悉，其实不然；等到有机会深入了解一番，就会发现，自己所谓的“熟悉”，不过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罢了。

我说的是游乐园。

这是一种综合的、多建在人口稠密的城市附近的娱乐场所。园中游乐项目，许多人并不陌生，如森林迷宫、海底世界、骑马、射击、过山车、碰碰车等惊险、有趣的项目，总是能不同程度地吸引着男女老少。有些歌曲还这样唱道：坐上旋转木马你就会知道/公主在王子心中有多么重要/我的心坐上飞车飞啊飞得高/多么希望和爸妈一块玩到老……

这一切，相信不少人都知道，也都经历过，而我还去过世界上最负盛名的游乐园——1958年在美国洛杉矶市建造的迪士尼乐园。它是米老鼠动画制片人迪士尼一生的杰作，至今每年都吸引数百上千万旅游者。当然，这是超大型游乐园。而中国改革开放后，陆续出现的游乐园，除上海的以外，规模大都还属于中、小型。问题是，这些游乐园，居然只是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在短短几年间，几乎奇迹般地出现全国诸多城市，从而形成一个别具特色、发展潜力巨大、前景广阔的生财增收产业——游乐业。

那么，有多少人知道这个推动者究竟是谁呢？

接待我采访的延平区工商联主席骆爱珠和办公室主任陈芬以遮掩不住的自豪异口同声地告诉我：

“其中一定有我们延平人！”

那天接受采访的有“米拉奇”游乐园的总经理林礼明、溪源游乐园的总经理陈勇、下洋原野生态园的总经理陈娟，他们大约都看到了我听到回答后大为惊讶的表情。

就在我惊讶的当口儿，两个年轻人——江欢、余丽云，适时地递上一份材料。我一看，又是一件出乎我意料的事：南平市游乐行业协会于2015年10月27日在延平区成立了。

我当时发觉：在场的人中，我至少是个孤陋寡闻的人。我闯进了一个看似熟悉，实则陌生的领域。

于是，我开始向几位老总不停地发问，试图了解他们当初是怎样看中这个行业，又如何“下手”，剥开“螃蟹”，把这一行业做得风生水起的。

他们的话都不多。想来拓荒的道路，多少都有冒险的意味，风雨兼程，艰辛倍尝，如今让他们想起来，心里都有些五味杂陈。即便如此，他们话语中透露更多的是，不忘感谢当地政府把游乐业作为引导农村富余劳动转移就业的重要环节来抓，一个劲点赞他们“引导的好”，也不忘感谢工商联对行业发展全力的推波助澜。但当问到这个行业当时到底谁是敢于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们都毫不迟疑地指向了樟湖镇的农民廖连生和吴新福。

原来是两个农民。这确是我没有想到的。由此我真的感到有些吃惊了，但一转念，我又倍感振奋！

不是说中国农民是勤劳、俭朴、智慧的化身么？

二

说起来，那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事了。当时，全国上下，改革开放，百废待兴，虽说工农业等方面取得突破性进发展，社会生活也开始转型，但旅游业中的游乐业，依然很少人问津。

这年4月，江南一带暖意似乎比往年多了些，江苏常州的红梅宾馆，住进了两个来自福建南平樟湖镇的年轻农民。这两人，一个叫廖连生，一个叫吴新福。他们一个穿齐整的中山装，一个穿简易的西装，但不打领带。从装扮上看去，似乎还得体。据廖连生事后回忆，他们这一次是去追讨木头生意的货款的，然而结果不如人意，两人住在宾馆，货款仍一天天拖着。想来想去，房间呆不住了，便去公园走走。哪曾想，繁花垂柳没有迷住他们，眼球倒被公园中一处河南人用篱笆篾子做的八卦游乐项目给吸住了。他俩与经营项目的河南人嘘寒问暖了一阵，得知就是这么简单的造型，居然每天都吸引不少游客前来闯阵，门票收入相当可观。他俩回到住处后，心里一直翻腾，老想着：这河南人倒聪明，弄个八卦阵，让好奇的人不但心甘情愿地掏钱，临走还大呼过瘾。于是你一言，我一语，热议半天，最后大腿一拍，形成合议：我们也试试，弄个材料、造型各方面都上乘的项目，也许更能来钱！

都说廖连生、吴新福是聪明人，这个不假。但别看他们胆大，心却细着。返乡后，他们又去苏州考察，找资料、看电视、听广播，各方咨询，认准苏州是个商机发达之地，终于下决心投资干一场。不过俩人都知道，风险与收益从来都是并存的，但敢于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发财的机会绝对比不敢吃的人多。他们还认定：敢于迈出第一步，兴许就离成功不远了。

于是，1987年，苏州虎丘出现一座由廖连生、吴新福投资建起的巨型“龙阁迷宫”。当地人、外地人闻风而至，满心好奇，这些福建人弄出的这个迷宫是什么东西？于是“稻草扎秧——父抱子”“竹篮提笋——母怀儿”，一游览出来，众人喜笑颜开，纷纷夸奖这个外观呈龙形的迷宫很有创意，很有玩头。其实，奇光幻影、五彩纷呈的迷宫阁内只是用毛竹、木板、玻璃镜等构件隔成，但配置了在当时绝对算得上是新潮的电动游乐机等时髦装备，这就叫人匪夷所思、大呼过瘾了。

据廖连生回忆，这个“龙阁迷宫”一经推出，就受到热捧。开业首日，就卖出了一万多张门票，难怪有记者报道：排队入园已成了今日令人惊呼的“风景”。

这可是日进千金啊，生意之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消息传回南平，樟湖、巨口、太平等几个毗邻乡镇的农民再也按捺不住萌发已久的求富心情，他们纷纷通过各种渠道取经，又纷纷结伴集资外出，双脚踏进北京、上海、广州、南京等城市公园，不管日晒风吹，仿效“做龙”。一时间人人使尽招数，各显神通，“做龙”成了风向标，也成了水口电站库区农村劳动力转移就业的重要途径。当地政府也闻风而动，及时进行引导，很快就形成以市场引导培训，以培训引导就业的机制，为“龙阁迷宫”开枝散叶而奋发作为。

如今，福建景宏实业有限公司老总、南平市游乐行业协会监事长陈明还记得，当年，他也是“做龙”队伍中的一员。他说，他是在同乡廖连生“龙阁迷宫”捷报传来的第二年，就随乡人外出“做龙”的。年轻力壮的他，先后转战湖南、贵州、云南等地，步步为营，稳札稳打，把游乐事业不断做大做强。由于廖连生、陈明等人先后成功的示范效应，短短几年，延平乡镇的农民，就以“传帮带”的形式，让“龙阁迷宫”及其衍生出来的各类游览项目，遍布到全国大、中、小城市的公园，变成了产业化经营项目，创下了“两人跳出山门，带动一方百姓”致富的现代神话。特别是樟湖、巨口、太平3个乡镇的许多农民，由此成为百万、千万富翁。

采访中，延平区工商联主席骆爱珠向我介绍说：近30年来，延平籍企业家的游乐项目发展可说是与时俱进的，如陈明，早在1993年就开始转型，做机械游乐设备。5年后，游乐园开始由陆地乐园向水乐园发展，陈明首先试水海洋公园，并在多地建起了海底世界，投资额则在几千万元乃至几个亿。

听到这些，我忍不住又“吃惊”了一回。

事实的确如此，延平人认准了“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定律，把闽北山区的这条发展潜力巨大的“龙”向大城市“舞”去，而且越“舞”越大，一人拥有几个游乐园的已不在话下。

我问过溪源游乐园和“米拉奇”游乐园的两位总经理：“你们各自拥有几个？”“米拉奇”的林礼明回答“差不多吧！”意思是拥有多个。而溪源的陈勇干脆给我一册他的中小游乐园画页，里面清楚地标明近十年间他就在省内外建园十三个。

据介绍，当地一人拥有三四十个游乐园的也不乏其人。随着旅游的蓬勃发展，这些“舞龙”的延平企业家又开始涉足游乐产品采购、销售，游乐项目规划设计和游乐设备机械制造等，不断延伸游乐产业链，优化产业结构。

这又得说到当年吃“螃蟹”的吴新福。这位延平游乐园的创始人虽已过世，但他公司的人都记得，正是他，在1999年就利用南平市三泰机械制造有限公司资源，进行大型游乐设施摩天轮（20米高）制造，并通过福建省技术监督局验收在深圳安装运行；2001年，吴新福创办南平市幸福游艺设备制造有限公司，填补了我省在游乐设备制造业方面的空白。

我最怕在采访中碰到数字，那是因为我儿时爱玩，算术老不及格造成的“后遗症”。但这回不一样，因为当地人在全国发展游乐业，其规模、效益、园数、人数等，非有一个统计还不足反映其“兴旺”，由此我查证了不少资料照录于此：迄今，延平区在外从事游乐业经营人数最多的乡镇有两个，即巨口乡4000人以上，占全乡人数三分之一；樟湖镇有6000人以上。延平籍企业家在全国已拥有5000家以上游乐园（场），除港澳台外，实现全国各省份全覆盖。这一行业，带动就业人数30多万人，在外总投资约上百亿元。

对此，谁能不刮目相看？中国游艺机游乐园协会为此特地成立了该协会的福建省分会，由延平籍企业家陈明源担任会长。这些年来，延平籍企业家在外艰苦创业，每年给延平区从业人员带来约10亿元的总纯收入，有的担任各级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有的加入当地商会担任常、执委，还有的则荣获优秀共产党员、文化创新人物、最具成长型企业家等荣誉。

这真是：风流但看后来者，敢弄“龙”门百丈潮！

三

这次采风，我有机会走访了三个游乐园。可以看出，这些项目在文化内涵与主题创意上有了更多的投入，形成品牌效应和知名游乐企业也成了他们新的追求。

不过，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在冒雨前往溪源下洋“原野欢乐谷”走访时，我遇见一个是我很感兴趣的采访对象。

他叫王克全，是溪源下洋原野生态农业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四十多岁，个子不高，但精干强健。听说我们到了园区，正在雨中巡看尚未竣工路段的他，打着伞飞快地从一条爬着藤蔓的露天长廊跑了过来。

“感谢啊，这么大的雨，你们还过来了！”

他一边表示欢迎，一边领着我们沿着长廊边走边看。顿时，说话声、雨声、鸟声以及湍急的溪流声弥满了长廊。

来前就听说“原野欢乐园”项目自开园以来，就成为亲子游、家庭游、团体游的新热点。这个新园区，与溪源峡谷赏花、观瀑、祈梦、农家乐等传统旅游项目相结合，为延平休闲旅游带增添了亮点。如今走近一看，我发现，园区的主题、建筑与文化，确都有较高的品味。

“我们园区位于下洋村，是国家4A级景区，这里最大的特色就是能在负氧离子含量高达三万多的森林氧吧中体验各种娱乐项目，能让来这里的人，身心得到最大的放松。”

顺着王克全的话声放眼望去，四周山峦、流水相牵，绿树丛中的粉墙黛瓦，在雨中显得尤为清新淡雅。溪水绕撩的山坡，主人精心移栽的一层层向日葵、一层层格桑花，黄、紫、蓝、红，相互晕染，洇出一幅幅水淋淋的彩墨画。

走到一处廊屋，我建议坐下交谈，王克全欣然同意。刚交谈几句，他的表姐陈娟也赶来了，之前我曾采访过她，这一来，我们谈话气氛顿时又活跃了许多。原来，王克全是太平镇儒罗村人，1970年生，家有兄妹六个。他初中毕业后回家务农，并学木工和泥瓦工。从小聪明的他，手艺一学就会，一会就通，一通就精；但他给人干活从不计报酬，很博得乡亲的称赞。后来，他又试种食用菌，虽说颇有收益，却不知为何，心里冒出了想到外边去闯荡的想法。他跟父母说起这事，他们都很担心，认为山高路遥，经历太少，一人在外，谁来照应？但王克全主意已定，谁也拦不住他。他带了500元钱，一个人跑到西安，投奔他的堂舅去了。那是1995年，他先试了不锈钢建材批发，兼做施工，从不熟练到熟练，从没经验到精通，他的足迹遍及黄土高原。心血、汗水，一日日，一年年，为他积攒了丰厚的资金。之后，令谁也没想到的是，他突然放弃了在外打拼，而凭着他的自信，拿着资金去沙县投资办一个畜牧化、规模化的养猪公司。无疑，这是一次全新的创业尝试，胆大心细的王克全，在公司成立前就做了多次深入的市场调查，并给自己定了位。他说：“这一步迈出不易，所以得给自已把脉定位，定位不准，一定会招致失败。我当时想：只有既了解市场需求，又了解自己实力的公司才能发展起来。”然而，奋斗到2010年，在竞争中再次获得丰厚利润的王克全，又把握到一个新的时机，他把目光瞄准了南平市政府大力培育的旅游产品发展商，决心再次“开拔”，转回故土延平，到下洋生态区干一番事业。

从这一经历可以看出，王克全无疑是个并不“安生”的企业家，他干一行，爱一行，精一行；但却不固步自封，而是想得多、看得远、转得快。他说，常年奔波在外，乡情总挂在心头，他总想在延平找到一个切合点，充分地展示他的才干，体现他的人生价值观。2012年，他毫不迟疑地选择了溪源下洋，为他的原野生态工程投进了5000多万元。

“有人认为你这一次是大冒险，甚至还有人认为你疯了，你当时听了有什么感想？”我忍不住插话问道。

王克全笑了。他说：“纵观这些年的发展，生态愈来愈为人们所青睐，而生态旅游业、游乐业呈现的文化需求也越来越高，以我看，南平的生态恰恰符合了这一需求，所以我下决心要做这个事业。事实可以证明，我的目光不会短浅。”

“你这么自信吗？”

“老朱，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一个十分热爱故土的人；我在外地时，特别是在西安那些年，我有一千次想跑回来做一番新事业的冲动！如今，我可以坦言，我把青春献给了陕西和外地，但把历练、成果带回来了，这就是我的自信。”

说到这里，他突然放低了声音，但又笑着说：“你别见笑，我在这里坐上老板的座椅，觉得非常合适，哈哈……”话音刚落，在场的延平区工商联主席骆爱珠、主任陈芬以及他的表姐陈娟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王克全说，这个项目全部完工后，他还想拿下一个疗养院，为社会公益和福利方面做点贡献。

这时，他的表姐陈娟插话说：“这些年，他的确没忘记为家乡做好事，诸如铺路、修桥、盖凉亭等等，他都认为是应当做的。”

骆爱珠接着说到，2012年“6.18”大洪水，王克全的公司也受损40多万元，但他听到一个受灾病人有困难，立即捐助了一万多元。他特别关注教育事业，经常资助母校和学生。至今，他个人已为社会福利事业捐出了30多万元。

但眼前的王克全穿着十分朴素，让人无法相信他是一个实力雄厚的大老板。王克全承认，由于工作太忙，他确实没有在意穿着，项目开工这三年，他都没有买过新衣服。直到前不久，他的表姐实在看不下去了，硬是买了一套衣服送给了他。

采访快结束时，我笑着问王克全：“我喜欢你的自信、你的性格，但我还想问一句，你想过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王克全不假思索，当即回答：“朱作家，我可以告诉你，若干年后，当我老了，当我写回忆录时，我想高兴地看到，我这一辈子不是一个空白，而是一个有情节、有故事的人！”

四

看来，不同的企业家，都有各自的追求、理想与信念。例如“米拉奇”的林礼明：苦干实干、沉着应对；溪源游乐园的陈勇：朴实沉稳、信心十足；而抱团发展的延平游乐业诸多企业家和业主，都怀有“至诚至信天下先”的信念，他们数载春华秋实真情似火，数载风雨同行共历程；同行间，相互关照，减少竞争，行业间，共谋规模化，带来高效益；也正是这些人，为了做大事业而坚持砥砺前行，并促进了行业协会的成立。他们高兴地说，协会这个“家”，无疑将打造一个信息共享平台，互为借鉴，互通有无，以此来促进产业的健康持续发展。

然而，最具威力的对手出现了：2016年3月28日，上海迪士尼乐园正式开始售票。开幕首日票开卖即被秒杀，甚至火爆到售票系统一度瘫痪。而迪士尼乐园一直取胜的秘籍，在有着多年从业经验的南平市游乐行业秘书长陈学政看来，关键词只有两个：规模化和文化内涵。

而眼下，对延平“做龙”产业来说，无疑面临着新的重大考验。由此，延平区委、区政府一方面通过优化宽松发展环境，吸引与鼓励在外游乐业在延平设立总部，引导相关企业向总部大厦集聚，另一方面设立游乐产业发展基金，并借力旅游产业实现游乐产业的转型升级。南平游乐行业协会会长陈明源则呼吁：面对新形势，游乐业不仅要有不断更新的主题乐园，还要加强对当地文化元素的注入。

这一切努力，只有一个目的：树立独具特色的延平游乐文化品牌形象，提升延平知名度和美誉度。只有独具特色的主题，才是游乐园的灵魂。作为“做龙”奇迹的传人，应当做足功课，练好内功，以精致、生动的文化内涵来促进游乐行业的转型升级，真正把延平打造为“中国游乐业之乡”。

这正是：巧借“龙”梦描画卷，同心挥就锦绣篇！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延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