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3 15:29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方友德



马江海战  昭忠之魂

——共祭英灵告慰先烈

 

方友德

 

 

每当我来到罗星塔下凭栏临海,前朝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海战场面,如在昨夕,浮上脑际。杜牧的“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虽然写的是三国的赤壁之战,可是与清朝发生在这里的马江海战的惨烈又何其相似!在这马江海底,还有多少舰炮沉沙,铁锈斑斑,等待打捞磨洗;还有多少忠骸冤魂,等待祭奠凭吊!

 

 

闽江下游,从乌龙江与南台江汇合处,至入海口的一段俗称马江。著名的马尾港,是福建船政水师的基地。四周群山环抱,港阔水深,可泊巨舰。马尾港距离省城福州仅百里,是福建的重要屏障。清朝洋务派创建的中国最大造船厂、最大的海军学校位于此港。马尾的战略地位相当重要。

从闽江口至马江,距离30余公里,沿岸形势险峻,炮台林立,仅马江附近就有炮台7座,并有部分克虏伯大炮,防御能力较强。

1884年7月12日,法国政府攻打越南受阻后,进军台海,向中国发出照会,要求清廷在7天内满足“撤军”、“赔款”等蛮横要求。扬言如果不接受,便要占领福州港口作为“担保品”。7月14日,在法国远东舰队司令孤拔率领下,法国军舰以“游历”为名,陆续进入马尾军港。

福建海疆事宜大臣张佩纶、闽浙总督何璟、福建船政大臣何如璋、福建巡抚张兆栋和福州将军穆图善,竟命令各舰“不准先行开炮,违者虽胜也斩。”驻在马尾港的中国海关给法舰以“最友好的款待”。法舰在马江者每日或四五艘,或五六艘,出入无阻。它们与福建水师军舰首尾相接,日夜监视,前后为峙月余。福建水师处于被法舰围困的状态,战云密布,一触即发。福建海军许多官兵请缨求战,要求自卫;不少士子上书要求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派北洋水师支援,以挽大局。但李鸿章执意求和,不准抵抗,更拒绝增援。何如璋等也怕影响和谈,命令各舰不准无令自行起锚。

法国舰队并不是来游览作客的,进入马尾港后,法舰停泊在罗星塔前的马江江面上,占据有利位置、侦察地形,给中国军舰、福建船政造成了极大的威胁。张佩纶(张佩纶后娶李鸿章之女为妻,著名作家张爱玲即是其孙女)立即发电,请求其他三洋舰队派舰支援,多次致电清廷询问战守之策,得到的回复是“彼若不动,我亦不发”的命令,于是便不顾水师将领的请战,下令“无旨不得先行开炮,必待敌船开火,始准还击”。

先后进入马尾港的法国军舰有10艘,总吨位约1万5千吨,装备火炮77门,而中国军舰虽有11艘,但大部分都是轻型炮舰,所有舰只总吨位仅9800余吨,装备火炮也只有50余门。且中国舰队的军舰大都木头制造,采用立式蒸汽机,机器在水线之上,虽然可以多装货物(军用和商用合一),没有装甲保护,极易被破坏。装备的火炮又基本都是前膛炮,既没有装甲,威力、射速都不如法国军舰装备的后膛炮,更为不利的是,法国舰队还装备了当时的新式武器——机关炮、鱼雷。

当时福建水师船首系泊,船身随潮水涨落改变方向。涨潮时,船头指向下游,落潮时船头指向上游,舰船位于法舰的前方,无法转身有力回击。孤拔决定趁退潮船身转向时开战。8月23日上午8时,法国驻福州副领事向何如璋等投递最后通牒,限福建水师当天下午撤出马尾,否则开战。何如璋得知后,竟然对福建水师封锁消息,听任各舰抛锚江心,导致坐以待毙。

为避免港内的各国军舰误会,法国舰队将开战通知送达各国领事馆,并告知了马尾港内的英国、美国等4艘军舰。直到中午12时,张佩纶、何如璋闻报后大惊,以中国来不及准备作战为由,命精通法语的福建船政工程师魏瀚乘船前往法舰,要求延至次日开战。而法国旗舰“窝尔达”号看见中国方面驶来一船,以为是中国军舰来袭,下午1时56分,孤拔随即下令对中国舰队开火,马江海战爆发。

福建水师战舰未及起锚,就被法舰第一排炮弹击沉两艘,重创多艘。战斗开始后,张佩纶竟吓得神慌意乱,晕倒在地,由随从扶起逃命。

在十分不利的情况下,福建水师官兵英勇还击。詹天佑驾驶“扬武”舰冲上前去,迎击敌舰。“扬武”是旗舰,它的航速早被法国间谍刺探去了。敌舰按“扬武”最高速度瞄准射击。岂知“扬武”舰在詹天佑的操纵下,开得比规定的速度快得多。法军炮弹一颗颗落在“扬武”舰后面,炸起一道道冲天水柱。“扬武”舰向敌旗舰“窝尔达”号发起了进攻,第一排炮就击中司令台,六名侵略者被炸上了天,孤拔也受了伤。孤拔急调五艘军舰围攻“扬武”舰。“扬武”舰甲板随即中弹着火。酣战中,法军一艘鱼雷艇突然从旁边蹿出,向“扬武”舰连续发射鱼雷,击中船底。“扬武”舰随即倾斜逐渐下沉。官兵放下舢板弃船而跑,管带(舰长)张成也亲操小艇仓皇出逃。詹天佑望着渐渐下沉的“扬武”舰,跳入海中。在舰船沉没的最后一刻,一名水兵爬上主桅顶挂出龙旗,表示“舰虽亡、旗还在”。

此时另一艘“振威”号遭到三艘法国军舰的围攻。双方开炮对射,“振威”号弹洞累累,状如蜂窝。众多水兵纷纷跳水下海,舰长许寿山率领几个卫士拼死一战。最后关头,“振威”号开足马力撞向一艘法国军舰,中途锅炉中弹爆炸,舰身歪斜地插入江中。就在沉没的那一刻,许寿山还在甲板上从容地拉开引绳,轰然射出了最后一炮。

陈英,“福星”号炮舰的舰长。江面上流弹横飞,他塑像般地站在指挥台传令开炮。身边的一个侍卫告诉他,有军舰已经向上游撤退,是否与它们会合?陈英怒目圆睁大声喝斥:“欲我走耶?大丈夫食君之禄,宜以死报,今日之事,有进无退!”他因舰小,火力打不到敌舰,喝令穿入敌阵,全船诺声雷动。“福星”号来回穿梭射击,无奈船轻炮小,转眼之间火舱中弹爆炸,陈英旋即中弹,下半身被炮弹炸飞,上半身仍然屹立在指挥台上,目视前方。三副王涟继之开炮奋击,亦被弹片击中血肉纷飞,染红甲板。全舰95名官兵仅存20余人逃生。

跟随“福星”之后冲向敌舰的“福胜”、“建胜”两舰是蚊子船,仅在舰首装备有一尊不能转动的前膛阿姆斯特朗16吨大炮,火力很弱,而且马力小、笨重迟缓,无法靠近援救“福星”,只能远距离射击。“建胜”开炮击中孤拔旗舰,轻伤其舰首。敌舰以重炮还击。“建胜”多处中炮,舰长林森林阵亡,由游击吕翰继续指挥作战。吕翰,广东鹤山人,船政驾驶班第一届毕业生,战前即遗书老母妻子表示,“见危授命,决不苟免”。吕翰短衣仗剑,督率“福胜”、“建胜”两舰迎击敌舰。他面部中弹,稍事包扎又继续指挥。“建胜”迫近敌舰时被击沉,吕翰中炮牺牲,年仅32岁。舰长叶琛指挥的“福胜”舰开战后尾部中炮起火,但仍坚持不退。叶琛战斗中受重伤,忍痛督炮连中敌舰,最后身亡,“福胜”舰亦被击沉。

罗星塔上游方向的另外两艘炮舰“伏波”和“艺新”,在敌舰发出的第一排炮火中就被击伤起火,遂向上游福州方向撤退。法军旗舰“窝尔达”号追击,“艺新”转舵发炮,敌舰始退去。“伏波”、“艺新”两舰退出战斗,驶至林浦搁浅而后自沉。“永保”、“琛航”两艘运输舰是想撞击法国军舰,同归于尽。然而,它们也很快中弹、起火、沉没,全部官兵殉难。

是役各船舰长(管带)力战阵亡者许寿山、陈英、林森林、叶琛四人,皆世家读书子弟。四个舰长都是马尾船政学堂培养出来的海军军官,同时皆为福州人氏。个个临危不惧,尽显英雄本色。所有的乡亲无不为之骄傲。后来孤拔退出闽江口后,在攻打台湾时,伤口复发,死在澎湖岛。

日暮时分,炮声稍歇,漫江都是断樯折桅。几里长的江面上漂浮着尸体和破碎的船板,江流被血水染成一片腥红。

《三国演义》开宗明义就是一首《西江月》:“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这是英雄的历史。如今在马江,把酒临风,栏杆拍遍,水随天去,浪花流不尽中华泪!

 

 

马江海战是一部沉重的史书,从法国军舰第一发炮弹出膛开始,半个小时内,福建水师的九艘军舰被击沉,两艘受伤自沉。根据战后的不完全统计,福建水师的阵亡将士达796人,江里打捞上400多具遗体。极其悬殊的是,死伤的法国水兵仅有62人。后代史家和文人对这场战争的记载和描述尚有许多争议不休的问题:比如詹天佑是否参加过马江海战?就是其中之一。

詹天佑在美国留学9年,毕业于耶鲁大学铁路工程专业,本想回国后为国筑路,不料被清政府官员派到福州,去“补习”轮船驾驶。1882年毕业后在旗舰扬武号任驾驶。

1884年2月,詹天佑升任学堂教习,教授英文和驾驶。就在这年8月,24岁的詹天佑遭遇了震惊全国的马江海战。

对时任福州船政学堂教习的詹天佑是否参加了马江海战,史料记载不一。不少文章认定詹天佑参加了马江海战,在扬武号舰上“奋勇开炮回击”,并引证了1884年8月25日上海英商办的英文报纸《字林西报》的报道:

扬武号兵舰上的学生五人中,以詹天佑的表现最为动人。他临大敌而毫无畏惧,并且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还能镇定如常,鼓其余勇,在水中救起多人。

1961年,一生从事铁路工程教学和修筑的台湾教育家凌鸿勋教授,为了纪念詹天佑诞辰百年,编著出版了《詹天佑先生年谱》。对马江海战中的詹天佑,凌鸿勋写道:

“……先生时在扬武舰,与留美回国同学黄季良、吴其藻等专司燃炮,还攻敌船。嗣扬武舰被孤拔坐舰轰击着火,先生仍继续发炮。既而火势益烈,管带官下令学生速离船,先生方跃下水。其时先生最镇定,有胆勇,船临危时尚救活多人。是役水师学堂亦备受摧残。事后两广总督张之洞聘先生为广东博学馆教习兼广东海图水师学堂教习。”

没料到,《詹天佑先生年谱》在台湾史学界竟引发一场争论。台湾历史博物馆馆长包遵彭在《对凌著〈詹天佑先生年谱〉几点商榷》一文中对詹天佑参加马江海战提出质疑。他查阅了《海军实纪》与《海军大事记》、《甲申战事纪》等专书,发现“绝未提及詹天佑的一言一行”。

容尚谦,是詹天佑同批留美同学,在海战中他失踪被传“死亡”,后死里逃生活了下来。容尚谦民国初年曾任京奉铁路车务总管。马江战役55年后,容尚谦用英文撰写的《创办出洋局及官学生历史》一文,谈及“6个参加该战役的留美幼童”,“除吴其藻、容尚谦生还外,其余4人为国捐躯”,关于詹天佑,容尚谦却认为“海战爆发之际,他已调往广州黄埔博学馆任教”。

根据国家图书馆与档案馆查找有关资料发现:1884年8月马江海战时詹天佑仍在福州船政学堂,詹天佑是1884年10月离开福州的。其中最有力的依据是詹天佑在自书英文履历中记述:“1884年10月至1888年7月,在广东省黄埔博学馆任教习。”据此,8月23日海战时詹天佑已调广州之说不攻自破。

1995年,詹同济根据祖父詹天佑对子女口述曾海上救人的材料,提出詹天佑在马江海战中下水“救起伤员”。他在《詹天佑生平志》中写道:

马江海战史料记载,福州水师各舰被法舰击毁后……詹天佑眼见曾经实习过的旗舰“扬武”号被敌舰击中,中国各舰先后沉毁,在“扬武”号上工作的留学同学生死不明,岸上房厂亦被炮轰,两岸民众义愤填膺。詹天佑奋勇自岸上入水,救起伤员,极为可能。

我们可以肯定两点:一是马江海战时詹天佑仍在福州;二是詹天佑如没在扬武号上直接参加海战,海战当天他曾不顾个人安危,于水中救起受伤伤员多名。

笔者并非历史学家,对于这段扑朔迷离的史实莫衷一是,录以备考。有待将来新的史料辨证。

 

 

2005年4月5日,清明节。我的一位金门籍堂叔、台湾“海军原副总司令”方寿禄和台湾著名女作家王美玉伉俪,在游览了武夷山之后,来到福州探亲访问。我陪同他们到马尾,参观了罗星塔下的中法马江海战遗址、近代海军博物馆、马尾造船厂。最后一起来到供奉着中法海战中罹难将士灵位和骸骨的昭忠祠。我发现寿禄叔对这段铭刻着国家奇耻大辱的前尘十分痛心,对大陆把这些英灵供奉得如此尊崇十分赞赏。他仔细地观摩展厅里的沙盘、地图、照片、拓片;认真地读着祠堂里的一幅幅楹联。我们又一起来到马江海战烈士陵园,墓台上有圆顶雕花四柱石碑亭,亭中墓碑刻着两行大字:“光绪十年七月初三日马江诸战士埋骨之处”。马限山下的大坟长49米,宽度近11米,高一米左右,坟中的尸骨左中右三排,上中下三层。长方形的坟墓表层是一个略带弧形的平面,形状如同军舰上的甲板。因为正值清明,台前石阶上放着许多祭奠的鲜花和花环。我与寿禄、美玉伉俪趋前三鞠躬后合影留念,表示两岸同心祭奠先辈的虔诚。寿禄叔这时慨叹地说:“一个国家没有强大的海军就会受人欺负!”一位海军军官出身的退役中将,说出了发自肺腑的心声。

“里人能说楼船事,江水难平铁锁声”,这是福州马尾昭忠祠里的一副楹联。马江战败的那个年底,张佩纶奏请清廷建昭忠祠,获得光绪皇帝批准。昭忠祠坐落于马限山东麓,背后群峰蜿蜒,犹如旌旗起伏;几门当年的岸炮静立于江风之中。700多个英魂至今仍然令人锥心刺骨。祠堂之内,从管带、水兵、医生到伙夫、仆人、舵工,每一位捐躯者各有灵位。这仿佛是马江之战最为痛心的人证与物证。

昭忠祠竣工之后,船政大臣裴荫森在碑文之中写下了几句铿锵的言辞:“夫男儿死事,其刚大之气浩然,归于太虚,身后之庙食何计焉。然忠义所激,其足以动人歌泣者,往往必入庙瞻拜,而后慊于人心。”慷慨激昂而又委婉得体。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翻开中国近代战争史册,两次鸦片战争,甲申中法海战,甲午中日海战,中国都以失败告终,从而被迫与列强签订割地赔款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中国的失败都与没有强大的海军相关。中国有漫长的海岸线,有辽阔的蓝色国土和丰富的海洋资源,“一个国家没有强大的海军就会受人欺负!”寿禄叔的话犹在耳边响起,这是每一位炎黄子孙共同的迫切愿望。当代世界,海军领属权的竞争已成为国家实力、国际地位的重要标志。

中华人民共和国是现在世界上唯一制造两种而非一种“航母杀手”导弹的国家。而且,中国还是少数正在自己建造更多先进航母的国家之一。当首艘航空母舰横空出世时,中国人不分男女老幼备感自豪。当2012年12月,歼-15战斗机在辽宁舰上完成历史性起飞时,两名起飞助理引导飞机起降的姿势引得人们纷纷模仿,这种航母style,—时风靡全国。有些外国人对此感到惊奇。其实,如果你来马尾,了解我们这段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惨痛历史,你就能理解中国人为什么那么渴望自己的航母了呀!当我们有了一支强大的海军,可以与世界强国匹敌,使我们的国家无惧外来的入侵,中国人可以昂起头朝前走,这就是我们对死去的先烈们最有意义的纪念。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马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