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03 16:06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杨 琮



秦设闽中郡二重证据考


杨    琮


 

一、关于闽中郡的争议


关于秦代是否在福建地区设立闽中郡的历史问题,学术界一直有不同的看法。主要有以下三种意见。

第一种:否认闽中郡设置。

历史地理学家林汀水先生否认闽中郡的设置,认为《秦始皇本纪》不会是“偶然的疏漏”。“根据史书的记载,秦的势力确实是仅及于会稽,从未进兵过闽中地”,“大败越族,侵夺其地,使社稷不得血食,并不是秦,而是楚”,林汀水说打败越族占领越地,使越国社稷得不到祭祀的并不是秦国而是楚国,因此“秦怎么会有闽中郡之设呢”。[1]

第二种:认为闽中郡是虚设。

王鸣盛在《十七史商榷》中提出闽中郡是虚设的问题,认为“秦虽置郡,仍为无诸与摇所据,秦不得而有之,所以汉击楚,二人即率越兵来助”[2]。他说的意思是秦朝虽然设了闽中郡,但闽越地区依然是闽越首领无诸和摇所占据,秦朝并未实际占领。所以在汉军进攻楚军的时候,无诸和摇马上带领越军赶来帮助汉军。

叶国庆、辛土成两先生同意其说,认为“实际上秦并未曾在闽中郡设置官吏——文献看不到这种记载,这里仍为无诸和摇所统辖。这犹如汉武帝虽建立益州郡,仍命滇王‘复长其民’”[3]

也有学者认为:“从史、汉的记载看,闽中郡的设置应是事实……《东越列传》也没有说秦进兵闽中事,只是‘(无诸与摇)皆废为君长’,这就暗示了闽中统一于秦的方式不同于以武力战胜的吴越和南越之地……所以,闽中郡的设置可能就是秦始皇一纸告诏。”[4]他们认为秦未以武力攻占闽中,以诏书宣告了闽中郡的建立。

第三种:认为设立了闽中郡。

李祖弼先生肯定闽中郡的存在,指出:“史、汉二书都肯定闽中郡的存在,因此后人对于秦置闽中郡问题,向无异说。”[5]

朱维幹、陈元煦先生说:“秦并天下,削去无诸及摇的王号,以其地立中郡。闽中郡的疆域,除福建以外,还包括浙江的旧温、台、处三府属。”[6]

由于这种看法只是依据《史记·东越列传》《汉书·闽粤传》的记载,而无其他旁证材料,所以也未被地方史及考古学界认可。只有第二种闽中郡为秦朝虚设的看法,被大家广泛接受。以上只是列举部分代表观点,其余恕不一一罗列。


二、汉史的记载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平灭六国后不久,又派遣五十万大军分五路南平百越。西汉《淮南子·人间训》记载其中一路“结余干之水(今江西信江)”,即走江西的水路进攻闽越。当时,闽越的势力范围包括了赣东余干地区。[7] 秦军翻越武夷山脉的分水关,从闽江上游顺流而下直达东冶(今福州)。虽然历史文献未记录秦军入闽的具体路线,但是《汉书·严助传》中记录了汉军入闽的必经之路,指出“入越也,舆轿而逾岭,柁舟而入水,行数百千里,夹以深林丛竹,水道上下击石,林中多蝮蛇猛兽……”这里记述的是进入闽越地域,不仅车、轿得翻山越岭,还得拖着舟船走水路,路程有数百里甚至上千里,道路两旁都是茂密的树林和竹林,水路上下到处是漂石,树林中有很多的毒蛇和猛兽。这些翔实的记述,是当时闽江上下游及沿岸情景的真实描述。秦统一浙南闽越地区后,设立了闽中郡管辖。闽中郡治应该设立于福州地区,如同南海郡治设立于番禺(今广州)一样。

关于秦平闽越后在福州地区设立闽中郡的历史,司马迁在《史记·东越列传》中有明确记录:“ 闽越王无诸及越东海王摇者,其先越王勾践之后也,姓驺氏。秦已并天下,皆废为君长,以其地为闽中郡。”这段文意是说闽越王无诸和越东海王摇两人祖上都是越王勾践的后代,秦朝统一天下后废除了他们的王权,降为君长,在他们的地盘上设立了闽中郡。秦的闽中郡疆域,基本包括今福建省、浙江南部及江西东北部一带。

这一史实,在《汉书·高帝纪》的有关记录中,也得到确认。刘邦于汉五年(前202)封闽越王时的诏令说:“故粤王亡诸世奉粤祀,秦侵夺其地,使其社稷不得血食。诸侯伐秦,亡诸身帅闽中兵以佐灭秦,项羽废而弗立。今以为闽粤王,王闽中地,勿使失职。”[8]汉高帝诏令的意思是:原来越王无诸世代继承越国的祭祀,秦朝侵夺了他的领地,使他不能再祭祀越国的社稷。在诸侯起兵反秦时无诸亲帅闽越兵协助灭了秦朝,项羽却不立他为王。现在我封他为闽越王,统辖闽中地,不要失职。

虽然有些福建历史的研究者对闽中郡实际设立与否、是否虚设还有争议,但笔者认为《史记》《汉书》两部信史的记载难以否定,另外,考古发现虽然未有直接的出土文字证明,但是仍有一定的线索。


三、闽中郡设立的考古证据


早在20世纪60年代、80年代,先后在闽侯县的庄边山遗址发掘出九座楚墓。[9]庄边山东西长约400米,南北宽约100米,总面积约4万平方米,这批墓葬只发现于不到3000平方米的地段内,因而,这个区域所分布的墓葬数量,实际上应不止9座。从这9座墓的排列情形观察,似有一定的规律,自西而东埋放有序,每排3座,各墓间距也约略相同,说明当时这一片墓葬区的布局有一定的规划和管理。部分墓葬底部发现有或纵或横的双道垫(枕)木沟槽。考古发掘者推测,这些墓葬一般都有棺有椁,随葬陶礼器往往又成双成对,同时一些墓葬中还有玉、青铜构件等贵重物品,从而表明这些死者生前的身份及其所代表的地位,绝不是一般的平民百姓,在福建地区或可称得上达官贵族了。[10]这批墓葬的陶礼器组合是鼎、豆、壶、盒。虽然是典型的楚式组合,但是它们的陶质和制作方法有本地特点。笔者认为这批墓葬的主人有一定的身份地位,但并非“达官贵族”,因为从墓葬有序排列成群,以及墓葬规模和未遭盗掘的随葬品来看,这些墓主人只能是中等身份的人物,这片区域就是他们的公共墓地。

福建浦城出土的陶鼎.jpg

福建浦城出土的陶鼎

发掘者通过与长沙、岭南地区战国晚期墓葬形制和出土遗物的比较研究后,指出:“据此我们推测庄边山墓葬的年代大约为秦末至西汉早期,年代下限不晚于武帝元鼎六年(前111)。”[11] 同时,认为这批墓葬的形制结构以及随葬器物的组合形式及其形态,所反映的埋葬习俗和文化特征,从总体上看应属于楚文化范畴。从而进一步认为“庄边山墓群首先是一个家族集团的特定的公共墓地;二是再现了南下的楚人同当地越族融和相处的历史情景;三是这批楚人大约是在秦并六国,进行统一战争的历史背景下,由湖南长沙地区举家向南而来的,庄边山的这批楚人,或许正是在秦、楚频繁交战的过程中,或恐战祸殃及而迁徙入闽的;四是这批楚人南下之后,定居于越腹地,与越人杂处相安无事,而且还有特定的家族墓地,表明他们在越人中有着一定的身份和地位,反映了与闽越的关系不同寻常。据此或可说明,在这批楚人南下定居之前,楚、闽之间就有着友好亲密的文化交往的历史基础”[12]

笔者认为:庄边山墓地的发掘者虽未对残存的骨骸、木、炭等有机物,采样进行碳十四测年,非常遗憾。但考古报告通过比较分析,对这批墓葬主人族属的判断,还是比较中肯的,只是年代判断太过宽泛。我们看这类“楚式”的陶礼器组合及墓葬各方面的形制,都是战国末期的形态,下限也不会晚于西汉初年。更不会晚到西汉中期的汉武帝时期。战国时期楚灭越;秦末汉初的楚汉战争中,闽越佐汉击楚。战国秦汉之际,楚越势不两立。所以,楚国的官宦(军吏)墓葬群成批出现在闽侯闽江边的庄边山,只能是秦设闽中郡,派遣南方楚人管理闽越地区的实证。秦同时平定两广等地区的南越,设南海、桂林、象郡,派遣的戍卒大部分同样来自楚地。[13]因为南方的楚人更适应南方越地的气候和水土。

福建浦城出土的秦式青铜矛.jpg

福建浦城出土的秦式青铜矛

秦军入闽的重要证据,还有近年在浦城县就发现了出土的“秦式”青铜矛,矛筒两侧錾刻两行文字。一侧文字“武库□属相邦”,另一侧文字“寺工”。这是秦军所使用的典型的秦式矛,是秦国咸阳中央武库的兵器,它与当时东方诸国及楚、越的青铜矛完全不同。[14]

同样,在闽江下游流域福州闽侯庄边山所发现的楚式鼎、豆、壶、盒的陶器组合,也同样在闽北的浦城发现。

笔者在浦城发现了民间馆藏的战国末至秦代楚式的鼎、豆、壶、盒的陶器组合,而且不止一套两套,都是出土于浦城当地的墓葬。经过仔细观察,这些楚式造型的陶器无论从陶质还是纹饰来看都是当地闽越的作风。可以肯定,是在当地按照中原楚器的造型制作烧制的。这类陶器在之前和后来的西汉闽越国都没有出现,应该是入闽秦军的楚人军吏戍卒墓葬的随葬器物,与出土的秦矛以及玉剑具性质一致,反映出秦军进入闽越地和驻扎于闽地的实物证据。


四、关于闽中郡设置的时间


虽然曾有学者认为闽中郡置于秦初,如王国维依据《史记》的史实考证秦朝设置了四十八郡,而闽中郡是秦初三十六郡之一,依《东越列传》所记“降越君”于秦二十五年(前222)而推测闽中郡置于是年[15]钱大昕也依据《汉书·地理志》说闽中郡是秦朝初并天下时所设三十六都之一[16]

但学术界一般认为,闽中郡不是秦初就设置的郡。

笔者同意吴春明教授和林果研究馆员的部分说法,即秦是在统一全国之后再设闽中郡的[17]。但是笔者并不赞同“闽中郡是虚设”的观点[18],笔者认为闽中郡是实际有设置过的,这是因为秦始皇在统一全国,设三十六郡之后,才发兵五十万南平岭南和闽中的东、南越(百越)。秦军占领了百越之地后才设置了南海、桂林、象郡和闽中郡的。而这四郡都是实设,绝不是虚设的。

关于这四郡设置的时间,《史记集解》《晋书·地理志》也说秦一朝设置了四十郡,二十六年所置三十六郡不包括闽中、南海、桂林、象郡,后者是后来增设的[19]。王鸣盛也认为闽中郡的设置“亦必在始皇三十年后,非初并天下事”[20]

笔者认为闽中郡应该是在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发大军平定岭南和闽中后设置的。《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三十三年,发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略取陆梁地,为桂林、象郡、南海,以适遣戍。”[21]文献说的就是在公元前214年,秦始皇派由罪犯和商人组成的军队在攻取的广东、广西、越南设立了三个郡,并且留驻在当地戍边。此时前后,另一支“结余干之水”的秦军,即以秦大军之威降伏、平定了闽中地的闽越人,闽中郡即此时设立,以管理福建、浙南和赣东的大部分地区。

针对《南越列传》,《史记集解》徐广曰:“秦并天下,至二世元年十三年。并天下八岁,乃平越地,至二世元年六年耳。”[22]徐广所说的是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统一全国,到了他去世秦二世胡亥即位时共达十三年。统一全国后第八年才发兵平定越人地区,从平定越地到胡亥即位的二世元年,才是六年。他所指的“越地”应该包括了南越和东越(闽越)。

秦始皇于三十七年(前210)十月之后去世,秦二世继立。秦二世元年(前209)七月,陈胜、吴广起义。秦二世三年(前207),他即被赵高所杀,赵高立子婴为秦王。当年十月刘邦军攻入咸阳,秦王子婴出降,秦亡。据此线索,笔者认为: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左右,闽中郡设立,大约在秦二世二年(前208)时,闽越首领无诸和摇等发兵起事,在鄱君吴芮的带领下追随刘邦军于次年(秦二世三年,即前207年)攻入秦都咸阳。因此,闽中郡只存世了大约六至七年。


五、闽中郡的疆域


关于闽中郡的疆域问题,大家观点差异不大,都认为主要是福建全境和浙江的温、台、处三州[23],也就是闽越国和东瓯国故地[24]笔者同意蒋炳钊先生的大部分意见。他认为更广一些,“闽中郡的疆域实际上就是东越地区”,“除浙江南部和福建全省外,还包括与福建相邻的江西铅山和广东潮汕”。[25]笔者只是不同意把广东潮汕地区划入闽中郡,认为广东潮汕地区还是属于南海郡的范围。因为无论是历史文献记载还是考古发现,都证实了广东潮汕地区是南越国的属地,而不是东越属地。《史记·东越列传》:“至元鼎五年(前112),南越反,余善上书请以卒八千人从楼船将军击吕嘉等。兵至揭阳,以海风波为解,不行,持两端,阴使南越。”(《汉书·闽粤传》亦有相同表述)两史书都记录了汉武帝发兵平南越国时,东越王余善愿率八千军士配合汉楼船将军打南越,但是东越军队到达揭阳后就借口遇到台风,驻兵不进并和南越国暗中沟通。南越国的揭阳地名延续至今,属广东潮汕地区。《史记》《汉书》已经记载的十分明确了。广东揭阳地域的五华县狮雄山南越国建筑遗址的发现和考古发掘[26],从实物资料上不仅证实了此地秦时属南海郡,汉时属南越国;而且,出土印有“定”字的瓦当,进一步说明正是《汉书·南粤传》中记载的南越揭阳令史定的官署或居室。《汉书·南粤传》记录了汉军平定南越国时,“越揭阳令定自定属汉”,意思是南越国属下的揭阳令史定自主归降汉朝政府。所以,与考古发现完全契合。


原载于《炎黄纵横》杂志2024年第3期,作者为福建省博物院原院长)

 

注:

[1]林汀水:《也谈闽中郡、治县与侯官》,《地名》1981年2期。

[2][20]王鸣盛:《故郡》,见《十七史商榷》卷十七,中国书店1987年,第2页。

[3]叶国庆、辛土成:《西汉闽越族居住地和社会结构初探》,《厦门大学学报》1963年第4期。

[4][17][24]吴春明、林果:《闽越国都城考古研究》,厦门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52页、第51-53页、第53页。

[5][23]李祖弼:《闽中疆域考》,《厦门大学学报》1980年第1期。

[6]朱维幹、陈元煦:《闽越的建国和北迁》,《百越民族史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第123页。

[7]参见《汉书·严助传》记载“越人欲为变,必先田余干界中,积食粮,乃入伐材治船”,说明了江西东部的余干地区是闽越的活动范围。

[8](东汉)班固:《汉书》卷一“高帝纪”,中华书局标点本1962年,第53页。

[9]福建省文管会:《闽侯庄边山新石器时代遗址试掘简报》,《考古》1961年第1期;林公务:《福建闽侯庄边山的古墓群》,《东南文化》1991年第1期。注:1960年发现了一座,1982-1984年发现了八座。

[10][11][12]林公务:《福建闽侯庄边山的古墓群》,《东南文化》1991年第1期,第229-230页。

[13]参见广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编:《广州汉墓》,文物出版社1982年,第18-96页。

[14]虽然不能完全排除是闽越军追随刘邦军队灭秦后带回来的战利品,但是基本可以判定是入闽秦军吏的随葬器物。

[15]王国维:《秦郡考》,《王国维遗书》第二册,《观堂集林》卷12,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65-69页。

[16]钱大昕:《秦三十六郡考》,《潜研堂文集》卷16。

[18]同[4],第53页。他们认为“从闽中郡的性质分析,秦于统一全国之后再虚划闽中为一郡更合情理,确切时间就难于考证了”。

[19]《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注引裴骃《集解》;唐房玄龄《晋书·地理志》,中华书局1974年,第486页。

[21]《史记·秦始皇本纪》,中华书局1982年,第1153页。

[22]《史记》,中华书局1963年,第2986页。

[25]蒋炳钊:《对闽中郡治及治都治县地望的一些看法》,《厦门大学学报》1981年3期。

[26]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广东五华狮雄山汉代建筑遗址》,《文物》199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