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28 23:47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郑国贤



淹不没的库区往事

 

郑国贤

 

 

 

离开古田县时,我的心情是轻松的。一天前在黄田镇双坑村采访了三个移民人(或其后代),他们的生存状态尤其是精神面貌让我欣喜。

心情轻松的另一个原因是,这次我的选题原始材料十分丰富。行李中,是四本关于库区移民的书籍:江宋堂主编的《古田旧城记忆》,郑思安主编的《古田古民居》,魏承银撰写的《闽江潮》,其中江宋堂主编的《古田库区》,便可谓名副其实的“厚如砖头”。过去谓厚如砖头,古田水库和水口水库这两座大型水利工程进行的两次大规模移民的影响是深远和广大的,对它的记忆深深地烙刻着半个世纪的时代风云、党风与民风的急剧变化。

翻开这些厚重的书籍,我的心情再也轻松不起来。江宋堂先生(编书时系古田县政协主席)在该书前言中写道:“经常有旧城亲历者到政协机关要求以文史的形式专题记叙美丽的旧城。许多耄耋老人讲起淹没大片良田商铺宅院时,依然百感交集,老泪纵横。时光的流逝带不走古田儿女的惋惜和伤感,抹不平心灵深处的怀古情绪。对旧城的怀念已经深深融入几十万古田儿女的血脉……”

打开《古田库区》,翻过彩照之后,两张折成四页的长照片引起我的注目:正面是古田县城全景、古田县城西一瞥和城东一瞥三张彩色照片,而背面及随后的一页,分别是:古田旧城一隅(中心部分)、古田旧城东面全景、古田旧城西面全景、古田旧城北面全景。每张照片的边上,都注明“1957·10·摄”,说明是搬迁前特地拍摄作为档案资料的。

我久久地凝视着老照片中的旧城旧街旧房子,一股无限怜惜之情充盈心间:多么漂亮的欧式建筑,拱形门窗斜披大屋顶,应是教会建设的慈善机构建筑物吧;临江粉墙红瓦的两层楼房,更有那根须垂到江面的大榕树,倒映在江面的秀丽倒影……这一切的一切,假如能够保存到现在,该是一幅多么美妙的仙景啊!

但历史和现实都不允许“假如”,我很快意识到:我的瞬间遐想只是幻想

还在1951年,建设古田溪水电站的消息,就已传遍古田全县。新中国灿烂的阳光照亮了人们的理想,理想的实现变得触摸可及:青年农民一下子变成新一代产业工人。他们头戴安全帽、身穿工作服、手执铁锤、肩扛钢钎的形象,很让人羡慕。

终于等到建设电站的全部蓝图出来了,大家才知道沿古田溪要建设多级电站,要建大水库,还要迁城移民。

1958年,旧县城就要搬迁了,城郊的乡村也在准备搬迁。这一天,县移民处组织城关各机关、学校、团体列队欢送南门村移民搬迁的队伍。腰鼓声、鞭炮声震天响,隆重揭开了移民的序幕。同时,水电站建设者日夜奋战,白天,红旗飘舞,个个你追我赶,谁也不甘示弱;晚上,灯火通明,人人步履骄健,争先恐后。剑溪两岸到处是紧张繁忙景象。

接着,四五十个小乡村移民工作全面铺开。古田一中教导主任倪可源先生的老家——沂洋是库区东边最大的一个乡村。他回忆说,全村在海拔“382”淹没线以下的占五分之四多,村前七大田洋,即牛栏洋、后坂洋、过溪洋、楼下洋、西安洋、蒋乾洋、溪边洋都在淹没范围内。沂洋溪沿岸一马平川,是千百年来两溪交汇所形成的冲积平原,更是稻麦豆、稻麦花生三收之地,是古田县糯米、小麦、黄豆、花生的丰产区。此外,沿溪沙坂几百亩“白面桃”也被淹,只留下村后昆山脚下几片无雨就旱、一年一收的山田。“382”线究竟划到了哪里?人们的心都系在了上面。心情茫然的老大娘,只好向菩萨求助,希望自己的家划在淹没线之上。她哪知道,就连“孔老夫子”、“城隍爷”都要搬迁。三保后街吉祥寺里的吉祥塔,那是建于宋太平兴国四年(979年)的石塔,是福建省十大名塔之一,也只有一块一块地把构件拆下来,搬运到新城松台上山,依原样重建。

正是“大跃进”的号角劲吹之时,移民搬迁的命令如山倒,说搬就搬。倪可源家的房屋是最早搬迁的,许多家具都暂寄在同宗未拆的堂屋内,先搬的只是日常的生活和生产用具。至于堂屋内公用的长几、圈椅、八仙桌、大门灯、石舂、石磨、石井栏,停放在阁楼上的造酒、制曲、纺麻等系列竹木器具,甚至连犁、耙、风车、水车、大小粪桶等农具都撂在地上和公路旁。“物是小可,置之艰难”的古训,此时谁也顾不得了。

倪可源家的屋子是第一天开拆。屋子12丈深、5丈宽,左边前面高墙周陈,共有楼上楼下两层18个房间。同一座房子的叔伯姆婶们,心里难过,可谁也不说,都悄悄地躲开了。曾婶婆前一天便去了福州她儿媳家,因为她不能亲眼看着房子被拆,躲远点眼不见心不伤。

沂洋村党支部等组织机构仍保留着。他们一方面要送走移民户,一方面要安置后靠户。后靠户建房安置,利用先拆的旧木料重新组合一幢新屋,再修补一幢百年废旧屋。为了赶时间完成任务,更为经费紧张,他们把倪可源家相思木的大门、铁木的正门原封不动地安在两座移民安置屋上。

在极其困难的时期进行移民搬迁的古田移民还是有幸的,他们遇到了一位敢于负责勇于为民请命的县委书记,他的名字叫靳苏贤。

为了确保古田溪水电站建设“大跃进”,整个电站的建设速度和县城搬迁、移民的进度一再加快,上级要求原定三年完成的移民任务一年内完成。最有效的措施就是贯彻执行“多、快、好、省”的总路线,充分使用移民拆迁房屋的旧料,因陋就简,大量建造土木结构的二层楼房。这样建成的“新屋”不但面积小、质量差,而且几乎没有配套设施,导致许多移民搬迁后住房条件和环境都很差,不满情绪积聚。再者,古田水库淹没了良田4万余亩,粮食减产1300多万公斤,而上级却没有减少粮食征购任务,加上“三年自然灾害”,粮食越发紧缺,引发了移民与安置点本地农民的种种矛盾。平湖公社乔洋大队为此曾发生大规模群众械斗。

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移民们不断上访,再三要求县委、县人委解决生活出路问题。然而,谁都知道解决古田移民问题谈何容易!因为造成移民问题的主要原因是补偿标准太低。当年,根据华东勘测设计院的测算标准,平均移一个人包括土地、房产等要补偿1500元左右。然而,因为国家缺钱,所以补偿标准被压缩到218元,不及原来补偿标准的15%。

眼看移民问题迟迟不能解决,且局面越来越糟,作为县委书记的靳苏贤忧心如焚。他多次以县委名义向南平地委、福建省委反映情况,省委、地委也多次派调查组来调查均无果。1962年,粮食越发紧张,移民问题更严重。

1962年春,靳苏贤利用赴京参加“七千人大会”之机,直接求见周恩来总理。总理答复他:当前,全国各地都面临许多困难,等国家经济有所好转后,会逐步解决古田移民问题。

回到古田他让县委办公室陈戈草拟了一封反映问题的信。信中列举了大量事实,反映古田移民的种种遭遇,说明问题的严重性……

这封信分别寄给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张鼎丞和中央有关领导。张鼎丞批示福建省委积极处理,事情获得基本解决。南平地委做出安排,将5000多古田移民迁到闽北建瓯、建阳、崇安、顺昌、沙县五县安置。中央将1959年收回的古田库区移民补偿款节余部分的1700万元拨还给古田,全部用于补偿移民。

历史终于告别了沉重的一页,翻开了崭新的篇章。

1987年3月,我国华东地区最大的水电工程——闽江水口水电站动工。库区淹没闽清县、尤溪县、南平市延平区等四个县区的16个乡镇89个行政村,共计移民近十万人。其中古田县临江的莪洋镇和水口镇近两万移民再次进入了县委工作日程。

全程参与库区移民工作的原莪洋镇副镇长魏承银,著有十万字的回忆录《闽江潮》,他在后记里说:自从1987年10月17日,我带领库区工作队进驻莪洋镇黄田村,开始丈量房屋进行库区淹迁补偿资料摸底核实起,库区移民工作,整整占了我一大半从政经历,除了直接担任古田库区黄田指挥部指挥长,参与黄田新镇建设全过程外,多数分工库区工作。古田曾经历过古田溪库区移民,有过“谈库色变”的惨痛教训,平心而论,最初我心里是“打退堂鼓”的,认为我是本乡本土的,不宜担当库区移民工作。通过几年的实践,我意识到:时代不同了,政策是关键;办移民的事,公平、公正就能得民心。移民工作虽然情况复杂,只要一心一意为移民群众的利益着想,坚持按政策原则办事,就一定能够取得工作的圆满成功。

黄田镇双坑村,这是个库区移民成功的典型。移民前,莪洋镇双坑村位于闽江南岸,全村838户、3849人,是全镇最大的行政村。除了闽江水上航运,陆路交通一片空白,连自行车都无从行驶;农业生产单一,以耕地为主兼营林茶;文化教育落后,新中国成立三十多年,村里出过的大学生屈指可数;其他设施更无从谈起。移民工作开始时,村里的干部群众强烈要求迁往闽江北岸的二岗岭,就是靠近黄田新镇、新火车站之西。

  如今,双坑村的整体面貌都发生了彻底的变化。“齐心协力建新村,万众一心奔小康”成为村里响亮的口号。多年来在库区千万元后扶资金扶持下,全村种植茶叶2250亩、果树1050亩、马蹄竹2300亩,发展养鱼1500亩;创办了制茶厂、塑料泡沫厂、元件铸造厂等多家企业;村民的生活逐步提高并超过淹前水平,家家户户购置了摩托车、农用车、小轿车,住上了砖混结构的小洋楼,基本实现了电气化,先后被评为古田县“十强村”、宁德市“小康明星村”、省政府“家园杯优胜村”。村民们自豪地说:“真是移民前后二重天啊!”

  在双坑农民公园和油画中心,油画协会会长黄文清对我说:“如果我一直待在广州不回来,现在也应该有个几千万元的个人资产吧!”这是个为艺术而闯荡的双坑人,16岁那年,他就独自离家去建阳拜名画家张自生为师;一年后去厦门香港人办的画廊学油画;再转广州蔡延丰画廊,并进广州美术学院进修。他成了画廊的创作骨干并多次回闽收购油画下订单。1993年他回到搬迁后的故乡双坑,在这里办画廊收学生培训,20年来已培训了近两百名学生。学成后学生们重走老师走过的路,去广州、深圳、上海、福州闯荡,有的已开了自己的工作室、设计室。“做得都比我好!”黄文清欣慰地说。至于是否成才,他诚挚地说:“我只能解决他们独立生存的温饱问题,至于真正成才那是一辈子的事,靠的是各人的悟性和运气。”

  身材瘦小的中心画家李海敏引起了大家的浓厚兴趣,纷纷要求在他的作品前与他合影。他家在平湖镇达才村,是老库区移民。12岁那年他就被发现再也长不高了。初中毕业他考上了建阳美术中专,毕业后去香港人办的画社学了两年油画。来双坑之前,他已有十年的国民教育学校的任教经历。但他还是回来了,一为了圆从小当画家的梦想,二为了离家近,可以照看外公和外婆……

  移民搬迁的那一年,吴家存是村团支部副书记。那一年他结婚、生子、搬迁,许多事都凑在了一起。搬迁给他最深的记忆,还是穷啊!他家四个兄弟,他是老四。他家老房子少,他夫妻俩只分到31平方米的宅基地,还是同村的姐姐和姐夫送他14平方米,才凑足45平方米,赔偿费1500元,外加两口搬迁费(儿子刚出生,不在摸底测算的计划内,所以没有搬迁费)200元。就靠这些钱,吴家存在分好的地里自己动手盖起了新家。他贴着别人的墙壁砌了个小灶,中午煮饭和烧开水,晚上坐渡船回江南岸老家去。

  等到第二层房子都盖好了,才把全家都搬迁过来。那时水位还没有淹到旧家,他母亲有点舍不得那块水田,他劝了又劝,母亲才同意离开。到了新双坑,原任村党支部书记的大哥调任镇计划生育管理员,几年后吴家存当选村党支部书记,发动村民种茶种竹、网箱养鱼,购船发展闽江航运。村里和家里的经济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老母亲还是念念不忘旧家旧村,每当库区水位降低的日子,她都会带着孙子,坐船去南岸,指着那个小山包下面,说:“那就是我们的家!”

  她对儿子说:“我做梦梦的都是江那边的事呐!”

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古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