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沉浮一介眉
黄河清
微曦的晨光,探过霞浦县城东街一座名为炳烛斋的百年老屋后花园的低矮城墙,洒进了游寿的床头,又是一个通宵偷读小说,她赶快吹熄了洋灯子,抱了书去上课。
“坐在课堂上,心想着深宵的小说,我竞是一个小小傻瓜。教师问我的书,什么也不懂,骂我也不在意,只看教师上下唇在动……从深宵看小说,我想我将来准备做一个小说人物。”这是游寿1934年在《灯塔》第一卷第一期上发表的《深宵断片》一文中,为我们提供的小学阶段游寿的俏皮状况。
游寿的小学阶段正是新文化运动时期,由于父亲游学诚思想开明、博学远见,游寿与其他女子大不相同,她不仅未曾缠足、扎耳,而且“少慕狂狷,率性任情”,口无遮拦,坦荡豪放。可以说,游寿从小没有受到旧中国妇女所受到的清规戒律的束缚。这些“深宵的智慧”交织的成长岁月,赋予了游寿细腻与坚韧,在她心底,搭建出一座既柔软又坚固的心桥。这座桥,通向每一个绯红的黎明,一步一步构成了关于成长的引渡,也是后来游寿只身外出求学,思想倾向革命,学术成就卓然的一个基础。
1920年那莺飞草长的春天,山光水色烂漫得像童话,15岁的游寿告别炳烛斋,告别龙首山,告别对自己寄托着深切希望的父亲,从县女子高等小学考入了福州女子师范学校。她万分珍惜这生命中来之不易的阳面,像一株桃树,春风来了,便摇曳出满树彩霞。船,推开碧波,那是一剪悲欢;鸥,衔来白云,那是一缕离愁。波帆、云影,岸上挥别的手势,在游寿的秋水双眸里,渐渐模糊成了远行者的日暮乡关。
此时,担任福州女师国文教员的是前清举人邓仪中(邓拓之父),邓仪中文章书法俱佳,授徒教学以严正著称。开学不久,有一天,邓仪中拿着游寿的作文本走到游寿的课桌旁:“文章词句皆可范,只是字写得太差、太差,拿回去再抄。”说着把作文本摔到课桌上。游寿的自尊心受到重挫,想到自己的高祖游光绎、曾祖游大琛均进士出身,父亲游学诚也是清末举人,他们均文、字俱佳,真是愧对先人。于是,邓仪中这一“逼”,逼出了游寿一辈子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你是师范生吧!那就要把字写好!”也逼出了游寿在女师5年,每天临池不辍。毕业时,她的颜体字已形神兼备。
游寿
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但见烟波江上使人愁。游寿在女师求学时期正是中国近现代革命与变革最为激烈的时期,她如饥似渴地阅读能够看到的进步刊物,革命的热情在胸中激荡,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宣传新思想。
游寿书法
1924年,游寿本应毕业,但因教师欠薪罢课,学生毕业考试等事无法进行。福州的学生都回家了,游寿作为外地学生并未离开学校。9月她加入了福州学生联合会,次年6月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不久后担任女师的团支部书记,10月福州团地委改选,游寿任妇委书记。也是在此时,福州军阀开始逮捕进步学生,游寿和学联的同学们分散转移出福州。于是游寿回到了海涛阵阵、帆影点点的故乡。可她刚到家就被父亲病重的阴影笼罩了。
不久,父亲去世,由谁来接替县立女子高等小学的校长,乡人把目光集中到了游寿身上。游寿来到父亲亲手创办的这所学校,摊卷翻册 、触砖抚瓦,追索父亲的心血旧迹,缅怀父亲的英年早逝,她决定担起这副担子,这一年游寿刚好20岁。这一段时光,因为涓涓亲情的浸润,竟有了山河不改、天地无恙的岁永月长。
然而在蕉叶蔓蔓的炳烛斋故居与孤栖独宿的母亲共度的温馨日子并不长久,游寿接到福州学联主席林铁民的急召,重返福州参加革命。她被安排在国民党省党部做宣传、妇女和青年工作,但这革命激情的时光又是那么短暂。国民党右派在福州抢先发动四三反革命事变,大批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惨遭杀害。游寿在地下党的掩护下女扮男装,回到霞浦的乡间暂避,从此与党组织失去了联系。22岁的游寿面临的是我们难以想象的苦闷和彷徨,她最终选择了“聊寄愤慨,以逃现实”,去求学,做个学者。在革命救国遭受挫折,转而从事学术救国,仍是游寿忧国忧民的社会责任感使然。她为自己取字介眉,应是希望自己介入须眉而不屈。
22岁的游寿在陈幻云的陪同下,再次走出霞浦,进入南京中央大学中文系。中大是当时国内古典文学大师聚集之地,在这里游寿眼界日益开阔辽远,青春更加饱满多汁。最重要的是从中找到了人生的方向,研究古文字、先秦文学、考古和书法,她继承了胡小石的古文字学及秦文学诸多领域的成就,成为继往开来的一代学人。
时光策马,一晃27岁的游寿中大毕业来到福建省立建瓯中学任教员,教高中、初中国文。一盏盏梨花娴静地端捧千年雪,花开成锦的世界,可以深欢,可以浅喜,可以踏歌,可以寻梦。两年间,游寿辗转于3所学校,在集美师范学校任教时与谢冰莹等人共同创办诗社和《灯塔》月刊,参加当地文化界的爱国文化活动。这时她既是诗人又是教师,如果按照爱好文学的路径发展下去,游寿可能成为文学家。不久,她由厦门至南京与陈幻云结婚,照片中的游寿披一肩柔曼的白纱,点洒耳鬓幽香和梨涡浅笑,沉醉在辽阔的浓烈里,沉湎在恒久的安守中。
婚后的游寿犹然记得父亲的遗业、母亲的迎养和族亲的守望,报考了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班,向学者的道路大步迈进,期间发表了《殷契札记》《释甲子》等论文,并整理了胡小石讲授的《书学史》。这本《书学史》誊写在红方格宣纸稿子上,书法瘦硬挺秀,字细若蝇、点划精到,可以看出游寿的书法尊老师教诲,游刃于甲骨、金文、汉魏石刻。
岁月如梭,这是多么瑰丽的一页!时光年轮吱吱呀呀旋转不停,金陵大学那爬满窗框的丹藤翠蔓,让光阴辗转成歌,流散如花。学有所成,获硕士学位的游寿,本应有一个安静的环境使研究有所依托,然而抗战爆发,南京失陷,游寿随丈夫辗转江西临川、河口。在临川,她参加了“抗日后援会”的组织。因积劳成疾,游寿边养病边整理阅读资治通鉴札记,着手撰写《李德裕年谱》,并针对当时学术界地位很高的陈寅恪关于李德裕卒年结论提出考辨,有理有据,体现了她的学术胆识。不久,35岁的游寿应胡小石之邀赴四川国立女子师范学院任教,后又从事研究工作,这一时期也是她在学术上的第一个辉煌期。
时间踩着朝阳夕晦的鼓点,快步向前。51岁的游寿和丈夫前往哈尔滨师范学院任教,他们为何选择东北,那片广袤黑土,那片辽原白雪,是否真切地流着他们的心绪。在这里,游寿主讲考古学、古文字学、书法艺术等课程,创建了历史系文物室。课余,她重拾考古,把主要精力投入田野考古,足迹几遍东北大地。她从发现的猛犸脑骨和腭骨制成的瓢状取水器,从而推断远在17.5万年前黑龙江一带就有古人类生活。她通过对靺鞨族的考证,提出了由歌舞服色而产生族名的观点,再一次明确提出了黑龙江“在旧石器时代他们征服猛犸开始,便有一定人群组织”的观点,奠定了在这一研究领域举足轻重的学术地位。这一时期成为游寿第二辉煌期。
“一代新声又唱酬”,73岁的游寿真正迎来新生,也迎来了自己的第三辉煌期。她以自己对拓跋鲜卑人的起源及发祥地的考古研究所得,证实了内蒙古发现的“嘎仙洞”就是鲜卑人发祥地的“旧墟石室”,成为新中国考古史上的重大发现。当她再次回到霞浦,住进父亲创办的县立女子高等小学教师宿舍,她写下了《致霞浦一中》律诗,断句间舒展着欢颜,其书法分明是钻石闪光,是韶光里鸣响不息的钟鼓之声。她证实了霞浦赤岸为空海和尚登陆地,撰写《吾乡赤岸》并序。此时,游寿的书法艺术已经达到炉火纯青之境,熔篆、隶、真、草于一炉,汇数法而归一家,编众工以成己妙。显出儒雅的学者风度和浩然磊落的君子之气。“秦风汉骨”耐人寻味;“南萧北游”载入书史。
“寿长所历识弥多,胸腹诗书星斗罗。奇字古文通者几,遥知北国有妲娥。”这是沈鹏为《游寿书法集》所写的《寿长》诗作。夜色宁静,新月一弯,眺望北国,星空闪耀,介眉之星,永不陨落,这一点毫无怀疑,历史已经或将会告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