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16 10:39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黄志宏

 

三位如一体 德风垂三界

——高僧广洽与弘一法师、丰子恺的师友情缘

黄志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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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僧广洽法师

 

广洽法师俗名黄润智,新加坡一代高僧,饮誉于世。1900年出生于南安县罗东新泉村,1994年圆寂于新加坡薝葡院,寿享95岁。

广洽5岁失怙,与其母潘珠娟相依为命,13岁加入乡里的大和斋为“斋友”,受到佛教思想的熏陶,萌发出尘离俗之想。14岁在雪峰寺正式皈依佛门。1921年,因久慕厦门南普陀寺的道风,于普照寺剃度。瑞等上人为他取法名照润,字广洽。这年冬季,在莆田梅峰光孝寺,依谛本和尚受具足戒,然后回到南普陀寺任执事。

    1922年,广洽的剃度师瑞等上人到新加坡,帮助转道法师兴建龙山普陀寺。翌年,广洽法师也远赴南洋,随其师参学。龙山寺始建于1919年,系由瑞等上人的师父转武上人开山。1922年瑞等法师到了新加坡时,继续兴建。该寺于1928年建设完成。

1926年,广洽法师回到闽南,在漳州南山寺依性愿法师,学习丛林制度和梵呗唱念。1927年回到厦门南普陀。由于他精于唱念,长于法器,每值农历春节,或佛菩萨圣诞日上殿时,都由他“掌锣”。掌锣是丛林唱念最重要的职务,因为锣是唱念时的定音标准,定音不对,唱念就紊乱了。广洽法师研习精道,定音到位,即由南普陀寺的初任知客,升任副寺。

1928年冬,弘一大师与尤惜阴、谢国梁二居士首度南游,目的是去暹罗(今泰国)。途经厦门之时,弘一大师因为遇到陈敬贤居士而留了下来,住在南普陀寺。广洽法师始认识这位持律严谨的一代大师。1929年10月,弘一大师再次到厦门,仍驻锡南普陀。广洽法师此后十年间,经常随侍大师,恭敬供养,朝夕请益,这是广洽法师一生学佛做人的转折点。

另一方面,弘一大师在南方十余年,讲律著书,引化一方,也得力于广洽法师的承事协助。他的生活琐事,诸如寄发邮件经书、印刷经书、代购药品等,一概委托广洽法师办理。在林子青居士编辑的《弘一法师书信》一书中,700余封信件,致广洽法师者就有52封之多,可见一斑。1935年4月,广洽法师送大师赴惠安净峰居三日,请弘一大师为他订一分修持日课。大师在《为广洽法侣定修持的课,附记蒲益大师入灵峰因缘》一文中说:“广洽法侣与余数数聚首,相契颇深。送余入山,居三日,将归禾屿,嘱订修持日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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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生画集

广洽法师与弘一大师不仅法缘深厚,结缘亦深。1927年11月中旬,弘一大师二度到惠安科山寺等演讲,12月初回到泉州,即卧病草庵。左臂感染湿疹,仅一日许,前臂溃烂十之五六。未几,延及上臂,势不可止;不数日,脚面又生疔,足腿尽肿,寒热发作,十分严重,于是写下遗嘱,付侍者传贯法师。广洽法师获悉后,疾赴泉州,接大师回到南普陀寺。每日陪侍大师,还找在厦门的一位叫黄西丁的医师医治。积极治疗和精心照顾,数月之后,大师身体始行痊愈。

广洽法师出家后本名照润,大师为他易名普润,改易一字,含义甚深。20余年后,广洽法师在《纪念大师逝世15周年感言及后记》一文中,有一段叙述他随待大师的国缘:“衲以天假之家,于大师渡弘化闽南之期间,亲侍讲席,每承耳提面命慈诲独多,薰沐恩波,水流识海。曾在厦门南道普陀养正院,每日常课授以其精选之读书录,日省录课文,亲自批注,要言不烦,语语殷切。”

1931年,南普陀寺创办培育沙弥的养正院,1933年广洽法师任养正院监学,一直至1937年出国才离职。8年间,广洽法师与瑞今、慧云两位法师还创办《佛教公论》杂志,弘扬正法,颇有影响。

1937年,中国抗战全面爆发,广洽法师应剃度师瑞等上人之召,往新加坡龙山寺,襄助瑞师弘化。1939年,名画家徐悲鸿到新加坡开个人画展,以义卖所得支援抗日战争。广洽法师闻讯,欢喜赞叹,踊跃支持。他积极介绍信徒购买,给徐悲鸿的画展很大帮助。其间为了给弘一大师贺六十寿辰,他还请悲鸿为弘一大师作油画像一幅。这一幅画像,迄今仍保存在福建泉州开元寺的弘一法师纪念馆。为感谢在新加坡期间获得广洽法师的多方照顾,1949年徐悲鸿应广洽法师之请,在北京特别请齐白石作《无量寿佛》一画,寄往新加坡送给广洽法师。

1939年,广洽法师开始担任佛教居士林导师,以后连任多届。1942年,广洽法师与爱国侨领陈嘉庚先生卖花筹款,援助中国抗日。同年,日军南进,发动了太平洋战争,攻陷新加坡。日军残暴成性,不但对抗日的华人加以杀害,而且殃及一般平民。广洽法师目睹人民苦难,发动信徒救济难民,受到广大难民的感戴。新加坡光复后,广洽法师继续奔走于教育和慈善工作。

1931年,广洽法师经弘一大师介绍,与上海画家丰子恺居士结缘,两人通信达17年之久,1948年相逢在厦门南普陀寺。在《丰子恺全集》的“书信卷”中,丰子恺致广洽法师的信件有189封,可见关系之密。以下这封信从内容看,应写于1946年,其时抗战结束,丰子恺正准备从重庆返回上海。

广洽法师座下:

友人转来尊址,多承锦念,至感盛情。弟流离八年,故园旧业,尽成焦土。幸全家人俱告无恙。今在渝候船,大约六七月约可返上海,在上海小住,即随小儿赴北平卜居。因南方旧业荡然,旧友亦少,故今后拟迁北方也。

弘一法师逝世已三年,夏丏尊先生又于四月廿三在沪作古,老成凋谢,可胜浩叹!新加坡情景如何?尚盼有以见告,赐示可寄重庆保安路开明书店。若弟离渝,该店亦能妥转也。顺颂!

净祺俗弟丰子恺叩五月六日

广洽法师与丰子恺居士同为弘一大师的学生,一个出家,一个在家,两人经弘一大师介绍开始书信交往,成为挚友。虽然一生只见过两次面,但深情厚谊,可以从书信往来中略见一斑。当年国内资源缺乏,广洽法师常从南洋寄来钱及物品给丰子恺,并由他转分给其他文化人士。在物品收到及转发后,丰子恺都有回函一一交代,并时常赠字画予广洽法师。

1948年农历九月,广洽法师回国参加南普陀寺的传戒大会。丰子恺恰好从台湾回国路过厦门,两位神交17年后,第一次见面。广洽法师领丰子恺参观弘一大师当年亲手种下的杨柳,两人在树下伫立良久。丰子恺事后作《弘一大师遗像》一画赠广洽法师留念。画中题词:“先师弘一大师住世之日,与闽僧广洽法师缘谊最深,曾约余来闽相见,以缘悭未果。戊子之冬,余从台湾来厦门,适广洽法师亦由新嘉坡返闽南相见,甚欢。而大师已于五年前往生西方,余见广洽如见大师。临歧,写大师遗像赠广洽法师,即请于星洲薝葡院供养,以志永恒之追思。丰子恺客厦门。”

又一个17年后,两人于1965年11月在上海见了第二面,相聚甚欢。1978年,广洽法师再次来到上海时,丰子恺先生已经辞世三年整。广洽法师在丰子恺灵前诵经,泪水难禁,令人动容。

谈到两人的因缘,不能不提及丰子恺的代表作之一的《护生画集》。《护生画集》第一集成稿于1929年弘一大师50岁时,收入作品50幅,由丰子恺作画,弘一大师配诗文。第二集成稿于1939年,共有作品60幅。师生二人约定,弘一大师70岁时,出第三集70幅画,80岁时出第四集80幅画,90岁时出第五集90幅画,至100岁时出第六集100幅画,以圆满功德。1942年弘一大师圆寂,丰子恺仍不忘与恩师的约定,继续作画,赶在弘一大师冥寿前完成。1960年,《护生画集》第四集80幅以及朱幼兰居士书写的80幅配诗完成。远在新加坡的广洽法师表示,可在海外募款出版,故延至1961年初在香港印制出版。第五集,丰子恺提前于1965年完成,曾任厦门大学哲学教授,也时常向弘一大师请益的虞愚居士配字,同样由新加坡薝葡院出版。从第四集到第六集,则由广洽法师资助,在新加坡及香港出版。1985年,广洽法师将《护生画集》原稿全部捐赠给了浙江博物馆,并出资在浙江桐乡重修丰子恺故居“缘缘堂”。可以说,《护生画集》能功德圆满,广洽法师功不可没。

书法家朱幼兰的公子、丰子恺研究会朱显固先生说,广洽法师为人忠厚,非常敬慕像丰子恺这样的艺术天才,所以对丰子恺创作《护生画集》全力倾注心力与财力,以竞完成。广洽在给丰子恺寄款时,时常也会多寄一份让丰子恺另转给好友朱幼兰。这些往事,朱显固至今仍记忆犹新,并对广洽法师在那段艰难日子中的雪中送炭,尤为感激。

朱幼兰与丰子恺为至交,上世纪70年代初,丰子恺身体逐渐衰弱。他自知时日无多,便提前秘密地创作《护生画集》第六集绘本,交朱幼兰保管。其时正值国内特殊时期,丰子恺白天挨批,绘画只能在夜深人静时。他对朱幼兰说:“绘《护生画集》是担着很大风险的,为报师恩,为践前约,也就在所不计了!”他本想继续让朱幼兰配诗,但又怕连累他,只得暂且搁下。朱幼兰了解后,当下表示愿与之共担风险,所以,第六集仍为朱幼兰题字。

然而,丰子恺却未能等到第六集的出版,于1975年黯然辞世。1978年广洽法师从朱幼兰手里接过了《护生画集》第六集原稿,并于第二年10月交由香港时代图书有限公司出版了全年套一至六集。至此,弘一大师百岁诞辰之际《护生画集》终于功德圆满。广洽法师曾写过一篇《方外知音何处寻》的回忆文章,对丰子恺不惜以生命的代价践守师嘱,“不受环境的挫折而停顿,不受病魔的侵患而退馁”,表达了至高的敬仰。

广洽法师还将《护生画集》一至六集的原稿,于1985年丰子恺逝世十周年纪念时,悉数无偿捐赠给了浙江博物馆收藏保存。

说到画集手稿的汇聚,堪称缘分。《护生画集》至第四集起,均由广洽法师印制出版,手稿保存完好;而一至三集的原稿早已散佚,再历经数十年的兵燹,其存亡真难以卜知。然而,奇迹还是发生。上世纪60代经考查获知,第一集弘一法师诗文手稿以及第三集的书画手稿,均在苏慧纯居士之手。第二集原稿被丰子恺的私淑弟子朱南田在上海旧货摊上发现后,变卖了家中沙发筹钱购得。后来,丰子恺发动苏慧纯、朱南田皆将原稿慷慨相赠于广洽法师,由于第一集画稿已失,丰子恺又将50幅画重新绘制。于是,《护生画集》的所有原稿都完璧归藏于广洽法师,可谓尽善尽美。当时,广洽法师惠寄千元港币,让丰子恺分出600元以答谢苏、朱两位居士的割爱。丰子恺“平分秋色”送苏朱每人300元,“二居士皆不肯受,经弟力劝方始领受”。这些真实的情景,均记于1964年10月丰子恺致广洽法师的书信中。

从以上具体事例可见,广洽法师其尊师重道之精诚,更为近代人所罕见,其友情至重,肝胆相照,重视道德教化令人敬佩。其堂侄孙女黄传明继承其衣钵,于大和堂为主持并任南安水头永宁庵主任。其堂侄黄巩固于2014年到台湾,委托黄清源先生刊印广洽法师所作劝世诗篇《嘉言新诠》一书。

广洽法师80岁以后,曾多次回大陆探亲访问。除到各大名山大刹布施供养外,对北京法源寺的中国佛学院,上海玉佛寺的上海佛学院,莆田广化寺的福建佛学院,福州崇福寺的福建佛学院,厦门的南普陀佛学院等处,各捐数千至数万元不等的人民币。1988年,他率领由龙山寺信众组织的朝山团,到陕西扶风县的法门寺朝礼佛指舍利,并以泰国清迈王朝的贝叶经,古缅甸的贝叶经及晋怀帝永嘉年间的鎏金佛像等宝物,捐赠法门寺。

1991年,广洽法师因脑血管栓塞症住院,接受开刀手术治疗。后遗症久治不愈,中国佛协会长赵朴初闻讯,急忙挑选出三位脑科专家到新加坡协助治疗。这一年,祖国发生严重水灾,亟待救援。广洽法师在病榻上发动龙山寺信众及居土林的林友捐款赈灾;他自己罄其所有,首先捐出其钵资6万元以为倡导,共募集30万元新币(折合人民币百余万元),汇往中国支援抗洪救灾。

1994年2月24日,广洽法师圆寂。治丧期间,新加城总统王鼎昌伉俪、前总统黄金辉伉俪、各部首长、国会议员都亲临献花吊唁。3月2日公祭,与祭来宾及四众弟子数千人。荼毗后留下彩色斑斓舍利百余颗,分别供养于龙山寺喝云堂、薝葡院,当年披剃处的厦门五老峰下照普寺。公祭之日,薝葡院众弟子的一副挽联概括了一代高僧的一生事迹。联云:

鹭岛随弘师督养正院学律南山德风可垂范三界,

星洲兴龙山创学弥陀扶贫济世培植桃李普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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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洽法师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