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4-08 00:00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贺 伟

杨度与庐山的一段情缘


杨度像

1975年冬,重病中的周恩来总理在与国家文物局局长王冶秋交谈时指出,重新修订《辞海》时,对中国近现代历史人物的评价要注意客观公正,尤其是对于既有反动的一面、又有革命的一面的人物,应予以实事求是的评价。周总理专门提到杨度晚年参加共产党一事,点明是由他本人于1929年亲自批准的。王冶秋在《难忘的记忆》一文中(载《人民日报》1978年7月30日)披露了此事。1979年新版的《辞海》“杨度”条目中首次标明:“1929年秋加入共产党,在白色恐怖下坚持党的工作。”

杨度一生充满传奇色彩,从一个激进的爱国青年到主张推行帝制的君主立宪,后来又极力推拥袁世凯做皇帝,转而追随孙中山走民主革命道路。在白色恐怖最严重的1929年,他又在“知天命”的55岁毅然加入中国共产党。

杨度的一生,可谓大起大落,经历的惊涛骇浪实在太多。而他在人生的最低谷时,和庐山结下了一次奇妙的情缘。短暂的庐山之行,很为杨度所看重,他在晚年写的一首总结自己一生的词中,郑重地提

到这次庐山之行:“……老栖南湖,壮游瀛海,少把潇湘钓。卅年一梦,江山人物俱老。自古司马文章,卧龙志业,无事寻烦恼。一自庐山看月后,洞澈身心都了。处处沧桑,人人歌哭,我自随缘好……”。杨度自谓“卅年一梦”,“一自庐山看月后,洞澈身心都了”。庐山“看月”所受到的感悟,对他的后半生,似乎发生了很大的作用。

杨度是1917年8月上的庐山,时年43岁。虽是已过“不惑”之年,却对人世、人生感到极大的“困惑”、失望、甚至绝望。政治理想的一再受挫,使他的心情极为倾颓。在杨度正处最需要宽慰、宽抚的时候,与他心心相印的红颜知己、青楼女子静竹又不幸病逝,再次给了他极为沉重的一击,使他几乎崩溃。不久后的一天晚上,杨度梦见静竹,静竹一定要他去庐山一趟,她的魂灵要在庐山彻悟庵与他相见。极度苦闷、万念俱灭的杨度也想出外散散心,于是,他便从北京来到庐山。杨度在牯岭山城住了两天,四处寻访、打听,却没有找到“彻悟庵”。山上的老人告诉他,牯岭一带并无“彻悟庵”,或许是在山麓,庐山北麓的东林寺十分有名,不妨到那里去问问。杨度便下山来到东林寺。

东林寺德高望重的老主持妙理大师听说大名鼎鼎的杨度来访,忙亲自出迎,以贵客相待。

杨度向妙理大师打听“彻悟庵”。大师思忖了好一会儿,肯定地说:“庐山并无彻悟庵,也无读音相近的庵庙,许是居士梦中未听真切。”

杨度不免有些怅惘,但转念一想,既然是心上人特意托梦执意要他来庐山,总归是有所用意,或许是要他来庐山寻找某种慰藉或启示。既已来到了享有盛誉的东林寺,又见到了大名鼎鼎的妙理大师,何不向大师倾诉一下心中的烦恼和困惑?于是,杨度毫不隐瞒地将自己的经历和所作所为尽情地倾吐出来。

杨度1874年生于湖南湘潭,自小在现代大儒王闿运的精心指点下,志向远大,学业超群,尤其醉心于王闿运所传授的“帝王之学”。他白恃有才,三次参加科举应试,都由于激扬文字,抨击时弊而落选。1903年,他参加清末的最后一次考试,本已被主考张之洞圈定为榜眼,梁士诒为状元。谁知有人向“老佛爷”慈禧进谗言,说“梁士诒”这个名字是“梁头康尾”(梁启超的“梁”字,康有为字祖诒的“诒”字),大有“康梁余党”的嫌疑。老佛爷一怒之下,取消了这次科考,杨度的“科举”梦再次破灭。只好去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杨度在日本仍是思想激进分子,他曾作《湖南少年歌》抒怀咏志,其中最被人称道的几句是:“中国如今是希腊,湖南当作斯巴达;中国将为德意志,湖南当作普鲁士。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那种以天下为己任、救中国舍我其谁的气概跃然纸上,痛快淋漓。但杨度并不赞成推翻帝制,只希望能像戊戌变法那样,改良政治,革除积弊,推行新政,振兴中华。在日本,他曾与孙中山相约:你主张民主革命,我主张君主立宪,哪方成功了我们就支持那方。

杨度回国后,与袁世凯来往密切。后来袁世凯想当皇帝,杨度认为这是施展自己“帝王之学”政治抱负的大好机会,于是便当仁不让地领衔,与孙敏筠等六人组建恢复帝制的“筹安会”,自任会长。杨度在宣言中公开宣称“我国拨乱之法,莫若废民主而立君王;求治之法,莫若废民主专制而立君主立宪。”所以杨度被讨袁的蔡锷列为13名“罪魁”之首。袁世凯1915年12月宣布推翻民国,恢复君主制度,自称“中华帝国皇帝”。他没想到皇帝梦只做了83天,便在国内一片讨伐声中破灭,杨度自然也成了众矢之的,遭到政府通缉,为天下所谤。

此次重大挫折,杨度从巅峰跌入谷底,太多的失望、怨恨,使他备受折磨,连连哀叹自己“生不逢时”、“命途多舛”。他在致孙中山的电文中说:“度伤心绝望,更无救国之方,从此披发入山,不愿再闻世事。”他真的躲进天津、青岛的外国租界闭门学佛,还以“虎禅师”之名写了一些谈佛的文章。然而,杨度非凡夫俗子,久蓄心中的凌云之志,意欲兼济天下的宏图大业,又岂是说放就能放得下、说弃就能弃得了的。1916年10月,他在为病逝的恩师王闿运所撰的挽联中,仍念念不忘自己的政治抱负:“旷代圣人才,能以逍遥通世法;平生帝王学,只今颠沛愧师承”,他还在为自己无法施展“帝王学”而深感惭愧,有负恩师的厚望。放弃又难以放弃,施展又无法施展,这究竟如何是好?杨度深深陷入巨大的困惑和迷茫之中。偏在此时,红颜知己又撒手西去,杨度更是雪上加霜,痛不欲生。

杨度一股脑儿地诉说着,妙理大师始终面带安详的微笑,静静地倾听。杨度说完之后,妙理大师沉吟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居士暂且歇息一下,夜半子时,我再来与你相谈。”

妙理大师走后,杨度暗自猜测,妙理大师为何在“半夜子时”方与自己交谈,他都要谈些什么呢?自己心中的烦恼和困惑由来已久,积重难返,妙理大师真能释惑解忧吗?

夜半时分,妙理大师准时叩响了杨度下榻的房门。

两人缓缓走出寂静的寺庙,徜徉在月光之下。杨度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松。妙理大师一直在侧旁静静地观察杨度的表情,见他此刻一副愉悦的神情,便微微点头说:“居士,现在你可知老衲为何要约你半夜出来相谈吗?你看这月,仍是千古时的明月;你看这山,仍是千古时的名山;古人不见今时月,古月依旧照后人。人之一生多么短暂,短暂得令人叹息!多少风流人物,转眼便成消逝的浪花,与这朗朗乾坤、茫茫天地又有何干!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人又何必过于计较荣辱得失呢?”

杨度听了,思忖了一会儿,便说:“大师教诲,启我心扉。然度蓄志已久,呕心沥血,焚膏继晷,竟一事无成,到底是心有不甘,难以完全忘怀。”

妙理大师慈爱地一笑,轻言说道:“居士所言不虚。然天行有常,世间万物都有其运行的规律,人之一生,又岂可例外乎?每个人都有想做的事,但能否做成,则不必过于强求。做得成自有做得成的缘由,做不成自有做不成的缘由,一切顺其自然。自古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阿弥陀佛!”

妙理大师说着,稍停了一会儿,又加重语气,缓慢地说:“凡尘纷杂,苦海无边,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居士何不以出世之心而入世,以无为之念而有为,如此便可坦然面对成败,一笑忘却喜怒,又何忧之有呢?”

“啊!”43岁的杨度仿佛心中猛地开了一扇大门,通体透亮,久积的块垒一扫而光。他不禁双手合十,对妙理大师说:“大师教诲,如醍醐灌顶,度如获新生,感激不尽。”杨度说罢,又双手合十对着明月,大声说道:“前缘已了,后患不生。一刀直下,斩断惑根。无心无事,无事无心,心无所为,无所不为。苦海茫茫,处处有岸。”

妙理大师也欣慰地双手合十,说道:“居士本有慧根,且又与庐山有佛缘,故能对月感悟,参透佛理。老衲再送居士一偈:‘六根六尘,清净圆明。即心即境,无境无心。所谓成佛,即见本心。汝心既见,汝佛斯成。’”

杨度细细琢磨妙理大师所赠之偈,心中更是明了。

杨度在东林寺盘桓两日,临别时,写了两首诗赠妙理大师:“世事不由人计算,吾心休与物攀缘。穷通治乱无关系,任我逍遥自在天。”“成是侯王败匹夫,到头归宿总丘墟。帝师王佐都抛却,换得清闲钓五湖。”

杨度虽自诩“一自庐山看月后,洞澈身心俱了”,以前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卅年一梦”,以后要“帝师王佐都抛却,任我逍遥自在天”。但他的后半生,并没有脱离人世,只不过是“以出世之心而入世”,更加理智、更加平和。他仍然关注社会动态,密切注视社会发展。他在上海拜会孙中山时,痛陈自己以往的过错,并践约以前在日本与孙中山的约定,于1922年加入国民党。孙中山特电告全党,称杨度“此次来归,志坚金石,幸勿以往见疑”。1922年8月,杨度在上海孙中山的寓所里,见到了正在帮助孙中山改组国民党的李大钊,两人相谈甚欢。杨度遂成为《新青年》、《新潮》、《唯物史观》等进步书刊的忠实读者,并主动与李大钊等人密切接触,逐步倾向、赞同、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学说。1927年4月6日李大钊被捕,杨度倾尽全部家产营救李大钊,以至生活无着,不得不住进上海大亨杜月笙的家中。杜月笙发迹后,嫌自己出身卑贱,再三请文化名人杨度做自己的老师,借此抬高自己的身价。

1929年,在上海主持中共中央工作的周恩来派潘汉年与杨度秘密接触,发现杨度思想已发生根本转变,对共产党极为敬佩,要求加入共产党的愿望十分迫切。周恩来考虑,杨度身份特殊,又与杜月笙关系密切,不易引起敌人怀疑,可以为党做很多工作。因此,他秘密发展杨度为“特别党员”。杨度利用自己特殊的身份和广泛的社会关系,在收集情报和营救被捕人员等方面,为中共做了很多有益的工作。杨度1931年病逝,周恩来在陈赓的护卫下,乔装打扮后亲到灵堂吊唁。

正如前文所说,周恩来直到自己临终前,还不忘叮嘱王冶秋有关杨度之事。足见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对革命同志之极端负责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