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纲学术研究”专题·
试论朱熹对李纲的评价
陈支平
一、朱熹对于李纲功业的赞誉
朱熹在其论著,尤其是《朱子语类》一书中,不少地方是引述他人的评 说来表达自己的意见的。对这些评说,如果朱熹没有特别的反对,基本上可以 看成是赞同的。因此在本篇论述朱熹对于李纲的评价时,本人即是作如是观。至于朱熹在其论著中亦注明他人所论出处,本文为了叙述方便,就不再一一列出。
在《朱子语类》一书中,朱熹对北宋末、南宋初的朝中大臣,评价最高 的是李纲、张浚以及赵鼎这三人。《朱子语类》卷一三一云:“魏公(张浚)才短,然中兴以来,要为者只李(纲)、张(浚)二公。”(王星贤点校、【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3832页,中华书局2020年4月《理学丛书》第二版下引同书,只注页码)在《朱子语类》卷一三二中,朱熹复云:“言过江以来,非李伯纪、赵元镇(鼎)、张魏公(浚)三人也,立不住。”(王星贤点校、【宋】黎靖德编
编《朱子语类》第3876页)
在《朱子语类》卷一三一中,朱熹还对李纲、赵鼎和张浚三人的优缺点进行了分析,他写道:
大事竭力向前,则赵公不如张公。张公虽是竭力担当,只是他才短虑事 疏处多,尽其才力,方照管得。若才有些不到处,便弄出事来,便是难。赵公 也是不谙军旅之务,所以不敢担当。万一虏人来到面前,无以应之,不若退避 耳。或问赵忠简公与魏公材品如何? 曰赵公于军旅边事上不甚谙练,于国事人 才上却理会得精密,仍更持重,但其心未必如张公,辨得为国家担当向前。自 中兴以来,庙堂之上,主恢复者,前有李伯纪,后有张公而已。但张公才短处 事有疏略处,他前后许多事,皆是竭其心力而为之,少有照管不到处,便有疏脱出来。(王星贤点校、【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3843页)
从以上评述中,我们可以知道朱熹认为李纲、赵鼎与张浚三人,还是以 李纲的才能和任事为最佳,堪称中流砥柱。《朱子语类》同卷中还有这样的文 字:“问中兴诸相。曰:张魏公才极短,虽大义极分明,而全不晓事。扶得东 边,倒了西边;知得这里,忘了那里。赵忠简却晓事,有才,好贤乐善,处置 得好,而大义不甚分明。李丞相大义分明,极有才,做事有终始,本末昭然可 晓。只是中间粗,不甚谨密,此是他病。然他纲领大,规模宏阔,照管得始终本末,才极大,诸公皆不及,只可惜太粗耳。”(王星贤点校、【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3832页)
金兵南侵之时,宋朝君臣一退再退,全然没有坚决抗战的决心和准备。
即使对投靠金兵的刘豫部,宋朝官兵亦不敢有所抵御,望风而退。在这危难时刻,只有李纲一人敢于挺身而出,主张抗战。《朱子语类》卷一三三云:“刘豫来寇,朝廷只管谋避计。李伯纪云: 自南京退维扬,遂失河东;北自维扬退金陵,遂失京东西;一番退一番失,设若是,金人来柰热不得,亦着去,不能久留。今又只是刘豫,只是这边人,渠得一邑守一邑,得一郡守一郡,如何只管远避?”(王星贤点校、【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3900-3901页)
靖康之变后,赵构在南京继帝位,号称高宗。高宗初立,纲纪混乱,在金兵的压迫之下,不断南迁。先后徙至扬州、建康、杭州、越州等地,最终在 绍兴八年(1138)正式定都临安(杭州),称“行在”。此时虽然李纲一再受到朝中其他派别的官员排挤,但是大敌当前,鉴于李纲的才能和担当,宋高宗一度起用李纲为相。《朱子语类》如此记载当时的情景:
当时议论,自是一般好笑。方召李丞相时,颜岐之徒论列,谓张邦昌虏 人所厚,不宜疏远;李纲虏人所恶,不宜再用。幸而高宗语极好,云如朕之 立恐亦非虏人所乐。遂得命召不寝。曰:方南京建国时,全无纪纲。自李公入 来整顿一番,方略成个朝廷模样。如僭窃及尝受伪命之臣,方行诛窜;死节之 臣,方行旌恤。然李公亦以此去位矣。又曰:便是天下事难得恰好。是时恰限 撞着汪、黄用事,二人事事无能,却会专杀。如置马伸于死地,陈东、欧阳彻之死,皆二人为之。(王星贤点校、【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3830-3831页)
正如朱熹所描述的那样,宋高宗登基之初,朝中君臣忙于逃跑、疲于奔命,新朝建立,一片混乱,幸而有李纲出来主持大局,方成“朝廷模样”。但是万分可叹的是,李纲虽勇于任事,却遭到多方忌恨,不久被罢相去位,徒有一腔热血而已。而其他无能之辈及奸佞之徒,却窃取高位,为所欲为,败乱朝政。李纲逝世后约四十年,朱熹应李纲之孙盛情邀请,为《丞相李公奏议》撰写后序,该后序略云:
呜呼!宣和、靖康之变,吾有以知其非天心之所欲,而一时人物,故丞 相陇西公者,其所谓能弭是乱之人非耶?盖闻政、宣之际,国家之隆盛极矣, 而都城一日大水猝至,举朝相顾,莫有敢以变异为言,公独知其必有夷狄兵 戎之祸,上疏极言,冀有以消弭于未然者,不幸谪官以去。而间不七年,虏骑 遂薄都城,公于此时,又方以眇然一介放逐之余,出负天下山岳万钧之重。首 陈至策,而徽宗决内禅之计;继发大论,而钦庙坚城守之心,任公不疑,遂却 强虏。然自重围即解,众人之心无复远虑,而争为割地讲和之说,以苟目前之 安。公独以为不然,而数陈出师邀击之可以必胜,与其得气再入之不可以不 忧,则谗间蜂起,远谪遐荒,而不数月间,都城亦失守矣。建炎再造,首登庙 堂,慨然以修政事,攘夷狄为己任。诛僭逆,定经制,宽民力,变士风,通下 情,改弊法,招兵买马,经理财赋,分布要害,缮治城壁。建遣张所抚河北, 傅亮收河东,宗泽守京城,西顾关陕,南葺樊邓。且将益据形便,以为必守中 原,必还二圣之计。然在位才七十余日,而又遭谗以去。其在绍兴,因事献 言,亦皆畏天恤民、自强自治之意,而深以议和退避为非策,恳扣反复,以终其身。 (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修订本24,第3656-365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
朱熹的这篇后序,可以说是扼要准确地叙述了李纲一生的道德功绩。这 里值得一提的是,朱熹的父亲朱松也对李纲十分崇敬,他给被放逐的李纲写过《上李丞相书》,云:“靖康、建炎之初,群邪并进,争为误国之计, 以售其 奸,独仆射所建白,皆天下国家,所以安危之大计。至今焯然在人耳目,非徒其言不用,又放窜而滨于死,且身虽流落,而益尊;食祠官之禄,优游江海,而望益重。身去朝廷,无杀生赏罚之柄,而天下之善类,有勠力王室之心者,皆以为归。“(朱松:《韦斋集》卷九)
二、朱熹对李纲受屈的辨诬
北宋中后期政治上的最大弊端,是朝中臣子结帮拉伙、党争不已。此敝至北宋末、南宋初犹然。朝中偶有一二任事之臣勇于更张改革,马上就有一众反对之臣群起而攻之,极尽攻讦诬蔑之能事。李纲的仕途经历正是如此。当李纲受命守卫太原之时,虽屡挫金兵,但朝中反对之臣无端生事攻讦。朱熹在《伊洛渊源录》卷十中有云:
太原诸郡皆告急矣,太学生伏阙乞留李纲,种师道军民从之者数万人。执政虑其生乱,引高欢事揭榜于衢,且请以礼起邦彦。公言士民伏阙诟骂,大臣发其隐慝,无所不至,出于一时忠愤,非有作乱之心,无足深罪。李邦彦首画遁逃之策,捐金割地质亲王以主和议,罢李纲,而纳誓书。李邺奉使失辞,惟敌言是听,此二人者,国人之所同弃也。今敷吿中外,乃推平贼和议之功,归此二人,非先王宪天自民之意,宜收还榜示,以慰人心。邦彦等既罢,赵野尚存。公复言野昔尝建言请禁士庶以天王君圣为名者上皇,后以为谄谀之论,废格不行,而野犹泰然不以为耻,乞赐罢。(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修订本12,第1051页)
朝中奸佞之臣的攻讦,导致李纲与宋钦宗之间产生了政治矛盾,《朱子语类》卷一二七中这样写道:
所有前降旨挥,更不施行。当时只缘绍述做得如此了,犹且不悟。故李 伯纪煞与钦宗论说,但却不合。因纲罢,而太学生及军民伏阙乞留之,自后 君臣遂生间隙,疑其以军民胁己。方围闭时,降空名告身千余道,令其便宜补授,其官上至节度使。纲只书填了数名小使臣,余者悉缴回。而钦宗已有近日人臣擅作威福,渐不可长之语。如此教人如何做事? ……自汉唐来,惟有本朝臣下最难做事,故议论胜而功名少。(王星贤点校、【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3723页)
《朱子语类》卷一三一复记云:
李伯纪,徽庙时,因论京城水灾被出。后复召用,遂约吴敏劝行内禅事。李恐吴做不得,乃自作文,于袖中入,吴已为之矣。后钦宗即位,用之。 一日,闻金人来,殿上臣寮都失措,皆欲作窜计。李叩 门入论,门止之。 钦宗闻之,令引见,力陈御戎之策,忠义慨然。上大喜,即擢知枢密院事。李英爽奋发,然性疏用术。钦庙用督太原师,适种师中败,遂得罪。太上登极, 建炎初召。汪黄辈云:“李好用兵,今召用,恐金人不乐。”上曰:“朕立于此,想彼亦不乐矣。”遂用为相。后汪(伯彦)、黄(潜善)竟使言官去之,在相位止百余日。(王星贤点校、【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3723页)
在奸佞之臣的挑拨之下,宋钦宗甚至认为李纲根本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朱子语类》中有这样的记述:“黄仲本言于先生曰:‘李伯纪一再召,乃黄 潜善荐也。途中见颜岐言章,遂疑潜善为之。李入国门,潜善率百官迓之,李默不一语, 因此二公生隙。’又曰:‘上云李纲孩视朕。’先生曰:‘李丞相 有大名,当时谁不追咎其不用, 以至于此?上意亦须向之。潜善因而推之,背后却令颜岐言之,情理必是如此。仲本是其族人,不欲辩之。’”(王星贤点校、【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3723页)
当金兵大举南侵时,宋朝的军事依仗主要是西部军事世家种师道、种师中, 以及姚古家族率领的军团。李纲被临时委派为太原等地前线军事总指挥, 恰好是在西部军团姚、种两家前线战事受挫的关键时刻。面对前线军事受挫,朝廷君臣不讨论如何改变策略,严阵以待,而是相互指责。一班原来就对李纲忌恨的臣子乘机把姚、种二军受挫的责任推到李纲的头上,致使李纲无辜受屈。《朱子语类》卷一三○中朱熹对李纲的受屈进行了辩驳,他写道:
如姚平仲劫寨,则以为出于李纲之谋;种师中赴敌而死,则以为迫于许 翰之令。不知二事俱有曲折,劫寨一事,决于姚平仲侥幸之举,纲实不知。按纲除知密院,辞免札子云:“方修战具,严守备,以俟援师,乘便迫虏,使进不得攻,退无所掠,势穷而遁,候其渡河,半济而击,胜可万全。而平仲引众出城,几败乃事。然平仲受节制于宣抚,不关白于行营二月。八日夜半平仲之出,种师道亦不知之,在微臣实无所与。”时执政如耿南仲辈,方极力沮纲,幸其有以借口,遂合为一辞,谓平仲之出,纲为其谋。师中之死,亦非翰之故。按《中兴遗史》云:“河北制置副使种师中军真定,进兵解太原围。去榆次三十里,金人乘间来突。师中欲取银赏军,而辎重未到,故士心离散。又尝约姚古、张灏两军同进,二人不至,师中身被数创,裹创力战又一时,死之。朝廷议失律兵将,中军统制官王从道朝服而斩于马行市。”脱如所书,则翰不度事宜,移文督战,固为有罪。师中身为大将,握重兵,岂有见枢府一纸书,不量可否,遂忿然赴敌以死!此二事盖出于孙觌所纪,故多失实。(王星贤点校、【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3822-3823页)
关于姚军冒进受挫之事,大致经过是这样的:姚平仲者,西北陕西军团姚古之子,屡立战功。陕西军重世将,种氏和姚氏都是世代将门,种氏、姚氏素为山西巨室,两家子弟不相上下。时平仲之父古帅熙河, 以兵入勤王。平仲恐功名会独归于种氏,忌之。乃以士不得速战,有怨言,一日遣使五辈,趣师道进战。师道言:过春分节可击。是时相距才八日,盖俟其弟师中及姚古之至也。平仲欲夜叩金营,生擒斡离不,奉康王以归。故师道言不用。既而平仲谋泄,虏先事设备。至是平仲率步骑万人,夜劫虏寨,反为所败而还。显然,姚平仲此次之败,主是因为姚平仲贪功冒进所致,李纲对于姚平仲的行动毫不知情。故朱熹在《朱子语类》中明白指出,“纲实不知”。
至于陕西军的另一劲旅种师中之失,其主要原因是宋军前线的战役布置 没有得到确实的贯彻,各军配合未能及时跟上,致使种师中一军孤军奋战,师中不幸阵亡。当时,金兵攻太原未下,皆命银术可留兵围之。招讨都监(耶 律)马五饭水。节度使耿守忠等败宋黄迪兵于西都谷,所杀不可胜计。宋樊夔、施诜、高丰等军来救太原,分据近部,银术可与习失、盃鲁、完速大破之。索里、乙室破宋兵于太谷。宋兵据太谷、祁县,阿鹘懒、(完颜)拔离速 复取之。种师中出井陉,据榆次,救太原,银术可使斡论击之,破其军。(完颜)活女斩师中于杀熊岭。进攻宋制置使姚古军于隆州谷,大败之。此次失败 的关键,当然是种师中一路。宋方记载称“枢密许翰怒其不进,檄书一日六、七,至有“逗留玩敌”之语,且责必解围太原赎罪。师中叹曰:“逗挠,兵家大戮也。吾结发从军,今老矣,忍受此为罪乎! 即日办严,约古及张灏俱进, 辎重赏犒之物,皆不暇从行。后来对许翰的劾奏和处罚,也指责他“懦弱寡谋,而好谈兵,辄以逗挠不进,移文督责,令出师以赎过。师中素刚,不受迫促,翰从中制之,所不能堪,忘其万死,以决一战,卒至败绩”。
陕西军团的此次失利,李纲以一位文官临时担任前线总指挥,实不知 情,但是宋钦宗听信谗言,归罪于李纲。朱子在《朱子语类》卷一三O中还这样评述道:
问围城时,李伯纪如何?曰:“当时不使他,更使谁?士气至此,消索无余,它人皆不肯向前,惟有渠尚不顾死,且得倚仗之。”问姚平仲劫寨事,是谁发?曰:“人皆归罪伯纪,此乃是平仲之谋。 姚、种皆西方将家,师道已立功,平仲耻之,故欲以奇功取胜。及劫不胜,钦庙亲批,令伯纪策应。或云当时若再劫,可胜,但无人敢主张。”问种师中河东之死,或者亦归罪伯纪。曰:“不然。尝亲见一将官说师中之败,乃是为流矢所中,非战败,渠亲见之,甚可怪。如种师道方为枢密,朝廷倚重,遽死,亦是气数。伯纪初管御营,钦庙受以空名告身, 自观察使以下使之自补。师退,只用一二小使臣告。 御批云:‘大臣作福作威,渐不可长。’及遣救河东,伯纪度事势不可,辞不行,御批云:‘身为大臣,迁延避事。’是时许松老为右丞,与伯纪善,书‘杜邮’二字与之,伯纪悟,遂行。当危急时,反为奸臣所使,岂能做事?”问种师道果可倚仗否?曰:"师道为人口讷,语言不能出。上问和亲,曰:‘臣执戈以卫社稷,不知其它。’遂去,不能反复力执。大抵是时在上者无定说,朝变夕改,纵有好人,亦做不得事。”(王星贤点校、【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3821-3822页)
在《朱子语类》中,朱熹对于李纲的此次受屈,多次予以辨诬。还说:“王及之、王时雍、刘观诸人附阿耿南仲, 以主和议。后窜岭表,尤衔诸公。见李伯纪辈,望风恶之。 …… 姚平仲劫寨事,李伯纪不知。”(王星贤点校、【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3823页)
对于李纲屡屡受屈,朱熹十分感慨,他在《朱子语类》卷一三O中写道:
天下不可谓之无人才,如高宗初兴,天下多少人才,自是高宗不能尽举 而用之。未说士大夫,只盗贼中有几个人才,朝廷既不能用,皆散而为盗贼, 可惜!宗泽在东京,煞招收得诸路豪杰、盗贼,力请高宗还都,亦以图恢复。 被汪、黄谗谮,一面放散了,皆去而为盗贼。当初高宗能听宗泽、李伯纪辈, 犹有少进步处。所以古人云万方有罪,在予一人。怪他不得。你既不能用他, 又无粮食与他吃,教他何如得?其势只得散为群贼, 以苟旦夕之命而已,其中有多少人才,可惜!可惜!(王星贤点校、【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3826页)
然而,朱熹的这种感叹,正是宋朝的政治积弊所在,也是宋朝始终无法 恢复江北河山的症结所在, 即使是朱熹,也是回天无力!李纲死后约四十年,朱熹为李纲的《丞相李公奏议》作后序,他十分感慨地写道:
呜呼!天之爱人,可谓甚矣!惟其感于人事之变,而迫于气数屈信消息 之不齐,是以天下不能常治常安,而或至于乱。然于其乱也,亦未尝不为之预 出能弭是乱之人,以拟其后,盖将以使夫生民之类,不至于糜烂泯灭、靡有孑 遗。而为之君者,犹有所恃赖凭依,以保其国,是则古今事变之所同然,而天 之所以为天者,其心固如此也。……顾尝论之,以为使公之言用于宣和之初, 则都城必无围迫之忧;用于靖康,则宗国必无颠覆之祸;用于建炎,则中原必 不至于沦陷;用于绍兴,则旋轸旧京,汛扫陵庙,以复祖宗之宇,而卒报不共 戴天之仇,其已久矣。夫岂使王业偏安于江海之澨,而尚贻吾君今日之忧哉! 顾乃使之数困于庸夫孺子之口,而不得卒就其志,岂天之爱人有时,而不胜夫 气数之力,抑亦人事之感或深或浅,而其相推相荡,固有以迭为胜负之势,而至于然欤!呜呼,痛哉!(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修订本24,第3656-3658页)
有这种感慨的何止是朱熹一人?后世之人重温北宋末、南宋初的这段不寻常的历史时,何尝不是如此感叹!
三、朱熹兼论李纲与张浚、蔡京的关系
在前面的叙述中,我们知道朱熹对于北宋末、南宋初朝中大臣的评价, 以李纲和张浚二人为最高。但是事实上,当李纲初入朝中执政时,张浚对于李纲的做法并不认同,甚至还上奏吁请罢免李纲。起因是李纲清算奸臣张邦昌时,连带斩杀宋齐愈。张浚认为宋齐愈罪不至死,遂上折攻讦李纲。《朱子语类》卷一三一记此事云:
其时正诛叛人,遂以宋尝令立张邦昌,戮之。当时人多知是立张邦昌, 间有未知者,宋书以示之。及刑,人多冤之。张魏公深言宋甚好人。宋,蜀人。
当时模样,亦是汪、黄所使人。魏公亦汪、黄荐。李罢相,乃魏公言罢也。( 王星贤点校、【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3826页)
《朱子语类》同上卷中复云:“魏公论李丞相章疏中,有‘修怨专杀’ 等语,似指诛宋齐愈而言,何故?曰:宋齐愈旧曾论李公来,但他那罪过亦非小小刑杖断遣得了。”②但是随着张浚对李纲的认识增长,张浚意识到李纲是真心为了国家和民众, 因此改变了态度,与李纲的政治合作日益密切,最终一道成为这一时期不可替代的名臣。《朱子语类》记述张浚的这一政治转变时说:“问魏公何故亦尝论列李丞相? 曰:‘魏公初赴南京,亦主汪、黄,后以其人之不足主也,意思都转。后居福州李公家,于彼相得甚欢。’”(王星贤点校、【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3830页)
朱熹在《晦庵集》中,曾撰写有《少师保信军节度使魏国公致仕赠太保张公行状》一文,对张浚的一生予以极高的评价。在这篇行状中,朱熹提到了张浚与李纲从误会到相互信任的过程:
逆臣张邦昌乘时窥僭,公逃太学中,闻光尧寿圣太上皇帝即位南京,星夜驰赴。至即除枢密院编修官,改虞部员外郎。会上以初履宝位,登坛告天,公摄太常少卿导引。上见公进止雍容静重,心重之,即欲大用。诘朝以语宰执,时中书侍郎黄潜善尝在兴元,知公治绩,因称述焉。上简记,他日除公殿 中侍御史。先是,宰相李纲以私意论谏议大夫宋齐愈,腰斩。公与齐愈素善,知齐愈死非其罪,谓上初立,纲以私意杀侍从,典刑不当,有伤新政,恐失人心。既入台,首论纲,罢之。驾幸东南,道途仓卒,后军统制韩世忠所部军人劫掠作过,逼逐左正言卢臣中坠水死。公以虽在艰难扰攘中,岂可废法如此?
奏劾世忠擅离军伍,致使师行无纪,士卒散逸为变,乞正其罚。……时渡江大赦,独李纲以言者论列,贬海外不放还。公论奏逆党如吴开、莫俦顾反得生 归,纲虽轻疏,亦尝为国任事,乃不得叙,天下谓何?上用公奏,纲得内徙。始,公尝论纲罪,至是独为伸理,其用心公明,无私好恶类如此云。(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修订本24,第4355-4370页)
李纲和张浚二人之所以被朱熹誉为名臣,正是他们二人能够不计个人恩 怨, 以国家大局和民生安危为怀。这种品德操守,在当时政局混乱、朝臣拉帮结伙相互攻讦的大环境中,实在是难能可贵的。
当然,李纲作为一位文人出身的大臣,不免也存在某些才能上的缺陷,特别是在典兵事体上,更多仗文臣。依倚朱熹对此亦有所指出。如在《朱子语类》中说:“李丞相不甚知人,所用多轻浮。相于南京时,建议三事,借民 间钱。”(王星贤点校、【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3829页)这或许是李纲平日里与武臣交往不多,身边所熟悉的人,还是以文臣居多。而文臣往往议论多,临阵实践少,故朱熹在《朱子语类》卷一三一中还说:“魏公才短,然中兴以来,要为者只李、张二公。李伯纪大节好,败兵事,乃当时为其所治者附会滋益之,不足尽信。李伯纪请诛张邦昌并畔者,后以结余睹事过海。李伯纪丞相为宣抚使时,幕下宾客尽一时之秀。胡德辉、何晋之、翁士特诸人,皆有文名,德辉尤蒙特顾。诸将每有禀议,正纷拿辨说之际,诸公必厉声曰:‘且听大丞相处分!’诸将遂无语。看来文士也是误人,盖真个能者未必能言。文士虽未必能,却又口中说得,笔下写得,真足以动人闻听,多至败事者,此也。”(王星贤点校、【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3832页)
在《朱子语类》中,朱熹还谈到李纲与蔡京的关系。蔡京虽然是个大奸大恶之人。但从《朱子语类》的记述中,却可看出蔡京极其善于伪装和笼络人 才的政治手段。该事卷一三O记云: “(蔡)京之奸恶又过于(章)惇。 … … 如学校法、安养院之类,凡可以要结士誉买觅人情者,具在。 ……京为相,率皆建明,时论往往归之。至诣学自尝馒头,其中没见识士人以手加额,曰:“太师留意学校如此!”(王星贤点校、【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3832页) 因此,靖康之难后,朝廷清算奸佞误国臣子,本来 蔡京是罪魁祸首,首当其冲,但是对于蔡京的处罚偏偏一延再延,终于以发配儋州了事。《朱子语类》对此事如此解说:
问:蔡京何故得全首领,卒于潭州?曰:当时执政大臣皆他门下客,如吴元忠辈亦其荐引,不无牵制处。虏人物一番退时,是甚时节! 台谏却别不曾理会得事,三五个月,只反倒得京,逐数百里,慢慢移去,结末方移儋州。及至潭州,遂死。问:李伯纪后来当国时,京想已死否?不然,则必如张邦昌,想已正典刑矣。曰:靖康名流,多是蔡京晚年牢笼中出来底人才,伯纪亦所不免。如李泰发是甚次第硬底人,亦为京所罗致,他可知矣。(王星贤点校、【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3832页)
从这些记载中我们可以了解到,蔡京之笼络手段不能不说是他的政治优点之一。他所笼络的人才中, 固然有不少奸佞之徒,但是也有一些如李纲这样 具有雄才大略之士。而正是这一优点,使其“得全首领“。李纲在这件事上到底发挥了多少作用,我们不得而知,但是至少有一点是大致可以猜测的,或许碍于门生之情,李纲没有对蔡京痛下杀手。幸亏有了朱熹《朱子语类》的这一记载,我们可以隐隐约约地窥见李纲与蔡京的微妙关系。
作者简介: 陈支平,厦门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