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27 23:52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沉 洲



 

 

  

 

 

黄裳,北宋词人,字冕仲,号演山居士,今南平市延平区人。历史上,这个地方曾经叫南剑州剑浦县,是闽地最早设置县治的五个县之一,这里出过的唯一一位状元就是黄裳。《宋史》无黄裳传记,传世的《演山先生文集》六十卷,附录有宋代人撰写的《宋端明殿学士正议大夫赠少傅黄公神道碑》和序、跋、记等数则文章,再加上散见其家乡、任职之地的一些地方史志,隐约留下一些黄裳人生的蛛丝马迹。

北宋的天空,星汉灿烂。在文臣主宰军政和科举取士的国策下,一流的文学家尽是杰出的政治家,欧阳修、司马光、王安石、曾巩、苏轼、苏辙……信手挑出哪一位都可以让黄裳失色。虽说他身后的寂寞,让人有生不逢时的惆怅,但是,在那个人才辈出的大时代,能雁过留声已经算是响当当的人物了。

吉人自有天相。九百多年后,一本红遍华人世界的武侠小说,使得黄裳于历史长河的滔天浊浪里一次次露出身影,这更加促使史学界搜查各地志书的热情,专家们在历史的故纸堆里加快寻觅、拼接延平状元黄裳的一生。

《射雕英雄传》第十六回,“老顽童”周伯通和郭靖在桃花岛结拜兄弟后,“老顽童”讲述了一段如烟的武林往事,这件事和一本武林秘笈有关。

北宋政和年间,自称“教主道君皇帝”的宋徽宗,下诏天下求访道教仙经,所获甚丰,准备雕版印行《政和万寿道藏》。皇帝委派实施之人,便是福州郡守黄裳。此公提心吊胆,唯恐道藏刻错一字,被杀头问罪,便逐字逐句精心校阅。数年下来,他居然精通了天下道学,进而无师自通,又从中悟得武功中的高深道理,内外功兼修,成了一名武艺高超之人。

当时,域外明教传入中原。只信奉道教的宋徽宗,下旨要76岁高龄的黄裳带兵进剿。岂料明教高手如林,几仗下来,官军大败。黄裳不服,单枪匹马前去挑战,一连杀掉多位明教高手,哪知被杀之人中有武林名门大派弟子,于是,这些门派的前辈后生,纷纷出笼,又邀上别派众多高手,一起向黄裳发难。黄裳的武功虽精妙古怪,终因寡不敌众,负伤后拼命逃亡,明教高手就将他的父母妻儿杀个干干净净。从此,双方结下了血海深仇。

却说那黄裳躲进深山老林,将对手的武功招式,逐一复习于心,苦苦思索破解之法。很多年过去了,他大功告成,出山复仇。然而,黄裳在山中不知不觉竟过了几十年,外面的世界早已物是人非,他的仇家大多老死,寻得一个当年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却成了病怏怏的白发老妪,躺在床上没几天活头。黄裳蓄积了数十年的世仇,骤然间烟消云散,他大彻大悟,立地成佛,将毕生所悟的武学内外功法写成《九阴真经》,成为令后世武林疯狂的绝世秘笈。

金庸不愧是一位高明的小说家,他善于把历史人物和虚构的小说人物纠结在一起,典型的如郭靖和成吉思汗、韦小宝和康熙、陈家洛和乾隆……真假虚实交织,使读者常常把他武侠小说中的人物当成历史人物。

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在《射雕英雄传》这部武侠小说里,金庸找到一个历史的契合点,把虚构人物嫁接于历史上确有其人的身上。据《三山志·寺观类六》记载:政和四年(1114年),黄尚书裳奏请建“飞天法藏”,藏天下道书,总五百四十函,赐今名,以镂板进于京。

南宋著名诗人陆游关于明教的条陈,也可成为一种旁证:明教尤盛……伪经妖像,至于刻版流布,假借政和中道官程若清等为校勘,福州知州黄裳为监雕。

历史上,因为《政和万寿道藏》遐迩闻名,明教刊印经书也都盗用黄裳的名字。

《政和万寿道藏》刊刻地点在福州于山万寿观。1113年,已经71岁的黄裳以龙图阁直学士出知福州。翌年,亲自监工刊刻印刷。这一部刻板图书是我国历史上最早集中刻印的官版道教总集,也是黄裳对保存与传播道教文化的一大贡献。

《南平县志》记载:黄裳为书生时,常有魁天下志。博学多通,尤邃礼经。他对道家的玄秘之书,颇有研究,自号紫玄翁,连说话都带道家腔。黄裳活了87岁,在当时可是罕见的长寿老人。他如此高寿的原因,坊间流传有如此说法,“从事于延年养生之术。博览道家之书,往往深解,而参诸日用”。

延平史料未见记录黄裳支脉的文字,其后裔也杳无踪迹。这些都和金庸笔下被明教杀了全家的黄裳身世极其吻合。而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中武林秘笈成书时,长寿的黄裳已然作古,一切自是死无对证,无从稽考。

有意思的是,由于金庸在历史人物和小说人物之间游刃有余,处置艺术高妙,很多“金迷”信以为真,以为《九阴真经》迄今还密藏于黄裳故里,甚至担心江湖上的腥风血雨迟早会波及延平。

22岁首度参与南剑州解试,到40岁高中状元,黄裳的科举之路可谓艰辛漫长,“累举不第”后,他写下诸多诗句表达屡困科场的心情。“泛尽隋河乍入淮,数峰秋势旅眉开。此身未立如飞絮,愧向云山去又来。”“不于场屋便横行,安用诗书寄此生?万里一飞虽有志,十年三战未成名。风霜已是知秋柏,雷雨何妨借海鲸。自愧壮图犹未效,几时樽酒与君评。”殊不知,对他87岁的高寿而言,一生中还有一半多的时间来从政为官,身历七朝,这迟到的出头之日子真是可以忽略不计。

接连几次名落孙山,1068年,26岁的黄裳得到姐姐、父亲支持,开始了游学之路,北上京师入太学,谋求异地取解。1072年,30岁的黄裳应开封府解试,获得第一名,但在次年礼部试中落第。1077年,黄裳北上澶州任州学教授,未及一载,便辞教还乡。1081年,黄裳应南剑州解试,又获第一名。《延平府志·人物》载:元丰四年(1081年),郡之谯门一柱忽为迅雷所震,裳口占绝句云:“风雷昨夜破枯株,借问天公有意无?莫是卧龙踪迹困,放教头角入亨衢。”果然,次年再战考场,黄裳对策为天下第一。这条久卧之龙终于一鸣惊人、一飞冲天,状元及第。那一年,他年届不惑。

黄裳登上状元榜的经过,也蹊跷得让人疑窦丛生。《续资治通鉴长编》对这件事有记载:“考官本考裳置第五甲,神宗尝见其文,因记其数句。至唱名,令寻裳卷,须臾寻获进呈,神宗曰:‘此乃状元也。’乃唱名。”当年,礼部试结果,黄裳并非第一。黄裳此前虽然未取得功名,但已是文名颇著,连宋神宗也读过他的文章,览而爱之。当神宗亲试奏名进士时,便擢为第一。

此后,黄裳终于脱下布衣,走上仕途,开始了长达十九年的京官生涯。或许是之前的应试之路走得过于坎坷而漫长,进士及第后,黄裳官运亨通,从越州签判这样的小官入京为太学博士,一路做到兵部侍郎、礼部侍郎、吏部侍郎,最后是礼部尚书,达到其仕途的峰巅。

那可是一个外患内忧交集的时代,北宋学术思想活跃标新、制度政策变化翻覆、党派竞争倾轧酷烈。先是王安石变法失败,司马光上台后尽除熙宁新法,而后执政的守旧派内部又三派分而相争,彼此攻击。至哲宗亲政,新党又不遗余力打击旧党。由论辩引发的两派政争,历久反复,最终酿成残酷的“朋党之争”。接下来,皇族、后族、外戚、朝臣的权力之争、政治博弈也纷纷套上了“党争”外衣。毫无疑问,那是一个难以逃避的席卷整个官场的巨大漩涡。然而,事实上黄裳长达十九年的京官生涯基本波澜不惊,感觉他就是一个官场“不倒翁”。他高寿的仕宦经历没有让后人扼腕击节或激昂澎湃,平平淡淡却是真。难道,黄裳深谙为官艺术?或秉持中庸之道,不表政见,骑墙迎合?游刃于变法和守旧两派政治势力之间?

历史留给后人的线索晦明难辨,黄裳少子在其父去世近40年后“求访”因为“兵乱”悉皆散亡的文稿,重辑《演山先生文集》20余万字,其中却多为咏物、写景、闲适之作,拟情物外,笔下无一点尘埃,俨然世外仙人。作为曾经壮怀激烈的济世之人,《文集》中偏偏缺乏反映史实信息和学术思想的内容,奏议表章不存者“居其半”,竟不能成全集。

有文史专家研究得出结论:“今检集中所留之表章部分,凡状元及第,府、州试解元,以及赐宴、除授、辞免一应官职之《谢启》《谢表》,又所事历朝后妃、太子册命、年节庆典、郊祀、祥瑞、捷讯等之《贺表》,几乎完整有序。惟独事关两派之争、国势安危治乱、朝政得失,为人臣必须有所论议、讥弹、谏诤献纳者,偏不留只字,甚至罕见于其他诗文。”

而核查历史,当年所谓的“兵乱”子虚乌有,黄裳少子借口“兵乱”删节付梓,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掩饰、避讳黄裳政治倾向的意图欲盖弥彰。

应该说,黄裳自40岁入宦,能平稳在宦海游到生命结束前的一年,46年里不见什么重大挫折和坎坷,仕途升沉起伏变化亦没有什么大起大落。这些,也许和他善于审时度势、居安思危的意识大有关系。

1101年,宋徽宗登基,年近六旬的黄裳也许嗅到了火药味,好端端地自请出任外州地方官。背后原因是,其女嫁了宰相曾布之子。为避结党嫌疑,黄裳决计离开汴京。曾布是新党骨干,但在宋徽宗即位之事上,得罪了这位新君。次年,曾布果然受蔡京排挤,被罢相出朝。黄裳升任礼部尚书不及一年,1102年,被外放知青州。1105年,再移庐州、郓州。1106年,因有人论其“昏不事事,营饰台榭,不恤军民”,被弹劾落职,提举杭州洞霄宫。1113年到1119年,曾两度出任福州知州,治闽前后六年时间。其后,他再次提举洞霄宫。时间到了1127年,北宋亡。同年,康王赵构南渡建都。一年后,黄裳回归延平,转正议大夫。1129年8月,卒于延平里第。

宋朝的宫观提举,属于管理庙观祭祀之职。这种官职并不显赫,以当下的眼光来看,就是官场冷板凳。看得出来,自64岁被弹劾落职后,黄裳的仕途日渐式微了。随着年纪增寿,待到知福州时,已经是黄昏中的一轮夕阳了。

尽管在黄裳仕途最为鼎盛的那些年里,《演山先生文集》中奏议论证之文也一概不存,但从附录的《宋端明殿学士正议大夫赠少傅黄公神道碑》里还是可以窥见一些不平淡、不寻常的端倪来。无论黄裳是变法派,抑或是守旧派,他都应该是心怀谋略、富有远见卓识的一位人物。

黄裳“为兵部时尝言:圣人不畏多难,而畏无难,备预不虚,古之善教。天下无事而为有事之备,则可以坐享太平。又言:雄州弓箭手矫捷勇健,北虏畏惮,请增额选募,分屯边郡。又言:东南城池颓毁,无战守具。万一奸人窃发,惧无以制。而方腊、虏人之变,悉符公所论。”历史上,南部方腊农民起义连陷州县;北边金人撕毁盟约,大举攻宋,均被黄裳不幸而言中。世人以其先见之明不被施用,而感慨万端。

黄裳“在礼部,会朝廷议推三舍法于天下。公谓:宜近不宜远,宜少不宜老,宜富不宜贫,不如遵祖宗科举之制。是后公私烦费,人不以为便,卒采公言复科举。”当年,黄裳在太学的日子,正值王安石推行新政,立太学“三舍法”,增置太学生人数。生员分三等,以初入学生为外舍,七百人,岁一试。优者升内舍生,三百人,间岁一试。优者补上舍生,一百人。太学三舍的层层选拔制度,无疑开辟了另一条入仕之途。到了宋徽宗时期,三舍法复又推行,作为过来人的黄裳对此持反对态度,他已经客观看到“三舍法”同样具有很大的局限性。

毕竟,在星河璀璨的大宋天空,黄裳就是一颗星辰,他色彩变幻的那些光亮,有点神秘兮兮。若能于卷帙浩繁的文献典籍中钩沉史迹,拂去落在风起云涌的历史之上的厚厚尘埃,甄别真伪,肯定能还原黄裳更多的本来面目。谁能否认,历史的晦明难辨之处,九百多年前不会有绝世的炫光呢?

本文原载于《走进延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