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10 17:49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潘德铭



夹漈草堂觅遗踪

 

潘德铭

 

 

  

走过诸多名山大川,见过诸多名胜古迹,随着阅历与年龄的增长,我已是心如止水,久无涟漪,不料却在进入涵江地界采风的第一个夜晚,做了一个奇特的梦。依稀是南宋绍兴二十二年(1152年)六月初夏的某一天,日上三竿,满山葱茏。山路弯弯,翠竹青青。只见瀑布飞流,直下山涧,声如奔马,气势磅礴。穿过一片松涛林海,耳畔是夹着花香的鸟语。我驾着一朵白云,飞临夹漈山,在一片芳草茵茵的坪地上停住脚步。只见三间茅草屋,依山而建,绿色藤蔓爬满竹篱笆,柴门洞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年近半百,布衣长衫的读书人,他对我视而不见,不时手搭凉棚,朝山下张望,似乎在等一个什么稀客。

我抬头看到柴门上方,茅草檐下,一块木头横额刻着四个大字:夹漈草堂。这个寒酸儒生打扮的汉子,不用问,一定就是大名鼎鼎的史学家、鸿篇巨著《通志》的作者郑樵。久仰大名,正要向他作揖行礼,只见他兴冲冲地与我擦肩而过。我转身一看,一个20多岁的青年才俊正向郑樵弯腰行礼。两人寒暄良久,似乎相见恨晚。我打量那个年轻人,只见他清秀的脸上清晰地分布着七颗黑痣,人称七星痣。他就是路过莆田的新任同安主簿朱熹,身后还跟着一个稚气未消的书童

郑樵领着朱熹进了茅草屋。飘逸着墨香和书卷气的书房,四壁书架摆满线装的历史古籍,案几上还摊放着一大叠还没写好的《通志》文稿。两人谈古论今,推心置腹,十分投缘,俨然忘记日已过午。饥肠辘辘的书童朝朱熹直眨眼,朱熹没有觉察到,依然洗耳恭听郑樵精到的史学见解。郑樵的眼角不经意地扫过,发现书童挤眉弄眼的神色,忙对朱熹抱拳笑道:稍等片刻,待我亲自下厨备餐。

书童眉开眼笑,以为郑樵会摆出几道美食佳肴款待,到了饭桌前,他的嘴巴撅得可拴住一只驴。看见桌面上白花花地摆着四碟:白盐、白萝卜、白豆腐、荞头。朱熹吃得津津有味,席间,郑樵将新作《诗辨妄》赠给朱熹。

朱熹告别郑樵,下山时,书童还在嘀咕,抱怨郑樵小气。朱熹道:渔仲一席谈,胜读十年书,还有什么山珍海味能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呢?

我欲向郑樵打探这“四白”小菜款待朱熹的寓意,只见他又在伏案著述他的《通志》,旁若无人。突然一阵山风吹进草屋,吹落书桌上的几页书稿,我伸手去接,跌了一个趔趄,醒来,才知是梦。原来我在梦中穿越到了850多年前的南宋王朝,居然见到了郑樵与朱熹这两位中国文化巨人的历史性会面。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四白”菜,应该是郑樵的日常食品,也足见他生活的清贫,可以说,他已经将草堂中最好的家常菜端出来招待朱熹了。难怪朱熹称之为“山珍海味”。君子之交,不在乎于锦衣美食,更多的是高贵品格的互动,文化精神的会餐。

此时,窗外月儿正圆,我已无眠。为什么他30年不下山,能坚持完成了600多万字的《通志》呢?上起三皇,下至唐初,洋洋洒洒,蔚为壮观,促成如此浩大的历史文化工程,除了他安于清贫,甘于寂寞的操守秉性,还有百折不饶,执着追求的治学精神。而这夹漈草堂方圆百里的山石草木,又如何形成他独特的修学写作的自然环境呢?第二天,怀着一种对先贤郑樵的敬仰之情,以及寻踪探秘的心态,我走进了夹漈草堂。

 

  

夹漈草堂坐落于莆田市涵江区新县镇巩溪村的夹漈山上,白墙红瓦,修葺一新,与我梦中出现的茅草房大不相同,柴门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飞檐斗拱的门面,烫金牌匾,上书赵朴初题写的“郑樵纪念馆”。大门左右各立一块青石石碑,一刻“夹漈遗迹”,一刻“夹漈草堂”。细读石碑背面的碑文方知,草堂始建于南宋,是史学家郑樵撰写《通志》的地方。

郑樵,字渔仲,莆田涵江人。他出生于1104年,卒于1162年,正是宋代赵氏王朝风雨飘摇,内外交困的多事之秋。生不逢时,却能在动荡年代的缝隙之间做他的学问,也算是不幸之幸。他在《题夹漈草堂并记》中,叙述了他著书立说的环境:“斯堂本幽泉、怪石、长松、修竹、榛橡所丛会,与时风、夜月、轻烟、浮云、飞禽、走兽、樵薪所往来之地。”这不仅生动地展示了夹漈草堂四周偏僻寂静的自然环境,也披露了他远离人烟的孤独心境。可以想象,郑樵在三间茅草屋的庇护下,穿梭在浩瀚历史的字里行间,进行着怎样艰苦的跋涉。我不禁想起杜甫草堂,想起那一首流传千古的诗篇《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杜甫为避“安史之乱”,在成都草堂四年,创作了240首诗歌,体现了一个诗人忧国忧民的崇高思想境界,也奠定了他在中国诗歌史上“诗圣”的地位。而郑樵在夹漈草堂30年,撰写了600多万字的《通志》,表达了一个史学家以史为鉴的爱国主义情怀,也成就了他在中国史学界上令今人难以企及的一座高峰。

郑樵逝世后,茅草房历经七度秋风横扫,估计也是“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1169年,曾主修当地文献郡志《莆阳图经》的兴化军知军钟离松敬重乡贤郑樵,遂把草堂改建为瓦房,题额名为“夹漈草堂”,供后人瞻仰。星移斗转,沧海桑田,经历代乡人修缮维护,夹漈草堂早已成为莆田著名的“二十四景”之一。现存的夹漈草堂为民国初年修建,1998年,当地政府又拨款重修。如今,夹漈山因郑樵的草堂而成为闽中最具文化品味的名胜风景区之一。

走进草堂,左右两边廊庑展出了朱熹、刘克庄、郑侨、纪晓岚、梁启超等古今文豪名士赞美郑樵和夹漈草堂的诗文。正中主屋背衬着后山苍翠挺拔的青松显得格外尊严,门前石柱上的一副对联格外醒目:“三十年力学不下山度量包罗天地,五百部著作曾诣阙精神贯彻古今。”跨进门槛,只见案桌上供奉着的郑樵画像令人肃然起敬,炉中香火依稀袅袅,一定是前面哪位和我一样慕名而来朝圣的人在这里留下的一瓣心香。

我登上木梯,进了小阁楼,从正八角形的窗口,俯看绿草红砖铺就的天井,谛听屋檐瓦顶上的鸟鸣,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个人在庭院里来回踱步的声响,想象着郑樵这孤单的老者是怎样苦心孤诣地架构着他的历史巨作。我似乎看到了他那微蹙的眉头,还有睿智的双眼里所流露出的淡淡忧伤。我知道,在他为写《通志》耗尽一生心血的同时,还得顶着朝廷三馆士大夫的嫉恨和毁谤,如一位不屈不饶的独行者逆风行进在莽莽苍苍的荒原上。就在成书的第二年,他就郁郁病逝于临安馆舍。与其说,他为巨著《通志》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如说,他为中华民族历史文化源远流长的传承而殉道。

夹漈山海拔600多米,山高林密,环境清幽,是一个得天独厚的自然氧吧。夹漈草堂坐落在五峰环抱的山坳里,远离山外尘世喧嚣的市区,是一个修心养性,读书写作的恬静所在。有郑樵的诗为证:“堂后青松百尺长,堂前流水曰汤汤。西窗尽是农桑域,北牗无非花葛乡。”山清水秀,鸟语花香,难怪郑樵能够在此坚持30年不下山。可见,这里的自然环境为他创造了安心修学,不受外界干扰的客观条件。

当然,也有令他苦恼的地方,山上气候多变,尤其是春季,时雨时晴。早晨雾气弥漫,夜晚春雨潇潇,草屋岂能抵挡得住梅雨天气?最心疼的莫过于书籍与文稿被侵袭得潮湿发霉。抑或是秋雨绵绵,更是愁煞人。或许是老天可怜见,在草堂屋后,有一块巨大而又平展的岩石斜对着丽日蓝天,为他提供了一方晒书的好场地,后人刻字命名为“晒书石”。我坐在石头上,面对着湛蓝的天空,眯上眼睛,感受阳光刺眼的辐射,想像当年郑樵趴在岩石上细心摆放一本本书籍的情景。他自幼饱读诗书,嗜书如命,与青少年时代的从兄郑厚到处借书求学,能借的书几乎借尽读尽。他时常手不释卷,逐渐养成惜书爱书的癖好,见不得一页发霉破损。自从郑厚参加科举,考中进士,与他分道扬镳,走上仕途之后,他孤身一人背着沉重的书籍,走上云雾缭绕的夹漈山,继续他读书著述的人生追求,这也注定了他作为一介布衣寒儒,终生穷困潦倒的不归路,唯有通过读书和写作,才能获得一生心灵的救赎。晒书,自然就成了他山居生涯的休闲时光。而此时,我仿佛也变成了一册书卷,接受850多年前郑樵阳光的洗礼。

郑樵的遗迹保留最完整的还数当年的洗砚池。这是一个笔耕不辍的史学家,纵观他80余种的庞大著述,尤其是《通志》洋洋大观,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和笔墨。那一方方端砚积淀下的浓墨,足以洗黑一池清水。在洗砚池边徜徉,只见一方一圆的两口清池与一正六角形的清池相挨成串,周边青石砌成,层层叠高,最高处清池上方雕刻有一只口吐泉水的石头苍龙,泉流淙淙,灌满三池,微波轻漾,而无溢出。时光荏苒,斯人已去,清可见底,不见墨渍。但清澈的洗砚池面,倒映着陆离斑驳的竹影,似乎还浮动着当年郑樵笔走龙蛇的身影。

洗砚池边摇曳着一簇翠绿的竹子,枝叶婆娑,似乎在簌簌低语着当年郑樵在皓月下漫步竹林小径时浅斟低吟的故事。我无意间抚摸了一下竹干,感觉不是圆的,而是方方正正的,如同郑樵方正不阿,耿直倔强的古代文人性格。据当地人介绍,有人将这里的方竹移植到城里的庭院里,可是都没种好。或许这里的方竹曾经长年与郑樵朝夕相处,已经习惯了这里的青山绿水,再也不愿离开半步,宁可忍受寂寞岁月的煎熬,也要永久守候着这一方神奇的土地。

绕过方竹林,来到草堂后的郑樵纪念馆前,我的视线越过波平如镜的半亩方塘,只见前面突出一个水泥台面,画在面上的棋谱正摆出一副硕大的石头象棋,中间隔着楚河汉界,形成一个棋逢对手的大擂台。要想下这一盘棋还真费力,没有能举起五六十斤重物的手劲,你只有“望棋兴叹”的份。我气运丹田,试搬一个石棋,只是移动了半步,看来,这盘棋谱只是一道景观,供人观赏,却令我遐想。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当年郑樵为了排遣寂寞的时光,是否经常一个人在这里摆弄棋谱?他的脑海里却闪过历朝轮换的帝王将相,厮杀的刀光剑影。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其最高境界就是和平,而下棋的最高境界也就是一个“和”字。他渴望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希望自己的著作能得到当朝皇帝的赏识,以史为鉴,可知兴替,富国强民,消弭战乱。这也是支撑他一生贫贱不移,努力不懈的主观因素。

离草堂西侧一百米处有一块占星石,据说是当年郑樵夜观天象的瞻星台。站在石头上极目远望,天似穹庐,山如泥丸,仰俯天地,纵横八方,这是一个多么宽广博大的世界,这也正如郑樵所研究的史学领域广阔而又生动。他经常走出草堂,去接触大自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这瞻星台自然也成了他常来仰望星空的地方。我突发奇想:星汉灿烂,郑樵伫立在高高的占星石上,一伸手,就摘下了一颗星星,放在手心研究,这并不是荒诞的想象。郑樵是世界文化的巨人,站在这个巨人的肩膀上,中国史学的研究水平不知提升了多少倍的高度。

  

  

夹漈草堂的后山,有一条弯曲的石板路穿过一片茂密的松林,往夹漈山的主峰蜿蜒而去。拾级而上,我体验着当年郑樵肩挎背篓,到东山采药的生活情趣。他有诗为证:“一掬金丹向晚风,山前草木尽龙宫。诗书便是神仙味,更笑行冲问药笼。”

不是单纯的采药,这是郑樵自觉对大自然中发现的奇花异草,飞禽走兽进行学术研究的一项课题。《通志》收录了他平生著述择要的二十略,其中,《昆虫草木略》是古代中国专门论述植物与动物的重要文献。他注重实践和独立思考,最早提出:“《诗》、《书》可信,然不必字字可信。”强调学习自然科学知识与《诗》、《书》一样重要。他解放思想,反对迷信,虚心向百姓求教的科学论断,穿越近九百年的风风雨雨,至今在中国的思想界、文化界仍然没有过时。

脚下踩着厚厚的落叶,沙沙作响,不小心有滑倒的危险。周围是遮天蔽日的杂树林,午后的阳光透过枝杈,如万支金箭射向地面。随处可见生长在路边湿地上的野蘑菇,如果游客的鞋不注意,随时有可能碰断一两支野蘑菇脆弱的颈项。遥想当年,郑樵懂得辨别有毒和无毒的野蘑菇,在三餐粗茶淡饭的同时,一定也尝到不少当地菌菇类的山珍美味。

临近主峰,十几层苔痕斑驳的石阶在脚下延伸,一道石头寨门映入我的眼帘。只见上面的一块石头赫然凿刻着“山色清芳”四个大字。门洞中的左右,各顶着一块石头,如孔武有力的千斤顶,顶起几块横放在上面的巨石,形成长方形的石门框。寨门两边是左右伸展开来,用块块石头垒起的一道厚实的寨墙,如一道刚劲的龙脊盘桓山巅,气势不凡。

据说古寨是东越王余善所建,寨墙上的石缝有野草闲花点缀。这连接寨门的古驿道可通往夹漈草堂的小路,可以向同道求教解惑,可以托朋友借书还书,这里应是郑樵与过往旅人和古寨山民接触的必由之路。

古寨最险要的地方,位于主峰的东向边缘,因辟有郑樵的读书亭,而命名为书亭峰。居高临下,只见远山如黛,群峰环立,在广漠的盆地中,阡陌纵横,村落棋布,呈现出一派田园风光的祥和景象。

步入书亭,我仿佛看到当年郑樵的背影。他面朝远山,手握书卷,正在专心致志地读书,思索如何把孔夫子、司马迁的通史之业发扬光大。闲暇时,或伴着朗朗清风,抑扬顿挫地吟诵唐诗宋词,或瞭望苍生,心系国运,怅然泪下,或壮志未酬,慷慨激昂,仰天长啸。“犬马有心虽许国,茅草无路可酬君。微臣一缕申胥泪,不落秦庭落暮云。”兵荒马乱,报国无门,他只能以诗抒怀。抑或什么都不想,只是伫立山崖,俯望山下的农夫插秧,任由心中的诗意升腾:“漠漠兮水田,袅袅兮轻秧,布谷啼兮人比肩,纵横兮陌阡”。他也像勤劳耕作的农夫一样,精心耕耘着自己学术研究的一方田地。三十载蜗居草堂,青灯孤影,从青春年华到穷经皓首,全身心致力于《通志》的著述,郑樵选择的正是这样一条山野村夫,布衣学者的荒僻之道,也许正是荒僻,无人拥挤,他才一步一个脚印地攀上成功的顶点。一代理学大师朱熹十分敬佩郑樵的学问,在编著《诗集传》时,就吸收了郑樵的学术观点,摒弃《诗序》而不录,不仅反映了他们对诗本质特征的相同认识,也反映了他们勇于开拓,追求科学的唯物主义精神。梁启超评价说“朱子前一点,最伟大的是郑樵。”

“万古不磨修史笔,四山长护著书堂。”夹漈山有幸,接纳了郑樵。郑樵有幸,在夹漈山的呵护下,成为一个具有世界性影响的史学家和思想家。夹漈草堂也因为郑樵的名字而彪炳史册,光耀千秋。

青山夕照,层林尽染。回到夹漈草堂的后山,我看见,在青松翠柏的簇拥下,郑樵右手执笔,左手握卷,满脸沉思,凝固成一尊高大厚重的石像。这是让无数后人瞻仰的一代名士形象。四周万籁俱静,惟有风声、鸟鸣在交相解读他那不平凡的人生履历。我似乎听到了他的心跳,感受到他宁静的外表下还在激荡着一腔精忠报国的豪情,以及坚忍不拔的修学恒心。

本文原载于《走进涵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