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28 23:34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沉 洲



浮生江河的人家

 

 

 

 

 

“走进台江”采风活动的选题会上,我要了个写“疍民”的题材。因其留传下来的文字资料少,亦无什么历史遗存可看,心里正思忖着该如何进行采访。当地宣传部的人过来耳语:光明社区主任带了几位连家船民来开会,可以找个地方对接一下。

这让我措手不及,仓促决定到会议室边上的宾馆房间小坐。对这个在新中国成立后,险些成为一支少数民族的疍民,我也心存好奇,问这问那之时,他们中的一位老姐姐手指装饰白墙的一幅黑白照片,惊喜里带着兴奋地说道:这是五仓船,小时候我就住这样的地方。

定睛细看,这幅老照片几乎占满半扇墙。我在此住两夜了,怎么会视若无睹?眼前远山朦胧,闽江豁然开朗,万寿石桥在中洲岛的呼应下,好像链条似的锁江而过,桥后的江岸是林立的桅杆和帆影。近处的岸边,停靠着一排紧连一排的木船,船上覆盖着弯成瓦状的拱形竹篷。岸边坡地上,木栈桥架空伸向江畔。江心也泊着一窝窝的船影,看船舷撑起的竹竿上那些飘飞的衣裤,便知这些都是连家船。整个画面影调苍茫,应该是黄昏时节连家船泊锚后“咔嚓”的。

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福州开埠后,欧美传教士的记载与眼前的画面颇多相似:

“在接近福州的航途中,江的两岸都排满了船——数以百计的小舢板船,还有些大只的船械更永久地停泊着,它们是船只主人的住所。水上住所是中国人生活中最显著的特色之一,在这个帝国各地皆可见此习俗。福州水上居民的人口必逾数千,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终其一生都在这些小船上度过。

“福州船民是一支庞大而有趣的社会阶级。江两岸的浅滩,还有桥面与桥墩,都是极佳的锚泊地点,停满了各式各样无以计数的船只。”……

此情此形,或许便是孩提时留在老姐姐脑海里的熟悉印痕。毕竟是曾经的家园场景,她的嗓音变得有点不同寻常,“连家船民真的很辛苦,还要经常被人看不起。”

 

 

所谓疍民,是对福建、广东、广西和浙江近海和内河一带水上居民的统称。在中国历史上,魏晋最早出现“疍”这个词,谓之“蛮疍”,隋唐时称“疍人”,宋元时变为“疍族”。他们习俗独特,是个相对独立的族群。后来,由于同化于汉族的程度越来越深,逐渐失去了少数民族特色。长期以来,他们“以舟为居,以渔为业,浮家泛宅,遂潮往来,江干海澨,随处栖泊。”(《侯官乡土志》)因为没有自己固定的聚居地,形不成文化堆积,甚至不能像迁徙避世、躲进深山老林的客家人一样,通过自己的语言和文化,在汉民族中形成一支识别独特的民系。新中国成立后,称他们为“连家船民”或者“水上居民”,应该是最恰当准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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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疍民,被称为连家船民

疍家人的经济来源主要是近海和内河渔业、水上客货运输,他们世居水上,长期与风浪搏斗,生活艰辛。大部分人非常贫困,生命时常受到洪水、台风等自然灾害的威胁。由于经济收入和生活环境制约,疍家人受教育程度极为低下,绝大部分是文盲。

那么,为何偏偏叫“疍”呢?

《太平寰宇记》说,疍民的船首尾两头尖翘,船身扁平,上覆弯成瓦状的拱形竹篷,外形似蛋。古时“蛋”通假“疍”,便叫“疍船”,船主自然就成了“疍族”“疍民”“疍户”“疍家”了。疍家人以舟为家,如蛋壳一般漂泊于水面,而且常年与风浪搏斗,险象环生,身家性命如同蛋壳那般脆弱,称其疍家再贴切不过了

在中国历史上,疍家算得上是个特殊群体,对于这个群体的由来,因缺乏文献史料记载,迄今说法纷繁,莫衷一是。有人说是闽越王子孙造反,被汉武帝灭国的闽越国遗民;有人说是东晋末年,农民起义失败后逃亡海上的军队残部;有人说是五代十国王审知入闽时,被夺去田地、驱赶入水的原住民;也有人说是元朝灭亡后,为躲避汉人报复而下水的蒙古人后裔;还有人说是元末明初割据势力兵败,散落闽江……

福州闽江的疍家人维持到20世纪70年代一种节庆习俗,和上面的某些说法有共通之处。《福州年鉴》记载:疍民,相传是2000多年前福州地区土著居民,多为无诸国子民。唐朝遣兵占领福州,将男子或杀或赶,而把大部分女子占为妻妾,或为婢女。岸上男人全是唐朝的人,故当时男性有“唐部人”之称,而女性则被称为“诸娘”。相传,被赶到闽江船上为生的人……只准每年正月初一至初七上岸贺年,探视自己原来的儿女妻伴。这样,闽江水上生活的船民(即疍民)上岸沿街沿巷贺年讨斋,成为一种民间的节俗延续下来。

今天,福州方言里的男性还是叫“唐部人”,女性叫“诸娘”。而“斋”则是一种供奉祭祀用的米制品,福州人习惯在其上点染红色。据说这是亲人相会赠予斋粿时,被汉兵娶走的女人偷偷在上面印的一个记号,暗示里边有钱或纸条,互通消息。后来,这斋粿也扩大了范围,变成了年糕、白粿等米制品的糕点。据有的研究者说,此种习俗的流传,概因为石磨这等笨重生活用具搬上船多有不便,操作起来就更加困难,而做年的年糕又是不可或缺的。

时光流转,上岸贺年讨斋粿后来演变成了疍家妇女儿童的专利,她们上岸走街串巷,挨家挨户演唱自编的贺年歌,不仅悦耳动听,而且吉祥如意。

什么:一粒橄榄一碟姜,茉莉赛过夜来香,蟛蜞故赢金钱蟹,斋粿不输马鲛鲳。什么:一合龙烛真作佳,四块金砖垫桌脚,好米好粿送给奴,我唱年歌贺千家。

还有专门唱给店家的贺年歌:一轮红日照店堂,龙灯飞舞炮仗蓬。二副春联贴店前,财源茂盛生意忙。三街六市店连店,来往客商噪昂昂。四街货色样样有,人客要买手拿长。五子手抱弥勒佛,摆在大桌上厅堂。六层货架排满满,花色新鲜好琳琅。七粒上下算盘珠,计算清楚钱斗存。八角果盒装果子,老少无欺敬乡里。九州各省货都有,绸缎纱罗出苏杭。十全货色包满意,生意兴隆年年长。春节贺年唱渔歌,送奴斋粿和年糕。

如此唱罢,无论东家还是店家都会欢欢喜喜把斋粿送给疍家人,表示感谢。

总而言之,古时的疍家人不是战争失败者,便是朝廷缉捕对象,受教育的机会极少,文化程度不高,历来社会地位低下,为所谓的主流社会所瞧不起。

特别到了宋代,福州疍家人开始沦为贱民,遭到岸上居民严重歧视,生产生活被严加限制。疍家人被规定不准登岸居住,不准与岸上居民通婚,不准读书取仕。不准穿绸,喜庆不得张灯结彩,上岸不准撑雨伞、不能穿鞋,走路要弯腰缩颈,靠道旁行。裤脚管必须卷得一边高一边低,以区别于其他渔民。妇女梳半爿髻,不得仿效陆居妇女梳髻带中簪。在一些地方,甚至禁止疍家人上岸,出现过“曲蹄莫上岸,上岸打死不偿命”这种威胁性的语言。少数人上岸定居也被禁止建造有瓦顶的房屋,更不能有翘角。个别富裕的疍家人只能以重金贿赂同姓陆人,冒充民籍以争取读书科举的机会。

清代侯官、闽县两县旧志记载,福州疍家人“间有结庐岸上者,盖亦不业商贾,不事工作,习于卑贱,不齿平民。……视之如奴隶,贱其品也。”

清末福州文人郭柏苍,在他的《竹间十日话》一书里描述过顺治年间一位进士因贫穷与曲蹄婆通婚,导致社会地位骤降的故事:“金镜字肃明,作秀才贫甚,与卖渔人通谱。福州所称卖渔嫂,即曲蹄婆,以其生长船中,两足俱曲,故名。没为贱种,子孙不得应试。例不登岸,作半爿髻,以别田婆;有梳髻带中簪者,田婆辄殴之。”

“曲蹄”是福建闽东语系地区对疍家人的歧视性称谓,因他们常年在狭窄低矮的船舱中屈膝睡觉、盘腿坐地、叉开双腿劳作,使得下身较短并且腿部弯曲,形成罗圈腿。清代侯官、闽县两县的旧志记载:“闽人皆呼之为曲蹄,肖其形也。”福州民间文化对疍家人也多有歧视,常呼之“曲蹄”,往往认为疍家人狡猾重利、品行不好。福州民谣有:“一粒橄榄丢过坑,曲蹄也想做先生。手拈笔仔抖抖颤,难写三字‘窦燕山’”等歧视性的内容。到了清末,朝廷允许富裕的疍民捐官职,这又引发福州人编歌谣冷嘲热讽:摇船摇船啦,曲蹄做老爹。少爷担粪桶,小姐去踏车……

 

对疍家人,福州还流传有如此俗谚:出海三分命,上岸低头行,生无立足所,死无葬身地。

以前,疍家人不受岸上居民认同,官府也不把流动渔民入册,疍家人是没有户籍的,等同野生野长。死后没有墓地,尸体往往用草席卷起,避人耳目,偷偷摸摸埋到偏僻的沙岗地带。

 

 

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政府鼓励疍家人耕种沙田,并组建渔业合作社,陆续安排他们上岸居住。20世纪50~60年代,政府鼓励疍家青壮年读书识字,并帮助他们发展生产,让他们真正融入现代社会。

在闽江沿岸和沿海一带,福州市政府兴建了许多疍家人聚居的村落,并开展教育普及工作。闽江南岸的疍家人被编入仓山区水上渔业大队,政府还拨款建起一座渔民新村。罗源县政府也为沿海疍家人兴建了鉴江镇海上村、碧里乡先锋村、松山镇乘风村三座陆上村庄。

翌日,我去了光明社区,和家住红星新村的连家船民们又聊了一整天。台江区南临闽江,东北面是光明港和晋安河,四分之一强的区界被水域包围,而这些江河港湾里的三县洲、帮洲、义洲、中洲、苍霞、水部等地方,正是福州连家船的聚集地。要解决连家船的问题,福州市政府从来都是把台江区的疍家人视为解决问题的重中之重。

1958年12月,福州市政府把闽江上游(福州解放大桥至南平)、闽江下游(福州解放大桥至闽江口)、福州市区内河三个合作社的连家船民一千余人组织起来,成立了福州市水运公司,属于全民集体企业。当年,水运公司可是个响当当的大庆式企业,独家经营的建筑材料业务红火,哪一处建筑工地可以不需要水运公司?20世纪80年代以前,欲买200立方的沙石,可是要主管部门交通局长的批条。公司鼎盛时,曾经拥有职工二千八百多人,成立了船舶修造厂、机械厂、三个船队、汽车运输队、海运船队、装卸队,一个地道的集团企业。改革开放后,受市场冲击,加之老企业负担重,经营状况每况愈下,最后萎缩成市里的特困企业。

当年,水运公司把帮洲江岸边外太坞造船厂厂房分隔成小间,让职工从连家船搬上岸入住,因发洪水时无处躲避,职工们想自己再往上搭盖一层,因为江堤外的泄洪道不能占用,这事情被水利部门阻止。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政府加大了对闽江流域连家船整治,与还居住在连家船上的疍家人签订了“退出连家船”协议。福州市政府为解决水运公司的历史遗留问题,特批9.13亩建房用地,但是,水运公司已是日薄西山,用沙石填高地基后,再无资金盖房了。

时任福州市委书记的习近平非常重视连家船民上岸居住工作,1991年3月7日下午,他带领市有关部门负责人,直接登上外太坞连家船现场办公。他坐在老郑家15吨的水泥船船帮上,和船民们聊开了家常。船民们七嘴八舌说,这船白天是生产场地,晚上是安家之所,一旦生产起来全家都得跟着走,孩子在船上不安全,岸上无房,上学也极不方便。习书记当即安慰大家,请大家放心,这件事政府出一部分、单位出一部分、你们个人再出一部分,一定会有房子住的。临走前,习书记还钻进船篷,掀开小木桌上的菜罩,查看船民的伙食状况。

实地了解情况后,习书记一行人马不停蹄到了水运公司,立刻召开市委、市政府三级工作会议,要求马上就办。为解决水运公司资金困难,市里将建房用地交统建办筹资建设。同年12月底,在红星新村建成的六座楼房里拿出三座,水运公司104户的连家船民全部搬入新居。

如今,习书记当年访问的连家船主老郑回忆起当年的情形,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我们感谢习主席,没有他高度重视,可能我们现在还在江上漂泊呢!

疍家人上岸定居是一项造福工程,既整治了内河污染和环境美化问题,又解决了疍家人的生命财产安全。但即便是造福工程,对那些没有单位个体经营的疍家人来说,就是有房住,也不太愿意弃船上岸,因为没有了谋生的途径。

现在,福州市区水面上的连家船几乎绝迹,疍家人的生活水平和教育质量都比过去有了很大改善。从事渔业、水上运输、挖沙等职业的疍家人,获得政府一定的经济扶持,不少疍家人的船只由小木帆船升级为带动力的机帆船,甚至数百吨的钢船。有的疍家人还成为内河保洁员,负责清理福州内河上的垃圾。

历史上,对福州民间歌谣产生过一定影响的疍家渔歌,离开浮生江河的生存环境,现在已然凋萎衰落,濒临灭失。万幸的是,福州疍家渔歌被列入省、市两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有关部门正对疍家渔歌进行收集、整理和保护,浮生江河的文化依旧绵延不绝。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台江》图片来源于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