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尹桂芳的片断回忆
王君安
关于老师的病
尹桂芳老师中风患病是20世纪70年代的事,当时我们都还没到团,大体情况是听益美阿姨讲的。益美阿姨是尹桂芳老师的外甥女,1972年,尹桂芳老师53岁时,益美阿姨28岁,她从乡下老家翻越70里山路再坐火车来到福州,从此跟我老师一起生活了28年,她清楚地记得老师患病的情形。
在益美阿姨刚到福州一周后的一天早上。非常突然的,老师起床的时候,怎么爬也爬不起来了。那时每天早上要开会,大喇叭一叫她们就会起床,这天老师突然起不来了。益美阿姨赶紧跑过去看她,一看老师的眼睛翻白了,一只手也不能动了,益美阿姨大哭起来。正好邻居是一位护士,听到动静就过来帮忙,把老师的手摁了摁,又摇了摇,这样过了一会儿,她的手又能动了。益美阿姨关切地对我老师说,“看你脸色不太好,就不要去上班了吧。”老师说:“你这个小鬼,我怎么能不去上班?”她完全没有放在心上,说要去开会,就走了。
人民艺术家尹桂芳
这样拖了一个星期,一天早上大喇叭又响了,她又爬不起来,这次说话也结巴了,她说:“我……我……我老毛病又犯了……”益美阿姨赶紧替她按摩手臂,一会儿好,一会儿坏,一会儿摁好了,一会儿又不行了,反反复复了5次,一直到了10点多钟,实在没办法了,老师只好让益美阿姨替她请假。请完假,益美阿姨把我老师送到省立医院住院。
医院里6个人一个病房,卫生条件有限,老师很爱干净,她要自己拖地。她的手不活络,却还硬撑着织绒线,宝蓝色的,织了好长,那时人都要昏过去了,她还在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后来真的昏过去了,昏了六天六夜,她自己不知道,当时真是吓死人了,吊瓶吊了一个月,这样危险期才算过去。
接下来老师被送到龙华医院3个月,依然是住院。益美阿姨没有地方睡觉,老师就叫她睡在自己的脚跟后,老师一只手一只脚不能动,但还有一只手一只脚是好的。有一天晚上,益美阿姨被老师用脚踢醒了,着急地叫她“起来……起来……”益美阿姨问“怎么了?”她说:“我的剧本掉到床底下去了。”益美阿姨说:“没有剧本啊,剧本在哪里?”老师说:“就在下面,在床下面。”益美阿姨说:“我去看过了,没有啊。”老师坚持说:“明明在下面,就在下面……”说着还着急地拍起了桌子,益美阿姨说那是在梦里面,老师看见剧本掉到床底下去了,即便住在医院里,她满心想的还是戏。
老师在龙华医院住了一个月,出院了,回到家里,但还是要天天去医院看病的,一开始益美阿姨用轮椅推着她去,后来买了辆三轮车,骑着去。
每天早上,老师要到公园里去锻炼身体,锻炼好回到家里又不肯停,用纱布把手绑到车架子上,拼命地摇,一直摇到汗水湿透。老师一直坚持着打针、吃药、锻炼,吃了多少苦头啊。只要回到家,她总是整天“芳华、芳华”“要排戏、要排戏”地念叨不已。益美阿姨告诉我,她把好大的一个录音机放在房间里,把自己唱的录下来,听听不对,又擦掉,不断地听啊唱啊。益美阿姨说,老师这一辈子,就是艺术、艺术,越剧、越剧……
老师吃过的那些苦,放到我们这些70年代出生的人身上,是无法想象的。她为了恢复身体能够继续在舞台上演出,拼了命似的不断地锻炼。她的嗓子不能唱了,但她仍然坚持每天练声,为了能在舞台上发挥自如,不惜吃尽苦头。她的性格就是这样,是非常坚强的。她的一生都是很要强的,她是拼了命在那里锻炼。怎么能想象,这样要强的一个人,从53岁开始就身体残疾,她的心里一定是非常痛苦的。
当我进入芳华剧团的学员班,第一次见到老师的时候,她就已经残疾了,说话也不是很利索。前辈们告诉我,生病前她是很积极、很好动、很会讲话的一个人。这是一个多么大的反差啊,她在教我戏的时候我可以感受到,有时候她很想表达,但是她一着急就表达不出来,舌头不像我们平常人那样利索,脸会涨得通红。我可以想象她生病后的这种痛苦,虽然她的感受只有她自己知道,但从老师身边人的讲述中,我可以想象并体验到她那种顽强的意志,她真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关于老师的栽培
王君安与尹桂芳老师的首次合影
我刚进团那一年老师还在上海,那个夏天,她来看我们期中考试。我们刚进团时,还没有分很明确的行当,只是分了生组和旦组。我记得我们每个人站到老师面前,生组每个人唱一段,我唱了《何文秀》,老师听后觉得我的嗓音非常像她年轻时候的样子。老师说我五官端正,形象还可以,就是人瘦小了一点。我当时比大家都矮小,还没发育好,只有十二三岁,是虚报年龄进的芳华团。老师发现了我,说我“是一个苗子”。就这样,14岁时,第一个大戏《盘妻索妻》就开始让我来排了。梁玉书这个角色当时是分ABCD角的,由四个梁玉书来担任,我是A角。从这个戏开始,老师就把我作为芳华学员班的重点苗子来培养了。
有一次,省里的闽剧班、越剧班、京剧班同台演出,当时我刚刚排了《盘妻索妻》前三场,就是游春、求婚、洞房这三场,到省里演出、展示。那个时候,我只有14岁,一演完,我们越剧班就很受瞩目,说我这个小孩子展示得蛮像样的,引起了福建省各个文艺团体的重视。就是这样开始,后来再排每个戏,我都是A角。老师一门心思扑在我身上,铺好我所有的路,这个戏排好之后排哪个戏,老师很早就有了全盘的考虑。
那几年每年春节我都去上海陪老师。无论在福州还是上海,我们都是住在一起的,没有上课下课这样的概念。老师随时想排就随时排,随时想唱就随时唱,没有时间限制的,没有规定几点钟要教课。那个时候比如晚饭吃完了,老师说叫我来唱一唱这一段,或者是表演那一段,她就随机纠正我。我当时年纪小,不懂事,有时候老师对我生气,有时候我也会懊恼了不理老师,老师百劝不听,我就是不说话,现在想想都很后悔。
关于老师的呵护
我刚进剧团的时候很瘦小。为了让我尽快长高长胖,好适应剧情需要,老师只要在福州,就会给我开小灶。她让我住在她的宿舍里,让益美阿姨煮有营养的东西给我吃。那个时候没有煤气管道,益美阿姨烧煤球慢慢炖肉啊、汤啊,想方设法给我增加营养。
现在想到这些,禁不住泪水往外涌。那个时候物质没有现在丰富,我年纪小,对健康的意识也不强,生病了也是一样排练,一样演出,对演员来说,这是工作,必须要上的。老师自己也是演员出身,经历过那么多苦难,她当然更懂得如何保护我,所以就一直叫我到她家里去补,既补艺术、补唱腔,一句一句唱给她听,帮我纠正,同时也补身体、补营养,一顿一顿煮给我吃。
老师对我的保护,可以说是无微不至的。在我有重要演出的时候,就更加如此了。1986年,我16岁,老师67岁。老师带着我,带着芳华团到上海演出芳华版全本《红楼梦》。这是芳华团回上海娘家的演出,老师非常重视,她要把我介绍给上海的观众。《红楼梦》在上海一演就是一个多月,老师天天给我把场,陪我谢幕。她心疼我,又让益美阿姨每天炖鸡汤送来给我吃,当时是夏天,还给我煮绿豆汤消暑。饮食与演出的联系是很密切的,临近演出的时候,对饮食更要非常注意,比如辣的东西要尽量少吃,演员都要有这样的意识,尤其主要演员,从小都要培养出这样的习惯,这也是对艺术、对观众负责。所以每到一个城市,别人可以出去玩,但是我肯定不能。我要在房间里休息,保证充足的睡眠,使演出不受影响。
现在,真希望能够继续得到老师的护佑。福建有老师开垦播种过的田野,我会努力去争取,把自己想做的一些事情,通过努力去完成。
(作者系尹派表演艺术家、福建芳华越剧团艺术总监、福建省戏剧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