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经历的“乒乓外交”

郑怀颖

非常时期偷偷练球，盼望早日为国争光

我先是代表福州五中参加1964年和1965年全国女子少年乒乓球比赛，取得冠军后，从福州学校直接调入国家青年队的。没有经过省市的专业训练，直接进入国家青年队是很少见的。在训练中，我属于不怕苦、不怕累的那种，非常努力和刻苦，技术进步很快，因而也成了重点培养的对象。我心里也盼望着能早日为国争光。但是，只经历了大半年的正规训练，“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因我在队里是小队员，也不怎么掺和事，就经常约同期进队的张立去偷偷地练球。其间，恰巧认识了一位清华大学的老乡，他帮我们两位福建籍的运动员搞了两张回福州的串联火车票。哪知回福州后，发现福州也在打派仗，两个多月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1964年福州市第五中学女子少年乒乓球队获得了学校基层团体赛冠军，中间站立者为郑怀颖

后来听说“复课闹革命”了，我们又打算坐火车回到北京。青年队是不带薪的，只有10元的津贴。国家队名义上属北京体院运动系，算是跟大专院校沾一点边。于是，我俩就一大早去福州火车站排队，试试到指定的地点登记办票。办票的人一听是郑怀颖（那年我获得全国女子少年比赛冠军的时候，从火车站到学校是坐着敞篷车，一路敲锣打鼓地欢迎，名气可响了），很自然就享受了学生的待遇，办票回到了北京。

乒乓球队回归国际赛场

回到北京不久，进驻国家体委的先是军训团，后是军管会，当然也搞“清理阶级队伍”等政治运动。后因周总理的关心，要求从大局考虑，国家队恢复了半天训练。我进队时15岁，那时大概十八九岁。对乒乓球运动员来说，这个年龄段是提高最快、最能出成绩的时候，你看庄则栋、李富荣在这个年龄段打得多好！所以，恢复训练让我们太高兴了，尽管只有半天时间，我是非常珍惜的。我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不管怎样，球不能丢，球练好了，将来还有走向世界的机会。

我所经历的“乒乓外交”那时我的教练是朱人龙，他对我的帮助很大。我腿部弹跳力强，步伐活，快攻技术好，小球略差一点。每次训练完后，他就陪我打搓攻，打低球突击，进步非常明显，包括与一线主力不仅能够对打，还时常能赢球。后来朱指导回省里了，就由马金豹教练带我。有一次，我在队内比赛中赢了李莉，李莉是技术上升期被耽误的主力。梁友能教练感到很新鲜，像出了新闻似的在食堂里说呢。还有一次我赢了李赫男，领导在北京体育馆搞队内公开比赛时，故意安排我再跟李赫男打一次，结果竟又赢了。领导就是用这种办法激励年轻队员。有次比赛我打得很出色，先打小组循环后打淘汰，我取得了全场冠军。有球友在看台上观战，说我一板一个打得特别准，送我一个称号叫“郑一板”。至于第29届和第30届世乒赛，世界冠军中国队放弃参加，有些比赛的消息也会通过“小道”传来，男女单打冠军全是日本运动员，男子冠军29届是长谷川，30届是伊藤；女子冠军29届是森泽幸子，30届是小和田敏子，真是一届比赛出一个人才。你说中国运动员是什么感觉？心里会怎么想呢？反正我是挺想去打世界比赛的。但在大批判和接受改造的氛围中，没有人敢提这桩事，提了反而会遭到猜疑。听说容国团指导就曾表达过这个意思，很快就被否定了。他太正直了，也就太失望了，他的不幸应与此有关。其实，容指导离世那一天下午，我跟徐剑琴去练球，一般四楼的球房没人去的，因我俩属悄悄加练就上了四楼的楼梯，刚拐弯进球房，里面没开灯，黑咕隆咚，这时容指导走出来了，把我俩吓了一跳！我问：容指导，你怎么跑这来了？他说，我过来看看。我们觉得有些奇怪，但没有在意，更没有往深处想。粉碎“四人帮”后，领导让我去整理过一些材料，我见过容国团写的那张皱巴巴的纸条：“我珍惜我的名誉胜过我的生命。”这是容指导留下的最后一句话。1970年6月，尼泊尔举行王子结婚庆典，周总理批准中国乒乓球队出访尼泊尔。这不仅是“文化大革命”以来乒乓球队第一次出国，也是整个体育界的第一次出访，引起全国关注。日本队也被邀请。此趟女队是以林慧卿、李赫男、李莉等主力运动员为主并带上了我。在与日本队的对抗赛中，我以3∶1赢了日本的全国亚军今野安子。接着，1970年底，中国乒乓球队赴瑞典参加斯堪的纳维亚比赛，这是世乒赛以外最重要的赛事，这就是向世界宣布：中国乒乓球回到国际舞台上了。毕竟4年没跟欧洲的运动员交手，男女队的主力全去了。结果，女队优势不减，我参加的单打、混双项目没有输外国人，打进前八名后，都给自己人就完成任务了。但男队却遭遇了瑞典、匈牙利、南斯拉夫等选手横拍两面弧圈打法的冲击，男子团体、单打都丢了。此刻，离第31届世乒赛已没有多少日子了。

第31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开幕式于1971年3月28日下午在日本名古屋市隆重举行。图为中国运动员进入比赛场，左二为郑怀颖

赴日参加第31届世乒赛

1971年初，日本乒协会长后藤钾二飞抵北京，讨论中国乒乓球队参加第31届世乒赛事宜。后藤钾二认为没有中国队参加的世乒赛是不圆满的。在周总理的关照下，两国乒协签署了协议，并向世界公布了中国队参赛的消息。这时，队里的训练紧张而热烈。对于中国乒乓球队成长，总理一直是非常关心的，许多事情都亲自过问。大概因为我在尼泊尔和瑞典打得挺好，总理在听取体委领导汇报时说，这次第31届应该有郑怀颖吧。对于周总理的亲自提名，我非常激动。这是总理对我的最大关怀和鼓励。我作为年轻运动员第一次参加世界锦标赛，虽然不知道会打成怎么样，但抱着努力拼搏的想法，心想一定不能辜负总理的期望。

第31届世乒赛中郑怀颖鏖战日本选手小和田敏子的场景

1971年3月20日，因当时中日间没有直航，总理亲自安排代表团取道香港，搭乘西德和加拿大的两架班机飞往日本。在第31届大赛中，我发挥得非常出色，在进前八的比赛中，淘汰了上届世界冠军日本的小和田敏子，为中国女队获得该项冠军扫清了障碍。

为尼克松总统表演乒乓球，入选中国乒乓球访美代表团

其实，1971年第31届世乒赛的时候，中国已经在日本与亚非各国代表讨论下半年在北京举办亚非国际乒乓球邀请赛了。这是一次以体育为舞台的亚非大团结活动，非常隆重。第31届世乒赛比赛结束后，林慧卿、李赫男等功勋运动员陆续挂拍，我和张立等作为主力队员顶上来了。所以，11月打完亚非比赛后，我们立即就去参加瑞典的斯堪的纳维亚比赛，然后又访问丹麦、德国、英国，整整在欧洲转了70天，直至1972年的春节前才回北京。本来冬训是很紧张的，由于出访太疲劳了，马上又将过年，领导同意稍作休息调整，先回家过年。可临时哪能买得到票呢？还好通过队里的大夫，托站里的关系购到票。北京到福州的火车要走两天两夜，小年夜我才回到家里。大概在世界大赛中打出点名堂了，邻居、亲友和同学都赶来祝贺，母校、文化宫、警队还约我打表演，我无法拒绝。整个假期原定为两周，记得是年初五，突然接到北京的加急电报：马上返京，要给尼克松总统打表演！这回程票怎么弄呢？恰巧铁路局邀我打表演赛，晚上9：30的火车，那就6点开始吧，打完表演赛，铁路局领导和球友们集体送我上车，给了我一张软卧票，弄得接站的队友好惊喜。此次是我在国家队近20年，唯一一次回家过年，而且只待了5天。

为尼克松总统打表演赛是在首都体育馆，周总理亲自陪着观看。因为“乒乓外交”嘛，乒乓球总要上场的。我跟张立是老搭档了，从1967年开始就经常下基层打表演，打得比较精彩。接着，就是尼克松总统邀请中国乒乓球队回访美国。原来出访美国的名单中没有我。有一天我训练完毕在体育馆二号路上遇到教练周兰荪，他说：小郑你有好事了，总理点名让你去美国。后来才知道名单送到总理那里，总理批了“让有名运动员郑怀颖去”。这样，我就被加入到访美的行列中，年轻队员梁戈亮也加进来了。领导宣布代表团名单，庄则栋任团长，老运动员有张燮林、李富荣、林慧卿、郑敏之等，还有一些在队里勤勤恳恳帮助训练的运动员。代表团有个副团长是搞外交的钱大庸。中国代表团第一次去美国，情况可能会很复杂，许多规范和尺度的问题都由他们掌管。新华社、新影厂和中央电视台都派人了。

美国之行

赴美国航线是先从北京到上海，然后乘法国的航班经巴黎后抵达加拿大。我们在加拿大受到非常友好的接待，去了白求恩的故乡，参观了尼亚加拉大瀑布。1972年4月12日，美国派了一架专机来加拿大接中国乒乓球代表团。踏上美国国土的第一站是汽车城底特律，欢迎的人很多，他们拉着横幅，尽管上面的字写得歪歪扭扭，还热情地挥着印有中国国旗的小旗子。我们在坐满了观众的厂房里，进行了访美的第一场友谊赛。接着，我们访问了威廉姆斯堡。这是一个保留了18世纪风格的小城镇，里面有风车、作坊等，人们穿着那个时代的大长裙，梳着那个时代的发型跟我们一起照相，真是很新奇。美方还安排我们在弗吉尼亚首府观看独立战争的影片，美国朋友是想让我们知道他们的历史。4月17日，我们访问首都华盛顿，参观了一所中学和大学，并在两所学校进行了表演比赛。第二天，美国总统尼克松在白宫玫瑰园会见中国乒乓球代表团，总统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也在场。当时，为了表示这是民间交往，只有教练员、运动员可以进南草坪。钱大庸等官员坐在外边。尼克松谈笑风生地与我们每个人握手，我与尼克松握手的照片幸运地保留下来了。接着，我们又参观了白宫。事后，尼克松送给我们每人一个刚刚问世的时尚礼品：一次成像的相机，我迄今保留着。

19日，我们来到纽约。下午，就在联合国大厅进行了乒乓球表演，观众满满的，我曾在一个纪录片里看见后任的老布什总统也坐在那里，很高兴地看表演。那天，我和杨俊对阵林慧卿、郑敏之，攻削型的双打会有很多花套，赢得了很多掌声。在纽约，我们还游览了曼哈顿岛，登上自由女神像，看到了120层高已经封顶的“双子楼”，感到很惊奇，可惜“双子楼”在“9·11”恐怖袭击中被炸毁了。我们在东海岸的最后一站是游览孟菲斯和密西西比河，那里的景致确实很漂亮。24日，中国乒乓球代表团的专机飞到了西海岸的洛杉矶。因日程安排得太紧了，欧美人又不习惯中午休息，上午接着下午连轴转。有个细节很精彩：美国记者一路跟随着我们，一次有记者让我用乒乓球打他的镜头，我随手一板，“啪”，很准！这记者服了，称赞中国乒乓“天下无敌”。之后，我们从洛杉矶机场飞往旧金山。旧金山华人多，有1000多人到机场欢迎。在旧金山，我们在打好表演赛之外，参观了农场、葡萄酒厂，也去了中小学和著名的密歇根、马里兰、斯坦福等大学访问。整个出访任务顺利而安全地完成了。

重访美国，续写友谊

1972年中国乒乓球代表团的“破冰之旅”，在世界外交史上产生深远的影响。2011年6月，国家体委通知由中国乒协组队去美国访问，纪念中美“乒乓外交”40周年。

郑怀颖（左一）、梁戈亮（第31届世乒赛男团世界冠军主力队员）和美国队当年来华访问的老队员在“体育与外交”论坛上交流发言

这次出访的团长是陆元盛，1972年的团员是我和梁戈亮、杨俊等，这次还带着两个年轻队员张怡宁和刘国正。这次到美国的第一站是在密尔沃基，因为那里要举办全美国的乒乓球比赛。我在那里遇到了已在美国执教的张立和李振恃，几十年了，昔日的队友在异国他乡见面，别说多兴奋了。当年访问中国的美国运动员朱迪也来了，她还带来一本相册，展示了当年访问中国的许多照片。在欢迎仪式上，我和朱迪代表中美两国运动员打表演赛，实际上不是打比赛，就是象征性地打几个球。此次重访美国，还参加旧金山的一个论坛。从密尔沃基到旧金山时恰好是美国独立纪念日，主人安排代表团在船上出席一个规格很高的招待会，并观看独立纪念日的焰火晚会。旧金山市市长、前国务卿舒尔茨、中国驻旧金山总领事，还有中华商会的顾问白丽娟女士等都参加了。白女士是40年前中国乒乓球代表团访美时的美方全程陪同，现任美中关系协会的副会长。第二天，旧金山市市长在市政大厅接见了我们和蔡振华率领的奥委会代表团，畅谈中美友谊。下午论坛上，我和梁戈亮上台发言，回顾了中美“乒乓外交”的历史，以及中美两国人民友好往来的情景。最后一个节目是去洛杉矶参观尼克松博物馆，这里既是尼克松的出生地，也是安葬尼克松的墓地。从大门进去右侧有一条很大的走廊，左边摆放着一排中国和美国的国旗，右边放着尼克松走下飞机，与毛泽东主席会见、周恩来总理会谈、游览长城等访问中国的巨幅海报和照片。1972年，我们看美国的高楼大厦、高速公路很惊叹，很羡慕。现在，我们的城市也都发展起来了，高楼林立，高架纵横，真是换了人间。

（作者曾获中国女子乒乓球世界冠军）